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普照,雍容和暖。我独自到鄂渚江边广场的孙权塑像边,见昔日的栈桥在维修,似乎由木质改为石质仿木,避免过早腐朽。观音阁,你是不尽长江的千年守望,你是故垒西边的江水汤汤,你是孤帆远影的深情嘱托,你是飘飘沙鸥的天地指向。随性下到观音阁附近的蟠龙矶的江边,一直沿河岸往上游行走,恰如童年时常在廖岭河边行走。老家一带的长江沙滩,这里是我人生的起点。
据景区解说牌介绍,蟠龙矶是春秋时期伍子胥弃楚奔吴的渡江点,而附近的得胜洲是他暂时躲藏的芦苇丛。他从楚国樊城出逃,在夏口一路逃窜,昼伏夜出,到了齐安,发现依旧有追兵,就涉江钻进鄂渚芦洲的芦苇丛里。冯梦龙《东周列国志》云:他“至于鄂渚,遥望大江,茫茫浩浩,波涛万顷”,“望下流沿江趋走,至于芦洲,以芦荻自隐”。郦道元《水经注·江水》曰:“江水又东迳邾县故城南”,“城南对芦洲”,“亦谓之罗洲矣。”光绪版《武昌县志》云:“芦洲在县西二十里,一名逻洲,一名罗洲。”如今的蟠龙矶,应该是昔日的节度石。《武昌县志》云:“节度石在县东三里江中。江中有节度石一段,广百步,高五六丈,是西阳武昌界分江于斯石也。旧传子胥去楚,渔父接渡于此。后讹为节度石,石上更有人迹。”昔日的芦洲、罗洲约于民国初年崩塌、沉没,不久后重现江面,往下游挪动少许,即今鄂渚的得胜洲。
伍子胥特意逃进这里的芦洲,因为据说他生于对岸华容段店镇的伍担湾,欲回祖居躲避,而史料确切的说法,他生于荆州监利。无论如何,他出生于荆江之畔,熟悉长江,熟悉芦丛。饥饿难耐的他,得到一个鄂渚渔夫馈赠的食物,包括“麦饭、鲍鱼羹、盎浆”。这里的麦饭应是大麦饭,小麦直到汉末才到了江东;鲍鱼羹是咸鱼汤,并非鲍鱼做的鱼汤;盎浆是古代的米酒,用盎壶装着。伍子胥被呼为“芦中人”,渔夫被呼为“渔丈人”。等追兵走后,渔夫为他乘船渡江,在芦洲附近的矶头,然后从齐安(即西阳、邾县)秘密上岸,“临去,解佩剑以授渔翁”,一路向东,而渔夫为打消他的顾虑,遂覆舟自沉以示保密。《武昌县志》云:“解剑亭在县东北,亭在通淮门外江次,与伍州(今浠水巴河伍州)相对。子胥渡处也。”《东周列国志》里,过鄂渚和过昭关的次序明显被颠倒了,主要原因可能是冯梦龙不熟悉“鄂渚”的地望所在,因为在屈原《涉江》里,鄂渚应在荆江境内,不可能比淮右的昭关还远。真实的次序应该是过鄂渚在前,过昭关在后。《东周列国志》自己亦云:“至今武昌东北通淮门外,有解剑亭,当年子胥解剑赠渔父处也。”武昌即鄂渚,通淮门乃其东北门。
我最初的理解是,伍子胥从齐安渡江到芦洲,再从江南远赴太湖边的吴国。但是过了鄂渚,进入江右境内,到了鄱阳湖的西边,他如何便捷地达到宽阔湖面的东边?如果伍子胥的目标是太湖边的吴国都城,还因为南北向鄱阳湖的阻拦,需要经过淮右含山县江北的昭关吗?楚国的东塞是昭关,在采石矶附近,而西塞是捍关,在瞿塘峡附近。他不应该渡江到江南的鄂渚,绕了远路阿。比较可能的解释,是他有意为之,摆脱江北的追兵,在鄂渚小憩后,从蟠龙矶搭船,曲线到达淮右北岸的昭关,没料到楚平王画影图形,早已贴在东塞关口,他的必经之地。按照《东周列国志》的说法,他在鄂渚打定主意,去宋国、郑国见太子芈建,欲借宋、郑之兵复仇,不料芈建在做局时被反杀,计划落空,只好带着其子芈胜逃出,经过陈国,将近昭关。芈建是被楚平王追杀的在逃太子,娇妻秦国公主孟嬴被楚平王强占,太师伍奢因太子而受到株连,合族唯有伍子胥逃出。
