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小说】美人当铺

郑知颇有些犹豫,因为眼前那张新面孔——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在这样一个初次见面的美女面前,讲述那样一个恐怖血腥的故事是不是有点不太适合?

可是,如果输掉了游戏,就要承担在场所有人员的返程费用。对于郑知来讲,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忘记是谁提出来的了,现场每个人都被要求讲一个小故事,最后,由大家票选出故事最不恐怖的那个人,来为大家的机票买单。

参加这次聚会的有各行各业、各种各样的人,年龄有大有小,从全国各地来到这座举国闻名的山上。那座传说中闹鬼的寺庙就在大家身后。

这是一个由恐怖灵异爱好者自发组成的驴友群,一个松散的民间组织,经常举办类似于今晚这样的线下活动——以自助游的方式寻访传说中的恐怖灵异之地。以往,他们也曾在聚会中加入各种各样的小活动,以求新鲜刺激,就像今晚一样。美中不足的是,今晚的发起人似乎并没有顾虑到在场成员经济实力的不均。

游戏开始已经有一会儿,由于前几个故事取得的不错效果,现场已经能够感受到一种阴森森的恐怖气氛。大家已然情绪高涨。

迎着大家期待的眼神,郑知嗫嚅着:“我的故事……可能……会有些恐怖……”

话音未落就引来几声哄笑。

“不恐怖还要你说?”一个大胆的家伙笑着说。

“就是就是。”有人异口同声起哄。

“别吵嘛,让他说。”那位刚入群的美女说道,语气十分温柔,带着几分鼓励。

这位娇小美女,是小唐吧?对了,是姓唐。关于美人儿的事情,郑知总是记得很牢的。由于这一点,他总是戏称自己的大脑是“美女刻录机”。

郑知感激地看了一眼小唐,发现她正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里面闪烁着点点星光。就像把今晚的撩人夜色都映在里面一般。

也许,她也喜欢带点血腥的故事呢?自己以前不是也认识一个酷爱《人体蜈蚣》(美国重口味惊悚电影)的十六岁少女吗?说不定,这小唐小小的身板里面,也藏着一颗彪悍的心呢?

说不定。

郑知这样想着,一边理了理思路,准备讲故事。

这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在众人头顶飞舞,篝火燃烧着,火舌不安分地到处乱舔,好像一条频频吐信的灵蛇,在捕捉着什么东西的动态和踪迹。

火红的光芒在一张张兴奋的脸上投下阴影,强烈对比,造成一种狰狞的效果。

在一片紧张严肃的气氛中,郑知的故事开始了——

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是我多年的老朋友圆觉大师告诉我的。我这位老友从不打诳语,就像一切得道高僧所身体力行的那样,而且一向颇具慧眼。所以,即便这个故事充满着超人想象的离奇之处,但因系圆觉亲口所述,对于其真实性,我便从未质疑。这也是我没有在故事开头使用“据说”这个字眼的原因。

我和圆觉无话不谈,虽然有时候难免意见相左,争得面红耳赤,不过,每次冷静下来之后,又往往会从对方的论点中有所收获。不知不觉中,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们的友谊也在这种习惯中日益见长。

有一次,我和圆觉又像往常一样争执起来。最终,圆觉为了说服我,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并一再强调其真实性。

十月清冷的夜晚,山脚素食馆中人声寥寥,清风徐来,桂花飘香。 我和圆觉席地相对,听他娓娓道来。

“那是寺里的一位香客。他初来寺里拜佛,我正好路过佛堂,正好往里瞥了一眼。只一眼,我就看出他并非善男信女,因为他的目光和神态中处处充满着志得意满、万事顺遂的倨傲,以及纵欲过度后的萎靡不振,就是找不到一丝一毫虔诚的痕迹。我猜他来拜佛,不过是因为担忧自己的健康罢了,捐些香火钱,买得无病无灾——佛陀也可收买的?世间哪有如此便宜?”

“一开始,我觉得他只是精神有些恍惚,身体看来并无大碍。就没太在意。后来,我因为做功课常常路过那间佛堂,又屡屡遇到他,才知道原来他是我寺的一位常客。随着相遇次数一次次增加,我便看出他的身体已经不再有精神萎靡这样的问题,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亢奋的神情,真是让人担心这样的亢奋会过早消耗完他富足的生命力。只见他那原本潇洒黑亮的长发变得枯黄无光,杂乱而僵硬地贴在脸颊两边,眼眶深陷,两颗眼珠浑浊无光,脸色惨白如纸,十分消瘦,惨白的肌肤上透出青紫色的血管,伛偻着背,步履趔趄。从他身上,你能看到腐朽的气味。对的我没说错,是看到,而不是闻到,因为那种味道,来自他灵魂深处,闻是闻不到的。他就好像一个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亡灵,我这样比喻,你一定没有意见吧。”

“这个人已经在欲望之海里沉浮得太久,他原本年轻力壮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而且,由于世间的因果轮回,一些神秘莫测、莫可名状的罪恶与不幸正在暗中向他逼近。我看着这个不幸的、落入苦海而不觉的人,一种恻隐之情油然而生。于是,我冒昧而真诚地婉转相劝,对他谈起纵欲的恶果和节制的美名,谈起因果报应对世人的影响,建议他广修善缘、广种善果,以此方能吉人天相,逢凶化吉。结果,他只是疲惫地冲我点点头,挤出一个敷衍的笑容,接着就摆摆手,扬长而去。我望着他香烟袅袅中冥顽不灵的背影,惟有一声长叹。”

“这之后,我有很久没有见到他。再见他时,着实让我意外了一番。如果不是他主动向我提起之前那次邂逅,我还真不会把他认出来。”

“那天晚上,晚课诵经已毕,大家各自已回。我正独自一人在禅房打坐、耳畔万籁俱寂,惟有松涛明月相伴,真正修行好时节。闭目修心间,却不期然闻得一阵凄厉风声,赶忙睁开眼来,却见一条身影已经不知何时立于眼前。原来是一个相貌堂堂、皮肤白皙的年轻男人。”

“房门紧锁,能和外面连通的,只有打开着的窗户。咦?是什么样的访客如此性急?连叩门的功夫都舍不得下,竟至于跳窗而入?再说,现在已经七点,寺里已经谢绝外客来访,连居士楼也已经不再接待了。”

“而且,落地无声,他比月光更静。窗外院子里,原本人声全无,他竟然没有一丝动静。”

“我不禁有些奇怪,便用询问的目光催他开口。”

“‘大师不认得我了?’他微微颔首。”

“我闻言复又将他打量一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就像机场安检时,人人都要过的那只手持机器。这是一个正值大好年华的青年,他额头宽阔,肤色洁白光滑如同瓷器一般,珠圆玉润的体态象征他过着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上层生活。如果没有眼神中蚀骨的忧郁,简直可以肯定地说,他就是寻常女孩们梦想得到的富家公子,一个普普通通的富二代。”

“在他身上,唯一让我觉得似曾相识的,只有他那头潇洒飘逸的黑色长发,还有那忧郁蚀骨的眼神,和以前一样?又不太一样。”

“难道说,是他?”

“虽说心中已经有几分明了,但是当他向我说明身份,我还是大跌眼镜,感到万万不能相信。眼前这珠圆玉润、满身富态的青年男子,竟然就是那前些日子来寺里烧香拜佛的浪荡子、那个沉沦欲海的‘活死人?’”

