危崖上的箭

作者:黎荔

庄子在《田子方》说了一个“列御寇比射”的故事:

列御寇,就是那个御风而行的列子,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没错,这位高人名字就叫伯昏无人。名字隐含的意思,说明他是一位非常低调的、德行很高的智者和师者。在中国传统文化古籍中,经常有很多特别有意思的人。这些人特别不出名,特别闲散,却特别厉害。伯昏无人在古籍中有两个名字,伯昏无人、伯昏瞀人。伯,说明是列子的长者,或者师辈。昏,传统文化中一直有着韬光若暗的传统,以此来比喻德行很高。无人,意思是物我两忘,其人境界已经达到相当的高度。瞀的意思,则是说这位师者谋略很高。

列子自以为射术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而自鸣得意,满是骄矜之色,他拉满了弓弦,然后在自己的胳膊肘上,放了满满一杯水,弯弓射箭。第一支箭刚射出去,第二支箭就紧跟着发射出去了,而第三支箭已经在弦上等着了,手臂上那杯水却纹丝不动,而列子也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像列子这样的射箭技巧,不可谓不高,但这样的人真正达到大境界了吗?伯昏无人不以为然,视之为雕虫小技,说:“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意思是说,你虽然工于射术,可是仍算是有心习射,而不是无所为而射,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射。换言之,如果对于射箭是在你着意之下行之,那么就不算是真正的射。伯昏无人说:我现在要邀请你,我们一同去“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我看看你射得如何?

伯昏无人就当先走上高高的山岗,足踩险石,身临百丈深渊,背对着深渊向后挪步,脚的三分之二悬在崖外,然后邀请列子上来射箭。而此时此刻,列子只能趴在地上,“汗流至踵”,汗都流到脚后跟了。伯昏无人这时才说:“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人世间真正高明的人,向上可以看透苍天,向下可以看清黄泉,世界万象了然于心,在任何时刻都可以神色不变,气定神闲。他对列子说:你现在心惊目眩,再让你射箭,你能射中的可能性就太小太小了。

列子稳稳站立在靶场上,风神清朗,气凝如松,弓臂舒展,箭矢离弦,风驰电掣,一支支精准地钉入标靶红心——这般景象实在耀目,直让观者啧啧赞叹,以为箭艺已臻化境。谁又能料想,他那严峻的师长伯昏无人却将他引向悬崖之巅,让他“背对深渊而立”拉弓试射?这之后,列子立刻“汗流至踵”,双膝瘫软,连箭筒都几乎拿不稳了。如此戏剧性的转变,并非只是嘲讽某个人的技艺尚逊。故事最灼痛处在于其冷峻指出:世间所有“技巧”不过是浅水洼里几粒小小波纹,面对无常真实的深渊巨浪,瞬间便要溃散无形。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永远不要过分相信技巧。决定成败胜负的,不一定是一个人的技术水平,而是一个人的心态。没有人可以摆脱环境而生存。当面对恶劣环境的时候,就要看一个人内心所酝酿的心境如何。

列子措水于肘,接连引射而不动的本事,堪称绝技。伯昏无人背涯而退,二分脚踩虚空,无有惧意,实乃神迹。我们回想起《庄子》文本里的数位能人,如庖丁、轮扁、承蜩丈人等,他们如同前者,还是更似后者呢?“射之射”与“不射之射”的本质区别在于“有心”和“无心”。列子在靶场射技高超,但到了悬崖边却“伏地,汗流至踵”,更别提射箭了。假若使用一种幻术,使悬崖延伸为平地,估计列子又可以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岿然不动了。伯昏无人说列子是“射之射”,是指列子一心射箭,将自己与箭融为一体。也正因此,列子的心只局限于己箭之间,而丧失了原初的天地之心。