《东周列国志》云:“出了此关,便是大江,通吴的水路了,形势险隘,原设有官把守,近因盘诘伍员,特遣右司马薳越带领大军驻扎于此。”在这里,“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京剧《过昭关》里,他唱道:“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谁知昭关有阻拦。……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在扁鹊弟子东皋公的帮助下,他好不容易过了昭关,出了楚境,沿江东下,直奔镇江。“伍员与芈胜遂入吴境,行至溧阳,馁而乞食”,再南下至吴国故都梅里(今无锡),“吹箫过于吴市”,逐渐因其吴国高层的注意。他帮助阖闾夺取吴国王位后,得到阖闾重用。十六年后,公元前506年,吴军在柏举之战击败楚军主力,趁势攻陷郢都,除了伍子胥掘坟鞭尸泄愤外,还纵兵淫掠,盘旋不去。
吴军在郢都的暴行,犹如人间地狱,被称为“居麇之地”,绝不亚于北宋末年的“靖康之耻”,而这些应是伍子胥复仇的重要内容,带有强烈的国家羞辱性。《东周列国志》载:“是晚,阖闾宿于楚王之宫,左右得楚王夫人以进”,更是“淫其妾媵殆遍”。那时,孟嬴所生的楚昭王十六岁,其夫人、姬妾们皆不足十五岁,因而遭受阖闾蹂躏时,“莫不战栗”。伍子胥还“使孙武、伯嚭等,亦分据诸大夫之室,淫其妻妾以辱之”,“是时君臣宣淫,男女无别,郢都城中,几于兽群而禽聚矣!”阖闾还想玷污闭门守节的太后孟嬴,是年三十三岁,为其以礼呵斥、以死相逼才罢手,保住贞节。至于庞大的吴军,他们会去祸害楚宫的宫女、郢都及附近富户和百姓的妻女。伍子胥还不解恨,欲杀平王之子昭王,猜测其投奔郑国,遂伐郑。《东周列国志》云:“时鄂渚渔丈人之子,因避兵亦逃在郑城之中,闻吴国用伍员为主将”,往郑君前请命,“缒城而下,直入吴军,于营前叩桡而歌曰:‘芦中人,芦中人,腰间宝剑七星文,不记渡江时,麦饭鲍鱼羹?’”伍子胥召见之,感念丈人之恩,解围而去,还归郢都。作者赞曰:“密语芦洲隔死生,桡歌强似楚歌声。三军既散分茅土,不负当时江上情。”《淮南子·泰族》云:“昭王奔随,百姓父兄携幼扶老而随之,乃相率而为致勇之寇,皆方命奋臂而为之斗。当此之时,无将卒以行列之,各致其死,却吴兵,复楚地。”虽然楚军崩溃了,但是楚民自发开展游击战。新兴的宗族重臣子期、子西,亦四处召集溃散的楚军,聚集人马,伺机反扑,报仇雪恨。
一个鄂渚渔夫救了伍子胥,一个鄂渚难民救了郑国,一个鄂渚官员救了楚国。楚国大夫申包胥,逃避在夷陵石鼻山中,闻听伍子胥种种行为,“想起楚平王夫人乃秦哀公之女,楚昭王乃秦之甥,要解楚难,除是求秦”,遂独自到秦国咸阳大哭,对秦哀公痛切陈辞:“吴为封豕、长蛇,以荐食上国,虐始于楚。”他哭了七天七夜,终于得到秦军的援助,派出援军南下,与楚军一起打退吴军。越王允常率军在吴国南部袭扰,吴军亦有后院失火的忧患。吴军东归时,掳掠了大量美女、财宝,还迁徙了一些人口,以充实江淮之地。看见楚王还都,申包胥立即请求退隐,淡泊名利,被传为佳话。