“不过,我看他也没有什么冒充别人的理由。话说回来,奇怪归奇怪,好奇归好奇,如果这可怜人终于脱离苦海,一改身心上的萎靡病态,回头是岸了,那我就自当好好祝贺他一番。也许他那日回去之后,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我所劝之言十分在理,从此便改过自新、自洁自爱了呢!此次来访,怕是专程来道谢的罢!我可不能冷落了他这一番好心意。”

“谁知我还未开口,他就长叹一口气。我方才知道,他此来原来另有目的。本来,他这样神出鬼没,身形面貌又变得判若他人,已算得一桩奇事。可是,这次意料之外的见面在我内心激起的波澜却远远比不上他接下去所说的话。因为,是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他,让我真正明白了“无色无相,无嗔无狂”的含义。原来我这些年自恃多年修行,颇为自负,总觉得自己能彻察世事、洞明诸相,虽然一心向佛,念念向善,但有时难免对人颐指气使,听不进不同意见。其实这些年,我不过总在自以为是、自欺人罢了。”

“这时,只见他两眼望着夜空,反射着月亮苍白的光芒,如同漫天大雪,里面空无一物。就这样,他对我讲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就连我这般交游甚广、见惯生死之人,竟也从未听说过一个这样的故事呢。不过,鉴于讲述者极为有限的学历学识,对其用词遣句之鄙陋,我进行过一番润色加工——”

说到这里,圆觉调整了一下身姿,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开始讲述那个不速之客的故事:“我父母都是商人,而且算得其中翘楚,所以我的家境是十分好的。从小,我就没有放心思在上学上,而是整天和各色人等玩耍厮混。不过,这根本不要紧,成绩一直是无所谓的,读书有什么用呢?我父母十分开明,他们可不管我的成绩怎么样,只是对我的玩劣成性颇为头疼。因为,他们还指着我以后能够成为他们‘商业帝国’的出色继承人呢。十八岁那年,我高中结业,父母便让我学着做生意,反正也没指望我上大学,一路考上去就更是如同痴人说梦。天生和书本绝缘的我,当然乐得顺从。如果是做生意,我的起跑线是很不落后的。就这样,在雄厚家族实力的基础上,在父母的一路帮衬上,我很快就得其门而入,事业从无到有,身家渐厚。除了做生意,在父母的影响下,我还时不时为慈善事业做点贡献,为贫困山区的学校捐献教室,为福利院、敬老院筹集善款等等。说来也许让人不信,不过,那时的我的确是这样的。”

“来寺里烧香拜佛的时候,我刚刚二十出头,身家早已不薄。在商场上摸爬滚打那几年,随着生意越做越大,我见的世面也越来越广,社会上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越见越多,可以说身边接触到的,尽是些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的角色。由于出手阔绰,我很快便在社交场上如鱼得水,结交了好些酒肉朋友。年少得志、懵懂无知的我刚刚见识到花花世界的美丽,完全经不住灯红酒绿的诱惑,一来二去,便全然丢弃了少年人的纯真本色,完全学坏了。”

“那几年时光,我除了把精力用在锱铢必较的生意上,就是和狐朋狗友彻夜买醉,或者整日整夜颠鸾倒凤,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不是倒在娱乐场所的沙发上,就是倒在陌生女人的闺房里。如真似幻,乐不思蜀。”

“一开始,由于明白没有收入就无法支撑这样的生活,我还能强迫自己分出一部分精力打理生意,后来,连这样的决心和耐心都没有了。随着诱惑加深,我残存的理智再也无法排解酒色财气之毒,就像一个宿醉的酒鬼,任由欲望浸入五脏六腑,将灵魂都侵蚀了。”

“金山银山也经不住那种花法。一直以来靠着苦心经营的财富,就这样被我在不知不觉中挥霍殆尽。然后,就伸手向父母要。我父母一直是希望我自立的,轻易不会给我钱。所以不能直说。我就说生意上遇到难处,需要资金周转,一开始总是能奏效。后来,谎话说多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更别说我一向精明的父母了。雷霆震怒的父亲一巴掌将我打翻在地,断绝了对我经济上的一切帮助。”

“我大手大脚已成习惯,情欲物欲熬成一锅粘稠浓汤,绵软温香吃定我。这一下釜底抽薪,让我好生难熬。”

“那时,为了恢复往日奢靡的生活,我几乎愿意做任何事情,即使用我数年的生命来换取眼下的欢愉也不在话下——毕竟,人生如此短暂,不能及时行乐又有何意义?”

“我想过卖血,甚至出卖精子,但是这些收入都不过是杯水车薪,而且,重点是我的身体已经疲弱不堪,难合要求了。这时我想到,我家里还藏着好多宝贝。那是我打赢了一场商战之后,父亲奖励我的一套别墅,装修用的都是最上等的材料,雕塑、喷泉、油画、水晶吊灯、土耳其地毯、黄金烛台、彩色水晶玻璃,应有尽有。里面到处摆满了他送我的珠宝玉器、古董字画之类的。那些珠宝古董之类的明显值不少钱,再加上那些雕塑、水晶吊灯、黄金烛台等等名贵装饰品和高档装潢材料,让我觉得好日子还没有过到头。老爹收回了一切,却惟独忘记了那幢别墅,在他回过味来以前,我得快点行动。于是,我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些珠宝玉器、古玩字画全都出手了,那些装饰和摆设,还有装潢材料,但凡有点价值的,能拆动的都被我卖掉了。那是很大一笔钱,在我耗尽最后一个子儿之前,也不能说我毫无所获。”

“为了避开父亲的耳目,我从家人面前销声匿迹,偷偷逃到一个偏远的三线城市,从此改名易姓,重新开始——重新开始我那奢靡、浪荡的生活。”

“那是一座留传着种种神奇传说的古老城市——伏羲古城。也许是传说让我产生了灵感,为了能让自己更快更方便地融入当地社会,我为自己杜撰了一个独特的身世。一般,如果有人对我的身世提出疑问——当看到我那样阔绰大方地出手,人们不好奇才怪呢——我总是以一种高雅的姿态,伸出一根食指封在嘴唇上,做一个缄口的动作,显示不方便谈起这些。当人家问得紧了,我便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向他吐露“实情”,并且极力要求保密。结果,越是这样,就越是传得神乎其神、人尽皆知,人们总是传言说伏羲来了一个高贵又神秘的阔佬。我的名气越来越大,效果真的很不错。总之,凭借一身金光闪闪的行头,以及一掷千金的派头,我很快在伏羲混开了,结交了很多富家子弟。”

“作为旅游城市的伏羲,酒吧歌厅遍布,数量和档次可一点都不逊色于那些大城市。作为我的新战场,我在那些纸醉金迷的场所和我的新朋友们尽情挥霍着青春和金钱,认识了数不清的艳女娇娃,个个都是绝顶标准的美女,不过,她们之中很少有人留下深刻印象。就像花季里最后一场桃花雨,在我几番春雨,几番梦醒之后,便零落成泥碾成尘了。”

“惟有一个女孩子。”

“惟有她,给我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她走过夜店里光怪陆离的卤光灯,走过曲终人散后一地繁华尸骨,走过空虚、浮华、落寞又疯狂的夜晚,慢慢地,一直走进我的心里——也许她曾在某个瞬间唤醒我年少时所具有的天真纯洁,让我为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和汗颜。她就是那般美好,怎么形容呢?”