而“不射之射”不同。虽在射但无心射箭,而游心于“青天”、“黄泉”、“八极”之间,与天地合为一体。天地涵容万物,无所谓外在。既然这样,站在悬崖边就如同站在靶场平地,自然技艺依旧。真正会射箭的高手,在任何环境中都不会动心。同时,对射箭也自处于不介意的状态下,恒保其无为与自然,以虚心而行事。之所以要用“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来考验,因为列子在靶场射箭,是在没有生死忧患的情况下发箭的,这尚不能证明他达到了摒除一切杂念的无心的空明境界。伯昏无人让他背临深渊,经受生死的考验,这就使列子显出了原形。庄子以传神的妙笔把读者引向了生死之崖,与列子一起去作生死的体验。这种体验自然是非常残酷的。因为生死是人心难以逾越的大关,直面生关死劫,你才能意识到无心之艰难,将人世之荣辱生死种种澹泊视之,实属不易。

列子之射,恰如我们今日身陷的生存之困——我们亦在孜孜不倦地练习着在臂肘上安放一只“水杯”的技艺:学生为分数绩点而学,员工为考核指标而奔忙,世人皆以稳定姿态行走于被社会认可、被规则丈量好了的“平地”。这“平地”上的平稳,岂非正是我们时代最普遍的迷障?我们渐渐被规训成一部部行走的精密机器,臂肘上那只“水杯”俨然成了异化于生命之外的冰冷刻度——我们却引以为傲,浑然不觉生命深处那本然的鲜活与奔流,早被压抑得悄然喑哑。

中国传统技艺最精髓之处,不在机械技巧的习得,而在以技为船、通向“心性”彼岸的过程。所谓《大学》所论“格物致知”,是借万物的肌理打磨内心的明镜;王羲之《笔势论》强调书法“心意在笔先”,亦是借纸墨腾跃锤炼心灵。凡此种种,“技”皆仅为桥梁与路径。如今在精密的数据逻辑之中,专家头衔的光环下,技术似乎已升腾为无上的神衹,供奉起精确无比的图腾。当技艺在冷光灯下逐渐切割血肉而自成迷宫,“善射”与通明内心之关联终究消隐殆尽。而真正的大师从不自诩为某个特定领域的“专精者”,如同伯昏无人所要求列子的,他们的内心早浸入了一种超脱的虚空之境——“至人”之“至”。这般境界可称为“坐忘”,是在喧哗俗世中静守灵魂的本原安宁。人世间一切能工之巧,若无法寻到那颗深植于“非技巧之内”的根本之心,那些箭簇所穿透的,不过只是一个空妄的靶心罢了。

显然这个寓言故事是借射箭来说悟道,从无心到有心再回到无心,其实就是一个悟道的过程。庄子把“道”和“人”紧密结合在一起,使“道”成为人生所要达到的最高境界;他所关注的“道”是以人为核心,从人的生命,人的精神,人的心灵去阐释“道”。如今我们这一代人,比列子更需要一次“登高山,临深渊”的清醒洗礼。平地之上,臂肘上那杯水纵然放得再稳,亦不过是生命沦为精密机器的冰冷证明。而真正的存在之勇,正在于敢立于悬崖,任深渊之风掀翻臂上那只虚妄的水杯——当脚下失却安稳依托,当生命在颤抖中直面无垠的虚空,那摇摇欲坠的姿态里,方才孕生出真正属于人的、自由而蓬勃的灵魂。当脚下是虚空万仞,臂上之水杯便瞬间失去意义,此时唯一真实的,是生命面对大化时那本能的战栗与惊惧,是存在本身于深渊之上迸发的强烈震动。这种震动,正是伯昏无人所期许的“不射之射”。

我们身处于一个被惊涛骇浪裹挟向前的变革时代:生物科技让再造生命序列成为可能,人工智能几乎能模仿一切人类思考,数字化使万事万物交织纠缠于同一巨网之间。重提那在危崖边双膝跪地的列子,那刺骨的寒气裹挟着的绝望颤抖——这岂非正是当下我们的真实处境?庄子那则“列御寇比射”的寓言,正穿越浩瀚时空横亘至我们面前。当深渊的风鼓满衣袖,我们如何修炼那忘我而超越功利、直面深渊的坚稳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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