申包胥的老家,据说在鄂渚泽林镇申映湾村。申包胥与伍子胥为同乡好友,名字里都带有“胥”字,据说是早年的八拜之交,而且他们的故里皆在鄂渚,亦有监利之说。真真假假,我便不知其中分别。伍子胥和屈原一直是楚国历史的两个痛点,土生土长的最有名的武将和文人,类似先知,资质非凡,忠君爱国,一腔热血,却处处被小人陷害,被边缘化,振兴国家的担当被掩埋,最终仰天长叹,自杀身亡,以身殉国。他们死后不久,吴国、楚国皆被灭。他们皆与端午节、粽子、龙舟的起源有关,被后世永远缅怀。
话说回来,公元前505年,吴军退楚东归后,楚昭王返回郢都。《春秋左传·定公五年》载:“楚子期反击,将焚吴军居麇之地,子西说:‘父兄亲暴骨焉,不能收,又焚之,不可。’”城外白骨如麻,城中宫阙半毁。楚昭王看见残破不堪的都城,看见背叛自己的人们,极其伤心。他还悲痛于后宫失节的夫人、姬妾们,意志不坚定,贪生怕死,没有像母后那般以死相逼,自保贞节,从此再没碰过她们。经研究,楚昭王具有强烈的处女情结、幼女情结,出逃时,竟然没有带自己的母亲、妻妾,只带了十四岁的未婚妹妹季芈,以及亲信随从。季芈全称季芈畀我,读音为“季米必我”,读起来嗲声嗲气,而事实上她特爱撒娇,深得楚昭王疼爱。在跋山涉水、躲避草寇的逃亡途中,她体力不支,一路由侍卫、大夫钟建背着奔跑。为了感谢秦国联盟击吴,他打算将季芈嫁到秦国,而她自述在出逃途中,一直被钟建背着,有了肌肤之亲,他会其意,遂将她嫁给钟建,升钟建任乐尹。《春秋左传·定公四年》载:“王奔郧,钟建负季芈以从。……季芈辞曰:‘所以为女子,远丈夫也。钟建负我矣。’”钟建生于音乐世家,一路没少给她唱歌弹琴。其先祖郧公钟仪,在北宋朱长文《琴史》所列自远古至北宋的156名古琴大师中,排名第35位。南宋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证》云:“然则楚有钟氏久矣。昭王乐尹钟建乃仪之后,而子期又建之孙。樵夫钟子期是钟仪后人。”钟子期与俞伯牙的故事家喻户晓。两年后,楚军水师顺流而下,讨伐吴国,被吴太子终累的水师打败。楚昭王感到郢都很不安全,决定迁都于鄀郢,不愿再看见被吴军蹂躏过的郢都,而他的夫人在郢都后宫赴水自杀。
吴楚争霸陷于对峙局面后,吴国将主要矛头对准越国,而吴越争霸持续70年,最后被勾践实施“系列组合拳”给灭了。越国是春秋时期的最后一个霸主,也是唯一杀功臣的诸侯国。其重臣范蠡、文种,皆来自引伤心而离开的楚国,灭掉吴国后,一个退隐,一个被杀。西施亦为功臣,最终退隐或被杀。公元前496年,吴王阖闾攻越身亡,遗嘱夫差复仇,而刚刚即位的越王勾践,为了讨好楚国,联盟抗吴,主动将年仅十一岁的女儿越姬嫁给楚昭王为姬妾。古代贵族女子婚龄一般是十四岁至十七岁,未满十二岁的公主联姻和亲几乎都是被逼的。比如晋平公攻伐齐国,逼迫齐景公献女求和,指定十岁的少姜公主嫁给自己,得手后将其折磨致死。勾践似乎知道楚昭王的特殊癖好,因而此女深得楚昭王的宠爱和宠幸。勾践还将自己佩戴的勾践剑,作为陪嫁品送到楚国,以致该剑于2500年后在荆州江陵望山出土,成为荆江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楚威王、楚怀王相继攻灭越国后,夺取了越国诸多宝剑,后来皆为楚国贵族陪葬品,以此为荣)。齐景公的另外两个女儿也是没有好下场:一个嫁给阖闾的太子终累,不料终累早逝,没有做成吴王夫人,还要守寡,只能在姑苏齐门登阁望乡,连封号都没有;一个嫁给楚昭王,成为他的新夫人,有次出游被留在江陵长江边的渐台,因长江涨水,来使未带信符,坚持不走,台崩之时,淹死了,被封为贞姜。楚昭王的两位夫人,一个不守节,一个强守节,结局都是死于水中。