“这么说吧,她所置身的这个世界就像被冰雪覆盖一般,表面看,一切冰清玉洁,美丽动人,可是,当日出云开、车水马龙之时,原先妆点世界的、冰雪洁白的身躯就会露出其中的不堪,更有那肮脏的车辙和脚印加入到化雪之后的真实世界中来。只有她,如同那射向冰雪的阳光,她给白雪以光彩神韵,在白雪沦落成污雪之后,又以自身的纯洁坚定,给人美的标准,提出美的警醒。不管世界怎么改变,一如继往,温暖、澄澈,和光同尘,感人至深。”

“关于她的好,有很多内容。”

“我曾经亲眼见她为维护被欺负的姐妹,将一瓶‘皇家礼炮’劈头盖脸地倒了那客人一身,那客人竟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奇怪她的美貌竟然夸张至此,不过,她还是被酒吧严厉处分,差点开除。不过,好运只是偶然,有时候,好打抱不平的她,也会被客人揪住头发,又是强行灌酒,又是拳打脚踢,末了往她脸上身上洒一堆钱了事。那些钱,她总是红着一双泪眼,顾不得花掉的妆容,慢慢弯下腰,在四周围观的目光中,一叠一叠无声地捡起来,小心收好,然后,昂着头,大步走开。不懂的人,以为又贱又能装,我却猜她一定另有难处。酒吧一切以客人为天,保安也好,经理也罢,都只敢软声相劝,并不敢真的对客人采取什么强硬措施。这种时候,只要有我在场,没有不帮她出力摆平的。和我的想象有些许出入,她并没有对我感激涕零,只是给我一个寂寞的笑容,轻轻浅浅道一声谢。我由此看出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轻如鸿毛。但我却因此更爱她。”

“也见过她喂食流浪狗。那天早上大约六点多,她所在酒吧对过一个街角,一条流浪狗在舔舐一滩呕吐物,也许是哪个宿醉的客人所留,酒吧附近常是如此。那条流浪狗非常瘦小,毛色很差,稀稀拉拉只包裹到半个身体,完全和可爱之类的形容词不沾边,场面又极恶心。她下班路过,十分疲累,睡意浓重,又喝了太多酒,在那种状态下,她竟然将自己才买的早点去喂那条流浪狗。脸上浮现出的,绝不是一般玩心很重的人才有的逗弄的表情,而是极其地严肃认真。她眉头紧锁,一边轻声呼唤着,一边嗔怪着,将手上的包子细心掰开,用肉馅引诱。直到那条小小的杂毛狗抛弃肮脏的垃圾,摇头晃脑地来到面前,她才舒心一笑。那条小狗,胡子上还沾染着一些肮脏的残渣,可是她却毫不在意,任由它湿漉漉的小舌头舔着她的手,眼神中满是慈爱。这时,朝阳从云层中探出脸来,洒下一片金黄的光辉,由于背对着阳光,她逆光的脸颊边上被打上一层金边,圣洁一如云中圣母。那天早上,我送她回家的要求被拒绝,正在跟住她软磨硬泡,便目睹了这一幕。”

“也见过她为饭店受气的小服务员讨说法。”

“她的好,林林总总,一言难尽。也许你会说,这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很多女孩子都有的,不能说明她有多么善良,再说由于我主观上被她的外表吸引,难免会先入为主。我得承认,的确有这样的因素存在。不过,一个面对着流浪狗都能表达同情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

“她叫廖棠,不过是个酒吧领舞罢了。那又怎么样呢?”

“以廖棠的长相和身材,本来完全可以在言谈举止中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高冷女神——女神这个词那时还没有泛滥成灾——却在日常生活的处处细节中展示出自己内心的柔软和刚强。”

“这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女子,尤其是对于一个在酒吧夜店工作,在男人的目光和臂膀中讨生活的女孩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我很快就为廖棠坠入了情网。为了追求她,我愈加挥金如土,一掷千金。”

“原以为凭借我的阔绰大方的出手,她很快就会对我投怀送抱,和大多数欢场女子无异。可没想到,她竟然对此不屑一顾,甚至面露轻蔑之色。让我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就这样,她总是毫不客气地拒绝我的种种邀约,即便因工作需要与我推杯换盏,也总是眼神迷离、心不在焉,常常让我深感无趣、倍受打击。各种各样的金钱攻势,我如法炮制了不知多少回,都被她无情挫败。她不但不领情,甚至还劝解我修身养性,远离酒色,多干正事,多做善事。当时我都是一口答应,可是事后都被我当成了耳旁风,虽然在心底也不是没动过念想。可见,美德与纯真也好比一种习惯,一旦被人抛弃就再也难以拾起。”

“就这样,我追求,她拒绝。”

“我追求,她拒绝。”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像一个陷入无限循环的游戏。”

“我原以为这大约就是结局了。没有想到,最后她竟然顺从了我,答应了我,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时刻。”

“那时,我又一次把钱花得一干二净。再也没有东西能够典卖了,我真正体会到了身无分文的滋味。那些平日里执手言欢的富家公子和大老板都一个个离我而去,那些我曾捧过的佳丽也好、模特也罢,也都一概视我为陌路。只有廖棠,对我伸出温暖的手。”

“廖棠告诉我,说要让我摆脱此刻的困窘,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不过可能得承担一些风险。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眼色十分温柔,可是也十分严肃。所以我不由得掂量起她话中的分量,不过,一想到马上就可以恢复以前奢华的生活,我就什么也不顾了。于是,我马上向她表达了我的勇气和决心,同时恳求她道出个中原委。可她还是那么的欲言又止,说什么还是不要冒险了,她尽可以赚钱养我。我虽然落魄如此,但也还有几分自尊,让自己的女人养,这样的事情还是做不出。最后,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她才和我细说了死里求生的办法。她提起一间当铺。”

“那是一条残破老旧的巷弄,躲藏在城市的犄角旮旯。白墙黑瓦的围墙已经斑驳陆离,残缺不全的瓦片上一片青草萋萋,青石板路坑洼不平,到处长满青苔,积水溅湿了我们的裤脚。不少石板缝隙里长着及膝的草,有些还开着缤纷的小花,好像好久没有人打理过,不,应该说似乎好久没有人迹光顾了。我们七拐八弯走了好一会,才发现巷弄深处,竟然有一两户人家,老旧的木屋,屋门紧闭着。这里的建筑处处保留着明清时代的风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如果不是阴沉的天空中飘洒着绵绵细雨,这里倒是颇有一番古趣。”

“当铺就开在巷子的最深处,真是隐蔽到了极致,要不是廖棠带我去,我真不知道伏羲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就算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也未必知道吧。那是一间古朴的木头牌楼,就像现在水乡景区常见的那样,一楼用作饭馆,二楼用作民宿。如果没有人领着你,穿过一个天井,以及几进房间,最终到达一个内间,你根本就不会知道它的真实面目。其实就算你来到了内间,仅仅凭借那不过十几见方的空间,面对着门的小而长的柜台,以及柜台背后墙上那楷笔写就的大大的‘了’字——相对整个空间显得大罢了,你也一样会摸不着头脑的。”

“这便是廖棠和我说起的当铺。”

“‘了’字号的老店吗?这算什么名字?”