七年后,身体透支的楚昭王病逝,年仅三十六岁。他病逝前两年,孔子入楚,与楚国地方官叶公沈诸梁言谈甚欢,但不受楚王和令尹重用,未至鄀郢,失望东归。孔子还遭到楚狂接舆的嘲弄,唱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因为后者早已看穿楚昭王有偏执狂,政令反复无常。楚昭王死前,曾戏言要一同游玩的越姬、蔡姬与自己同葬,蔡姬答应了,越姬没言语。此时节,十八岁的越姬有感其义,自杀殉葬,而其他姬妾无人愿意殉葬。此时节,勾践入吴为奴,亲尝粪便,无微不至,被眼里含泪的夫差遣返回国,卧薪尝胆,正需要楚国的援助。五年后,伍子胥鉴于夫差被越女西施、郑旦迷得晕头转向,多次劝谏,还被诬为谋反。其父遇到昏君楚平王、奸臣费无极,他遇到昏君夫差、奸臣伯嚭。五月初五,他拿着夫差赐其自尽的剑,走到姑苏东门,满腔悲愤,自刎而死。他的头颅被挂在东门城头,鲜血淋漓,尸身被远远扔进钱塘江,被收葬于江边的城隍山。令人称奇的是,伍子胥的整个故事里包含着九把名剑,即伍子胥得于先王的七星龙渊剑(龙泉剑),阖闾日常佩带的吴王光剑(阖闾剑),阖闾命干将、莫邪夫妇铸造的干将剑、莫邪剑,专诸刺杀吴王僚的鱼肠剑,勾践作为嫁妆送给楚昭王的勾践剑(应为纯钧剑),楚昭王挥剑击退晋军的泰阿剑,夫差赐给伍子胥自尽的属镂剑,转手于越王允常、吴王阖闾、楚昭王的湛卢剑。
大约因为越姬自愿殉葬的义举,其幼子芈章被子期、子西等几位叔叔迎立为楚惠王,合力辅佐,在位五十七年,开创了楚国盛世,西击巴国,东占江淮,将领土东扩至东海。他还将都城重新迁回了江陵郢都新建的纪南城,以适应东南方水军作战需求。郭德维《楚都纪南城复原研究》指出:“纪南城始建于楚惠王中后期,毁于顷襄王二十年(公元前278年),故是战国时代的楚郢都。楚在此建都将近200年,是楚国全盛时期的都城。”楚惠王二年(公元前487年),楚惠王还让子西将堂兄芈胜从吴国请回,封为白县县尹,没料到他心怀不轨,蓄意复仇,八年后,利用伐吴凯旋之机,在朝堂袭杀子西、子期等宗族重臣,劫持、囚禁楚惠王(楚惠王逃至越姬旧殿,得以保命),自代楚王。他不久被叶公沈诸梁带兵平定,自缢而死。如果说“柏举之战”严重损毁了楚庄王开创的春秋霸业,那么“白公胜之乱”严重阻碍了昭王、惠王的复兴大业。这或许是伍子胥当初救助芈胜时没有料到的。好在楚惠王并未因此沉沦、暴戾,而是更加励精图治,稳定内政,不断扩张。公元前476年,他派遣叶公沈诸梁率军攻打东夷,与三夷结盟,楚国势力发展至东海,成为地域最广的诸侯国。翌年,春秋时期转换至战国时期,楚国开局很好,迅速成为战国七雄之一,是最有希望统一中国的两个国家之一。他在去世前七年,还命鲁班制造云梯,准备攻灭宋国,为墨子阻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