“花朵总爱和彩蝶相伴,宝石总是与美玉为伍。见到当铺的女主人,我才更加深刻的理解了这个道理。她十分高挑,一袭银白色缎花旗袍下的身体凹凸有致、风情万种,露出洁白圆润的手臂,和一截莲藕般光滑的小腿,脚下是一双同样银白的高跟鞋,葱根般的双手插在腰间,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闪着星光,戏谑却妩媚地看着来人。就像旧上海月份牌上的美人,刚从十里洋场的风月风华里走出来。却比月份牌更美。美人、陋巷、城市里藏头藏尾的当铺,这一切本来十分不搭,也使得那份月华般的明媚如被疑云包裹。可是,我仍然敢放言没有人会不爱她,如果没有遇到廖棠,也许连我也不能例外吧。不过,我也不太确定,或者由于她的美太过标致,太过标准,所以虽然见面时容易博人好感,但是分别之后又会很快忘却吧。也许,对于这讳莫如深的隐居的当铺,这样的既迷人又低调的女主人才是最恰当的。”

“这就是女神廖棠的好姐妹雾子——至少廖棠是这么叫她的。雾子,让人想起日照大神的子民。”

“雾子以前曾经是廖棠的同事,两人关系特别好。廖棠刚踏足酒吧时什么也不懂,人又毛糙又好见义勇为,所以没少惹麻烦,雾子由于资格略老一些,人面上略活络一些,便充当了护花使者兼和事佬的角色——现在是由我代劳了。雾子不干酒吧以后,凑了点钱,开了这间当铺。关于雾子具体什么来路,廖棠也说不清,提起这一点,她总是说‘问了总不说,最后就不问了。反正交朋友交的是‘现在时’和‘将来时’,而不是‘过去时’。总之,这是个比廖棠更神秘更有故事的女人。”

“虽然关于这件当铺的情况,廖棠曾经和我简单说过一些,但是当雾子神色凝重地说起来,我还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刚从廖棠口中听说时,我心里真有几分当成玩笑的,还以为她为了缓和气氛,哄我开心呢。不过这一下,震惊之余,我还是选择了相信。没有哪个老板会拿自己的生意开玩笑。”

“和所有当铺一样,这里也是靠赎金或者典当物从典当人手中牟取利润,唯一不同的是,这里不接受任何物质实体的典当物,而只接受一种可以理解为虚无,但实际上比实体更具客观真实性的存在。”

“‘这种存在即是——债务。’旗袍美女捏着一只细脚伶仃的翡翠烟枪,圈起O形的樱唇,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眼神变得狂热,像一个女十字军看到圣城耶路撒冷。”

“‘很简单,只要典当人在这里签个字,手续就算完成了,’雾子从柜台里面翻出一沓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文稿纸,很笃定地说,‘你之前对别人——随便是谁——欠下的债务就会作为典当品,与之规模数目相应的一笔钱就会交到你手上,常常是数倍于你的债务唷!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客户表示不满意呢!当然了,最好还是看一遍合同。’一边柔声说着,一边吟吟笑着。”

“‘还看什么呀?廖棠的好姐妹就是我的好姐妹!’面对着如此美丽又有亲和力的店掌柜,回报又这么丰厚,再加上急于起死回生的心态,心中一切疑云都消散得无影无踪,我当下就要应下这笔买卖。正在我头脑发热的时候,廖棠暗中踩了我一脚,我这才多了一丝冷静,一手接过合同,一边装出很随意的样子道:‘雾子小姐,事关全部身家,我就直接问了,你可千万别介意。’”

“雾子以一个耸肩的动作,以及向外摊开的双手来回应,显出十分的优雅大度。”

“‘听起来是不错,赎回的时候要付出多少代价呢?——当然是要赎回的吧?’看到她的大度,我便放心问道:‘如果超过限期不来赎回,又当如何处置?当然不会接手债务吧?那对当铺又能有什么用?’问题出口我便有些后悔,深怕问题太直接,得罪了廖棠的好姐妹,不过从廖棠的神色中倒没有看出什么不满,有的只是在商言商的冷静和淡然。”

“‘问的好,小伙子。既然是典当,自然是可以赎回的,而且,也是应该赎回的。这么说吧,在典当期间,典当人的债务关系暂由当铺冻结。典当到期,债务解冻——就等于普通典当物的赎回——便是说当铺将债务关系重新交回。典当人须重新承担原有债务,债权人不变,但金额会较原来有所添加。至于什么时候归还债务,归还多少金额,都由当铺说了算。放心,法律上的担忧是不必要的。如若典当人不能按期赎回债务,则债权人转为当铺,最终由当铺接受欠款,且数目翻倍。如若还是还不起,典当人余生的命运便交由当铺来抵偿。具体什么时候还款,还多少,还是当铺说了算。如果你实在想不起可曾有一笔欠款呢?也不要紧,我们会帮你找到的。凡人皆有所欠嘛!哈哈!另外,还是那句话,法律上的担心大可不必喲!’雾子还是那副笃定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样懒散的,穿着旗袍的雾子,却比金融公司那些制服笔挺的美女可靠。”

“随着雾子的一席话,我的大脑飞快运转,你知道,我虽然读书不灵,算术却是从小灵光的。我很快就明白,尽管这间当铺的买卖简直匪夷所思,但我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机会,合乎逻辑的财物早都当完了,只能打那些不合逻辑的主意。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关于‘债务典当’这回事,其逻辑性与合法性似乎也不用多想。想了也没用。不如先相信试试。如果是假,也不会损失什么。如果是真,我至少可以先对付过眼前。”

“虽然由当铺决定赎回的时间和款项数目听起来有些霸道。不过我相信凭借雾子和廖棠的关系,她一定会手下留情。我拿到钱以后就收心,一门心思做生意,很快就可以赎回债务。至于债务,也许我偷偷卖掉的那些古董玉器可以算是对爹欠下的一笔债吧!再加上父母的养育之恩这种‘债务’,我也根本不愁没东西可当嘛!而且都根本不用还!”

“这样想着便接过月份牌美人手里那叠厚纸稿。看到我下定决心,雾子似乎也很高兴,伸手轻轻搭我一下,甜甜一笑,好像月夜阴影下的黑猫。那叠纸十分厚,如同一本20万字小说。从头翻一翻已是不耐,更别说一字一句斟酌考量。写的又尽是寻常内容,就和前几年经商时所见无二。正在苦恼间,却听得雾子说道:‘请务必抓紧时间哦,本店一贯五点打烊的。’也许因为对于雾子实实在在比他人多一份信任,也许那枯燥冗长的官样文章极其让我心烦,也许我真的等不得明天的太阳。明天,谁知道明天又会怎样?”

“再无一丝犹豫,我接过雾子手中的毛笔。咦?毛笔?蘸着朱砂?雾子已经在她写好的名字上画圈,也不知是何时已经写上去了,大约在我翻看前几页纸的时候罢,她便在最后一页写上她娟秀而英挺的字迹了。但是,为何是毛笔?为何又要画圈?太不祥了吧?我转眼看向廖棠,她只是神色如常,也许由于她俩的关系,这些也是她见惯的。雾子看出我心事,微微一笑:‘这是上面定下的规矩,具体为什么我也说不准。也许用毛笔是想鹤立鸡群吧,或者也源远流长的意思,从十八世纪来的呢!圆圈一直是店里的图腾,也许还代表着万事万物循环归一的意思吧!’这么说着,她便底下头去看着方才自己签名的地方,手肘撑着柜台,咬着指甲。一种可爱的忸怩。看到她这样,我也没心思去计较什么彩头了,便一笔一划写好大名,照雾子一样画个圈。”

“‘对啦,差点忘记问一句,我有什么债务可以典当呢?’签字画押之后,我有些好奇地问。雾子已经不知道在哪里拿出一架小巧的碧玉算盘,在那里啪啪盘算起来,传来一阵阵响翠滴玉之声,煞是动听。这玲珑剔透的玉算盘,这剔透玲珑的玉人儿,每一样都不可方物,惹人留连。听得我问话,雾子抬头看我一眼,睫毛忽闪着:‘这个,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吧?我们铺子一向很多怪规矩,太多事情秘而不宣,你问的这个,正好也在其中。不过,我觉得你可以选择相信我,或者廖棠。’”

“我闻言转头疑惑地看了一眼廖棠,她只是点点头,对我无奈一笑。看来她也对此习以为常了。雾子说得对,我即使再对她心存疑虑,也应该信任廖棠的。再说,好像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这样,简单的手续就算完成了,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临了,雾子一再拿我和廖棠打趣,说廖棠虽然有小侠女之称,但还从来没有见她为了哪个男人这么上心过。言下之意,便是要我好好珍惜。我正处于落难之际,再加上对廖棠早已仰慕在先,便默然应充。再看廖棠,早已飞红了脸。”

“因为这一句话的暗中撮合之情,我对雾子心中便升起一份感激,其实那时我并不知道,对于雾子,自己已经情根暗种。良辰乐事在眼,便觉时间飞逝。一会儿就到分别时刻。临了,廖棠出门在先,雾子偷空叮咛又叮咛,叫我一定好好待她姐妹,又与我互留了电话。”

“那晚之后,我和廖棠的关系很快明了。现在想来,真仿如一场幻梦。有时间的时候,我总是琢磨。关于她对我态度的转变,大概是由于我一片赤诚所至。也许一个落魄的痴心人,要远远比一个挥金如土的暴发户更能挑起她的侠义之心。俘获一个有钱人的心灵,拯救一个爱慕者的肉体,两者相加,成就无上的成就感。再加上共同患难的那种心路历程。这也许就是我们爱情元素周期表上的化学成分吧!这当然是后话了,先让我们把注意力回到当铺之行之后的日子。”

“一笔数目大得难以置信的钱,很快就打到我的银行卡上。”

“完全不像我当初计划的那样。一拿到钱,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去赚钱,而是呼朋唤友喝了个昏天黑地。回到家里,便是倒头就睡。一开始,廖棠还能温柔相待,耐心劝解。次数多了,便也和寻常妇女一样唠叨个没完,她不光叫我重新振作,甚至还叫我去做慈善,真是昏了头,还总是说什么为我好。我身边从来不缺少女人,对于廖棠的唠叨很快便觉厌烦。性子起来,便对她拳脚相加。”

“彼时游遍芳丛,对一般的庸脂俗粉已经兴趣不大。心里常常挂念的是美丽的当铺主人。也许从那晚开始雾子就早早住到了我心里,一下挤走了廖棠。由此,我便常常去当铺找雾子。对于我的频繁到访,雾子有些诧异,我灵机一动,便说目的是聊天,主要是由于和廖棠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想侧面了解一下她的过去,因为她总是不对我讲。看似十分合理的理由,雾子当然没法拒绝。”

“雾子问我,有没有注意到廖棠虽然业绩很好,收入很高,但她光鲜亮丽的全身行头常常不超过两百块。事实确实如此。不过沉浸在爱情幸福之中的我并没注意。雾子说,那是由于廖棠把大部分收入都捐给了失学儿童,她祖祖辈辈都出生在一个偏远落后的山村,那里是贫穷和愚昧的代名词,甚至还保留着冥婚的陋习,其他状况可想而知。因为从小目睹了太多野蛮行径,饱尝了落后无知的苦果,廖棠便立志读书成才,可是才上完小学,家里便不再让她读书。十岁出头的少女,被家里逼着干农活,晚上还就着煤灯夜读,是借的同村辍学儿童的初中课本,囫囵吞枣地看,只得一知半解。再长大些,连这也成奢望。那时,她便有个志向,要资助很多很多孩子读书。十八岁上,便出村去闯生活。”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我们酒吧的领舞。一个穷山村里来的姑娘,短短时间之内丢掉土气,穿上时尚外衣,成为都市酒吧的领舞,付出的努力不可说不小。由于这其中有我一份功劳,她便与我分外亲热。我们就这样成为了好姐妹。’”

“‘一开始,她还只是资助家乡的娃娃,后来便推而广之,广播爱心了,工资当然越来越不够用,所以就总是找一些高仿的大牌来穿。反正人好看,穿什么都是诱惑。说起来,男人的眼睛还真是好骗。”雾子感叹。’”

“雾子的眼神变得无限温柔,像一片夕照下闪着光芒的湖泊。她当是极爱她的。说着,又老调重弹,劝我珍惜。可惜那时我已经不爱,廖棠初心不变,我心却已经远走。”

“看到雾子这么疼爱廖棠,我真是又羡慕又嫉妒,巴不得自己也变成廖棠。不过,随着我和雾子的接触增多,我能感觉到,我们的关系在逐渐升温,彼此似乎颇有好感。也许正是验证了我以往的经验——一对好闺蜜总是容易同时喜欢上同一类型的男人,正是因为她们彼此间气质相近、意气相投的缘故。但是,每当我有所暗示,雾子总是欲迎还拒,忧思重重,常常一本正经地打断我。”

“她还是放不下。她的廖棠。”

“渐渐地,廖棠得知我变心。一天晚上,我跌跌撞撞回到家里,看到屋子里没人,寻到卫生间。看到浴缸里洒满玫瑰花瓣,水红得令人发怵,难道又是什么花样精油?而廖棠很惬意地仰躺着,好似沉睡一般。姿势十分优美诱人。转念一想,才知不对,酒也醒了一半。那分明就是一浴缸血水。廖棠原来已经彻底绝望,她割腕自杀了。像一束狂风中的雏菊,连谢幕都那么凄绝那么美。”

“她的死我当然有责任。我不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后来,雾子告诉我,说她能理解廖棠的心酸,因为从她踏入这座城市,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我这般真心对待过她。发现我变心之后,外表柔弱,内心刚烈如她,在对爱人绝望之后,便好似只有自我了结一途。”

“很长一段时间,我内心充满内疚和悲伤。雾子也是一样。我们很久没有见面。直到廖棠葬礼之后,才见到彼此。”

“时间是一切的疗药。那件不幸的事渐渐淡去。我和雾子又开始来往。而且过从愈蜜。不久就正式交往了。”

“这次典当所得远远出乎我意料。就好像我向上天祈求小溪,上天却赐给我大海一般。我没有欠过别的什么人的债,一定是我卖掉的那些老爹的古董玉器价值连城。有了这么一笔巨款,我从此不再有后顾之忧。而且我又重新拥有了爱情。一切都如同美梦成真。”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凉风,圆觉不禁打了个哆嗦,天空中传来鸟儿展翼的扑棱棱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月已中天。圆觉捧起简朴的木制茶盏,呷了一口茶。润过喉咙之后,继续说道:

“这个人完全沉浸在他的悲欢离合之中。我却觉得故事平淡无奇,坚持听到现在不过是出于一种出家人一惯的礼貌罢了,我几乎都要把听他说话也当作一种修行了。不过,眼下月已中天。我已经有好多次硬生生压下打哈欠的冲动。我又困又乏,实在是受不了了。于是,我打断他,‘所以,故事结束了,你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不不,如果是这样就好了。我还没有说到最要紧的部分,你先慢慢听。’谁知他竟然扔给我这样一句话。没办法,我只有继续表现我的涵养,心里又暗暗期待着故事能有什么转折。”

“他正讲得带劲,可没空考虑我的感受,便自顾自继续讲了下去。”

尽管夜已经很深了,可我还是配合着我那老友蓬勃的兴致,听他讲那个怪人的故事——

“那时我也和你以为的一样。以为这就是最终结局,我会一直和雾子幸福地走下去。可是,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廖棠葬礼之后,我虽然和雾子开始正式交往,可是却从来没有一起过夜。那时我已经另外买了一套房子,之前租住的房子我已经退掉,那里有太多廖棠的痕迹,我不愿意再面对那让我自责内疚的过去。”

“我还是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并没有一丝一毫思过悔改的迹象。每当雾子早上来到我家时,便总是看到我烂成一摊泥,家里乱得一团糟,酒瓶子,烟蒂满地都是,地上碎玻璃扎脚。往往等我从醉梦中醒来,看到一尘不染的家,才知道雾子来过。而事后,她总是提也不提。”

“对于我酗酒泡妞这档子事,雾子从来不过问,她只是在我酒醒后叮嘱我不要玩坏身体,甚至还帮我分析女人的心理,为我的扮相出谋划策。胸襟如此宽广,着实令我大为吃惊。”

“时间过得很快。我终于发现我花钱的速度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那些钱终于也快花完了。更惨的是,就在那时,雾子告诉我,我的典当期限已经到了,是我应该赎回债务的时候了。我哪里有什么钱去赎回呢?于是我对雾子死磨硬泡,希望能借着和她的关系网开一面,多宽限些时日。雾子一改以往的温柔妩媚,十分严肃认真地对我说:‘我看过总店发过来的债务档案,你还有两笔大债可以典当,但你可要想好了,你很可能和现在一样无法赎回,最后难免付出一番沉重代价。’我见事情仍有余地,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不过,我可想不起我还欠着什么人或者什么单位的债务啊!出于小心起见我还是多问了几句,因为雾子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把工作置于个人情感之上的人。”

“‘如果典当到期,我又没有足够的钱去赎回呢?那会有什么后果啊?’我正色问道。雾子紧锁眉头,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我见她这番举动,心里更急了:‘到底会怎样?有没有办法解决?你倒是说啊!咱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雾子抬起头来,神色比刚才更严肃了:‘按照你一贯的作风,我估计你最后很可能还是赎不回的。后果当然十分严重,但是总店有规定不得向客人透露。办法倒不是没有。这应该算是我们店的福利了,只有经理级别才可享受。就是家属可以享受两次免赎回的机会。’听到这番话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雾子这意思,是在暗示可以考虑接受我的爱情吗?雾子没有结婚是肯定的。难道又是一次一石二鸟吗?雾子似乎可能看透我的心神,见我胡思乱想个不停就接口道:‘不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你从前对廖棠,现在对我雾子,都是一顶一的好,比伏羲城所有的男人都好,但你也有你的问题,所以,关于你的爱情,到底该不该接受,我真的还没有完全想好。’没想好就是有机会,所以我一口认可了那个办法。同意由雾子经办,典当掉我剩下的那两笔神秘债务。”

“钱到手以后,我又恢复了以前的排场和阔绰。恣意挥霍着青春和财富。身边一直有雾子相伴。现在想起来,我人生中一共有两次起死回生,竟然都和这对姐妹息息相关,一次是廖棠伸出援手,另一次则是雾子挺身而出。这对好姐妹竟然就这样走进我的人生,两次挽狂澜于即倒。冥冥之中,一切有如天意。”

“男女之间,一方有意,便思记取。有好几次,我觉得离那件不幸的事情已经很久,便向她提起过夜的事情,总是被她严辞拒绝。”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当初追求廖棠时的样子。”

“直到那一次。”

“那天晚上我在和狐朋狗友胡吃海喝。雾子忽然打了电话给我,说要请我吃饭。在她家里。”

“我知道雾子刚刚搬出当铺——她从前一直住当铺的。她的新家我还未曾见过。她主动来约,当然求之不得。”

“怕我走不开,雾子便开车亲自来接我。我已经喝了一些酒,双眼已有几分迷离。不过,当汽车开近小区大门时,我还是吃了一惊。那不正是我原来租住的小区吗?雾子是知道我住过那里的,这是为什么?出于对亡人的怀念吗?”

“从地下车库出来时,月色十分妩媚,雾子体贴地搀扶着我,似比夜色更温柔。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我原来房屋的门口。这种拖沓且累赘的步伐,被我理解为一种浪漫的牵绊。到得门口,雾子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一边忽然想起似的对我说:‘我当然知道你以前住这儿,也知道你因为自责而搬走。我选择把家搬在这里,就是想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我曾经有过廖棠这样的好姐妹,也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我们三人曾经度过的美好岁月。你可不要多想啊!’”

“雾子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可瞎想的!于是我顺从地被雾子半拖半扶着进了房间。”

“房间还是老样子,不过是刚到伏羲时的寻常租家。和很多城市里的普通家庭面貌一般无二。这里除了主人,一切如常。雾子将我搀进卧室平摊在床,为我倒了一杯开水,就走开了。那幅油画还挂在床边的墙上,是我以前请一位名画家为廖棠画的肖像,耗资不菲。现在,睹物思人,心里又难受起来,酒也醒了一半,躺在床上回忆着认识廖棠以来的种种过往。”

“这时,雾子进来了。”

“原来是去沐浴了,头发湿漉漉,脸蛋红扑扑。一片乌云衬两片桃花。若即若离的水珠依偎着美人儿,散发着青春的芬芳。一件黑色连体内衣通透如蝉翼,曼妙的肌肤若隐若现,能够让最缺乏想象力的傻瓜浮想联翩。凹凸有致的酮体激人鼻血。”

“‘等了好久终于把梦实现……’电视里忽然响起的流行歌曲如此应景,正如我心中所想。”

“等等。那间蝉翼内衣怎会如此眼熟?分明和廖棠从前最中意那款一色一样。”

“‘雾子……’如何她会有这款内衣,难道好姐妹也穿情侣装?我好奇心顿起,便起身问道。另一半酒也醒了。”

“‘嘘……’雾子伸出一根纤细的食指,轻轻按住我的嘴唇,就像是一个神秘的封印,封住还未出口不详的话语。接着,便一把将我从床上拉起。只一个转身,便至卧室墙角。粗野地。我从不知道她如此大力。”

“她两只手,分别撑住两面墙,踮起脚跟,将一条修长的美腿绷得笔直,另一条腿膝盖轻轻顶住我大腿,对着我的耳畔,吹气如兰。几绺湿湿的秀发垂落在我的锁骨上,感觉痒丝丝的。‘你不是一直想要我?还等什么?’就这样,我被逼困在夹角里面。困兽并不犹斗。上钩还来不及。只是面对故人画像,不免心有凄凄,无心咬饵。我扭过头去。雾子好似又一次洞彻人心,一把掰过我的脸,将诱人的果冻般的红唇凑上来。”

“我又一次扭过头去。没办法,气氛不对,实在没法就范。”

“看我如此固执,雾子好似也倔强起来。”

“‘切!’她嘴角掠过一丝轻蔑的笑容,一把攥过我的藏青色细领带,将我拖到饭厅。不知道什么时候,桌上已然开好了一瓶红酒,两个半满的玻璃高脚杯,在灯光下发出红宝石的光彩。雾子一把将我按在椅子上,一手拿过一个杯子,不由分说递给我,我拿着杯子,缓缓摇晃着,摆出习惯性的醒酒姿势。雾子却一下捉住我的手腕,让我‘自己’把酒灌了进去。”

“与廖棠的温存风格全然不同,更是远胜普通的欢场女子。真是捡到宝!我心中不免一阵窃喜。”

“一杯红酒下肚,更觉逸兴遄飞。我立刻决定转守为攻,不能让女人看扁了。”

“我转身去抱雾子,却被她一把推开,又好似羚羊般逃走了,一边逃,一边回转眼看我。我见雾子在猎手与猎物间自由转换着角色,心中立刻燃起征服的熊熊火焰。越是让男人捉摸不透的女子,就越是能够激起男人的占有欲。”

“我紧追雾子来到浴室。”

“一阵扑鼻的香气。浴缸已经放满了水,上面荡漾着玫瑰花瓣,红得发紫。有些香过了,让人窒息。”

“原来是玫瑰精油泡泡鸳鸯浴。哇!雾子真会玩!我暗赞。”

“我还在胡思乱想。雾子已经脱去衣衫,无比优雅无比魅惑地飘进了浴缸。”

“看着她柔光水滑的肌肤在玫瑰的掩映下闪烁着青春美好的光芒。欲拒还迎。我和雾子马上就要行夫妻之实,不知这算不算免赎回债务的前提条件?想到这里,我哪里还能按捺得住。”

“咦?好烫!水温着实有点高。经这一烫,我忽然一激灵。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这里?当初廖棠就是在这洗着泡泡浴去天堂的。在这里做……恐怕触霉头。”

“‘雾子……我……’”

“两瓣樱唇送上来,紧紧堵住我的嘴。”

“算了,还多想什么?玫瑰在畔,满室芳兰。美人在怀,而忧患将平。如果今后真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那么,就算它是一副筹码,一副换取今夜良宵的筹码!”

“就像两条扑棱的鱼,我们在水中欢腾。”

“对于这件事情,古人有最写意,但也是最写实的形容——鱼水之欢。”

“时节本是冬天,空调没有开,却没人觉得冷。”

“我们的喘息声就像两匹骏马——在欲望的草原上奔腾。”

“水汽在氤氲。激情在燃烧。一切迷迷蒙蒙,似真似幻。”

“有那么一会儿,我身下是娇声呻吟的雾子,眼前浮现的却是廖棠的俏脸。她们两个人在这一刻团聚了,并且合二为一。”

“你可能想象不到。那一刻,我没有恐惧,有的只是幸福和欣慰。因为我想起了和廖棠的情分,当然也忆起了和雾子最初的情分,想起了我们仨的幸福时光。”

“当我终于进入的时候,雾子看我一眼。那迷离的眼神似含一点怨恨,像极了廖棠当初的样子。终于,我感觉自己同时拥有了她俩。一种幸福的战栗传遍我全身的细胞。”

说到这里,圆觉坦然地看定我,正色对我说道:“这些内容在你听来也许没什么,但在我一个出家人听来不异于淫词艳语。下面的故事则更是不堪细述,还是以我的视角来转述吧。”

“他说到与那妖艳女子行那不可言说之事时,不免口若悬河。我看夜已三更,还在听他唠叨些男女私情,不免心生退意。忍不住打发他:‘施主的幸福往事我已领会,故事十分精彩,如果施主下次早日来访,必然不胜欢迎。只是……’他看着我,苦笑一下,终于告诉我故事的结局,而一直纠缠着、折磨着他的疑问,就藏在这结局之中。”

“一阵你浓我浓之后,他们便转战客厅。开着灯,站着做到兴起,一把拉开窗帘,十分难得路过一个行人,二人便愈加兴奋蚀骨。也不知战到第几回合,雾子提议反其道而行之,他一时茫然不解。雾子便扳过他,让他在前面,背对着她,蒙上眼不许看。饶他寻遍芳丛,见多识广,也没试过这等式样,便愈加如痴如狂。”

“她提要求,他如数照办。他好奇,扯掉眼罩回头偷看。皮鞭,蜡烛,手铐,女警帽,也不知几时买来藏在哪里。她频变花样,落力承欢,他无比受用。那里会不顺从?手铐还没拷上。自己先反别了双手。”

“皮鞭和蜡烛,让他又痛又爽。只是有那么几次下手太重。轻些便完美。”

“知道下手重了,她又拿湿冷冰滑的舌头舔舐。在他背脊上,一寸一寸,划出肉欲的殖民地。有这样的安抚,再疼也忍了。他心里乐上天。”

“喲!真疼!她的小虎牙咬上了他的后脖颈。不过又很享受。在多久以前呢?他曾经那么神往她的小虎牙而不得。多想融化在她口中!”

“她却松了口,停下。他喘着粗气,祈求她,央求她。要她再来一次。她却不。她就是不遂他愿。她挑弄他。”

“时间那么慢,一切仿佛定格成一幅活春宫图。”

“好像过了一世。”

“她终于顺从了。这一次,没有令他失望。”

“只是这一口,略有些重。”

“‘他死的时候没有了头颅……’据目击者说。那晚,他正巧路过那个小区,看到那间住家亮着灯。因为只有那一家有光亮,他就多看了一眼。却不期然发现一个无比香艳的画面——有两个穿红色衣服的人在做爱。第一手的活春宫,好过网络资源。不看白不看,但是距离太远看不清,他就走了过去想看个明白。走近一看,差点没晕过去。哪里有什么活春宫,分明是恐怖片。只见一个没有脑袋的男人正在和一个女人做爱。两个人都站着。女人在前面,好像趴在桌子上,男人在后面使劲。哪里有什么红衣服,那分明是流淌下来的血迹。老远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人都穿着红色的衣服。那女人被男人的身体挡着,看不到脸,但可以听到一阵阵浪叫,看到性感曼妙的身材。”

“‘如果是平常,我一定会多窥视几眼,可那时我真恨不得多生两只脚。’目击者如此写道。”

“那是我之前在网络上看到的一篇不思议杀人案件的解密贴,当时觉得是满口胡诌,只可付之一笑。但是其惊悚度还是令我记忆深刻。那晚,听到他的故事结局,又联系他租住过的房子和网文中提到的住家店址,两相对比之后,便发现是同一地点,我才知道确有其事。”

“如此,他早已是鬼了罢!”

“那么,他相貌身形的判若两人,他穿堂入室的来去无踪,他这样凄惨惶惑的神情,便都有了解释的缘由。喋喋不休述诉说前尘恩怨,把峰回路转点染成卷,不过是为了找寻答案,投胎之前点盏心灯。忘川之滨,自可了无牵挂。”

“这家伙作为人当属不幸,作为鬼却十分走运。因为,他要的答案,我碰巧已有——联系他平生所作所为以及他死时种种怪状,只不过略一思忖,我心中便已经明了。”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当着鬼面不说鬼话,于是我便问他:‘你那方面怎样?’”

“‘哪方面?’真可笑,连变成鬼也死命维护那一点自尊心,男人在那方面真是死性难改。”

“‘你说呢?那方面啊,还能哪方面?’我不得不耳提面命。”

“‘啊……这个……其实也还好啦。就是有段时间做得太多身体发虚。我的医生给我开了一副药,一吃就好了。’他犹抱琵琶半遮面。”

“‘中药?’”

“‘对啊,你也服过?’他好似意外遇到知音。”

“‘出家人不需要。’我有些不悦。”

“‘这药的成分里面有螳螂粉末一味,而且你一服就是几年,对不对?’”

“‘对呀,你怎么知道?’他不忘好奇。”

“‘你之所以到今天这步田地,就是因为螳螂啊,不,至少和螳螂有很大关系。’”

“‘螳螂?这……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他还是不明就里。”

“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也为了却他最后的心愿,我还是把他的死亡原因一五一十和他分析了一番。”

“我对他说,其实从他败完自己经商积攒的财富时,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因为后面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都是它导致的结果,就像是蝴蝶效应。因为缺钱把父亲送的珠宝古董出卖,这笔钱用完走投无路的时候,正巧知道了债务典当这回事情,急于翻身的他在金钱和美色的诱惑下根本就没有细想事情是否合乎逻辑,也没有仔细看看雾子递过来的合同文本,稀里糊涂签下合约。”

“而他在合同中间忽略掉的部分,恰巧就是合同的重点——里面所说的债务并非寻常意义上经济往来产生的债务,而是指向更广义的债务,有点像佛家所言之‘债’,即‘因果报应’之债。而无法赎回债务的严重后果,就是死亡。”

“深爱着他的廖棠的突然离世,并没有唤醒他的良知,却给他追求雾子提供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他和雾子越来越近的关系也为雾子提出那条古怪的免赎条款提供了合理环境。”

“本来,在雾子告知他典当到期的时候,他就应该警觉起来。可是,他却沉迷在财色双收的幻想中,对一切深信不疑。”

“他没有想到,当他一分一分花光最后两笔神秘典当得来的钱的时候,死神扑展黑色双翅的声音已经隐隐可闻。”

“最后,正是由于他潜意识中对‘店铺员工家属可以免去两笔债务赎回’这样的福利制度心存期待,雾子的变被动为主动便成为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就这样,那两笔神秘债务以他离奇恐怖的死亡方式得到偿还。”

“据我分析,其中一笔债务,是关于廖棠的死。”

“另一笔债务,则关于那些粉身碎骨的可怜的螳螂。”

“见他听得目瞪口呆的样子,为了能够让他明白,我便向他解释了螳螂的部分习性——雌性螳螂在交配时常常会吃掉雄性的头部,而失去头部的雄性仍然可以坚持存活,直到交配动作完成。”

“那几年,他吃掉的螳螂不计其数。”

“至于雾子,她早已人间蒸发。她到底是魔鬼的使者还是正义的复仇女神,她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忠实履行当铺店长的职责,还是为了好姐妹廖棠公报私仇,这一切都无从得知了。而她的身世,她的由来,还有她那神秘的名字,就更是无从追溯。”

“另外,那间当铺进门,当头一个‘了’字。不知道你可还记得,我在描写廖棠带他去当铺那段文字时写到过。‘了’字为名,便是‘了当’了。了当了当,分明是‘讨债索命,了却尘缘’之意。多不吉利,他竟然猪油蒙了心,色欲迷了窍,没有一丝一毫的觉察。命折于此,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听我说完这些话,他陷入沉默。”

“良久,对我深鞠一躬,消失不见了。”

“愿他早入轮回,来生广种善果。”

这时天边已经有熹微的曙光,可是我却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暖意,也许是深秋的山中难免意象萧条吧,也许,是由于这个悲惨的故事在我心湖投下的沉重阴影罢,总之,我觉得不胜其寒。

听圆觉讲到故事的结局,想起自己的一些小毛病和坏习惯,不禁感到寒意森然,还好我从没见过什么当铺,也从没有遇到雾子这类女人。于是,我结过账,匆匆别过圆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故事讲完了。

一阵沉寂之后,我赢得了如雷的掌声。

让我大跌眼镜的是,我竟然得了最后一名。

原因是这样的,本来我的故事取得很不错的效果,大家都十分喜欢。但是大家也同时告诉我,由于前几位的故事都是亲身经历(鬼知道!),所以描绘得更加绘声绘色具有现场感,所以我就只得屈居倒数第三。而倒数第一和第二两位仁兄又碰巧有急事离开了(作为补偿以后要请大家吃饭,鬼才信!),所以这‘最不恐怖的恐怖故事’的桂冠就只好由我摘得。

我得承认,在构思过多种描述方法,并且使出浑身解数营造恐怖气氛企图吓人的人最终一无所成。如果一定要硬说有所成就,那就是他自己被一个简单的事实吓破了胆。那就是——所有人的返程机票!

然而,一切游戏皆有规则。我只好愿赌服输。

在我扭扭捏捏准备从裤兜里掏钱时,却看到小唐美女用手势示意我过去。她站在一棵桂花树的阴影下,月色下,细白的手指如同绽放的桂花。

小唐竟然偷偷告诉我,说她愿意替我受罚,独自一人承担大家的返程机票!只是希望我不要声张,并且先答应一个条件——陪她在我们身后著名的闹鬼寺庙里待上一晚!

我真怀疑自己又没有听错,难道讲鬼故事会有幻听的副作用?

看我呆呆地愣在那里,小唐微笑着在我手上捏了一下,防止我梦游,又悄声重复了一边刚才的话,并且加上一句:“原来啊,我以为我是这个群里为数不多的女孩子,大家应该都比我胆大。但是我今天才发现,叶公好龙的人永远是多数。你想想,我们有多少次过灵异圣地而不入?都是在门口讲讲故事吊吊胃口,有啥意思?所以呀,我今天就想过一把灵异探险的瘾。可是,我虽然胆大,真要一个人进去心里也打鼓,所以,你能不能陪陪我?就看在……看在我刚才帮你说话的份上。”

原来是这样啊,本来在这样的鬼地方过夜,打死我也不会考虑的。但是现在美女主动相约,不答应好像不太绅士吧?更何况还有经济奖励。

我陷入痛苦挣扎之中。

一秒钟后,我答应了她。

看着我故意装出的大义凛然,她被逗得呵呵笑了起来。她笑的很可爱,大大的明眸眯成弯弯的缝隙,月牙般迷人。一边笑,一边用粉拳敲我肩膀一下。我那小心肝啊,别提有多享受!

看着我俩腻在一处亲亲我我,大家打趣了几句,就各自散了。走之前不忘表扬了一下小童和我的勇气,然后,果断、毅然、决然地走了。

小唐和我,站在桂花的芬芳,如水的月华中。

在我看来,这里早已经不是什么“灵异圣地”,和“恐怖”这个词也一点沾不上边。如果硬要给它按个“圣地”的名字,那也该是“浪漫圣地”吧!

眼神迷人。夜色撩人。

我不禁开始期待这个夜晚,期待她无限的可能。

四野寂无人声,只有我心跳如鼓。小唐看起来十分平静。我俩肩并肩向庙门走去。

我尝试去牵小唐的手,她不但没有拒绝,而且十分大胆地迎上来,温柔的扣住我的十指。进展如此之快,已经超出我的预期。天啊!如果接下来能够拥有一个更激情更疯狂的夜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可是想归想,现在这样手牵着手,默默无言总会有些尴尬,于是我尝试打破沉默:“小唐,请原谅我的迟钝,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唐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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