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黄昏时

妈妈这次生病和十一长假不期而遇,我们度过了一个特别的长假。十月一号养护院通知我妈妈走路有些不稳,我马上带她去仁济急诊,检查下来发现是大脑硬膜下出血,医生建议立刻住院等待手术,我们就这样被收进仁济东院神经外科。

好像是靴子终于落地了,这一段时间一直担心她,9月6号晚上曾做了个噩梦——她摔倒后突然走了——我一下惊醒,那一刹那,我深深地庆幸,多亏那是一个梦啊,我还有机会为她做些什么。也许是母女心有灵犀,也许是我心有牵挂,梦似乎有所指,在那梦里感受到的竟然不是解脱、如释重负,而是无比清晰、又难以承受的遗憾与懊悔。这个梦之后我便更频繁地去看望她、陪伴她,但我也一直心神不宁,感觉她离我越来越远了,很担心她。直到这次手术,一切都能说的通了,原来这种种担心,是潜意识对她状态变化的察觉。

把她从老家接过来已有四五年的光景了,阿尔兹海默发展的这些年,深深理解了什么是渐进性神经退行疾病。妈妈更频繁的走失,好在邻居发现了会帮我送回,也去过几次派出所接回她,还有在封控时期,她竟然能穿越我们小区抵达另一个封控的小区民乐苑,我到处找她急死了,一个老大爷打电话联系我去接她。那些年她很多东西不记得,却还能记得我的电话号码。虽然常常走失,我也不忍心束缚她的手脚,希望她能有外出活动的自由,希望她能每天锻炼一下那可怜的记忆力。她忘记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出门不关门,水龙头忘记关......人也变得多疑,猜忌,总是怀疑自己东西不见,被人偷走了。慢慢也变得越来越不讲道理,不讲逻辑,邋遢、混乱、魔怔,大晚上你一遍遍处理她不知所措的大便,她一遍遍脱下你给她穿上的衣服,又或者一遍遍的藏着自己的鞋子......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像个无辜的孩子望着你。渐渐的,她情感上也更加淡漠,不管你为她做什么,不管你和她说什么,她都漠然的没什么回应。不过她要牢牢得抓着我,天一黑就到处找我,好像那是她迷失大脑里救命稻草,这也令我窒息得喘不上气。

我知道她生病了,可我情感上没有办法接受。一个真实鲜活的生命逐渐丧失她的自主性、身份认同和社会属性,这种目睹的折磨给我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精卫李霞主任劝我把她送出去,说再这样下去我就被拖垮了。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时我哭了,她不仅看到了病人病程的进展,也看到了家属的这份挣扎与无能为力。我做了漫长的心理建设,准备把她送她到养护院。第一次送她时,邻居皮皮妈妈陪我一起去的,我们把她都安顿好,她似乎有觉察,又似乎不太理解,只是有点不安。走到大门口时我抱着皮皮妈妈哭了很久,我说,“不是她没准备好,是我没准备好,我没办法把她自己留在这里”。就这样,我又把她带她回家了。继续坚持了一年,直到她有一次晕倒,我知道她真的需要人全天候的陪护了。我又为她选了一个养护院,这一次我没有哭,很平静地送她过去,我知道我不能再因为不舍或不忍,把大家都置于危险的境地。也是这时我深深地理解:人生之路是不可逆的,往后的日子,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第一个养护院离家比较远,在新场古镇那面,院长也是位有爱心的老人家,我们在那里住了一年,又转到家附近的一个公园里的养护院,环境比较好。每次去看她,我们还能带她去公园里散散步,她依旧很少说话,或者顶多说几句“你怎么来了?” 后来再带她出去散步时,走几步,她就走不动想休息,或者就想找厕所,她已经表达不清楚想去厕所,我只能从她寻觅的眼神中捕捉她的如厕需求,后面我就陪她在公园厕所附近散步。

说真话,那段时间我没有力量去养护院看她,甚至逃避。每次走进养护院楼里,一种压抑感扑面而来,那股味道也让我肠脑反应,本能地抵触。穿过走廊一个个房间,看到的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迟暮之感,老人被疾病与衰老消耗的无能为力。他们像小孩子一样需要人照顾,却没有了活力。他们面对的孤独与漫长,如何有尊严有体面的活着成了这个阶段的奢望。

看着妈妈不断衰退、愈来愈糊涂、混乱的生存状态,很揪心,也很不放心,我不在的时候她到底过的怎么样?护工说她又把大便拉到外面,弄的到处都是,还有半夜不睡觉把衣服都脱了,护工再给她穿好,反复折腾……我心疼她,但心里又是嫌弃的,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连她的手都不想碰;我爱她,但又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怨恨她情感上离我而去。每次来养护院面对这一切时,都是对我内心的拷打,时刻在提醒我,她的状态变得越来越差,我没有把她照顾好。她失尊严的状态和我的感受是完全割裂的。她的世界变的高度简化,情感平淡而漠然,但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是清晰而煎熬的。如果说痛苦是人不愿承受的,而嫌弃,对最亲的人本能的那份嫌弃又会令自己无地自容,自责、愧疚更是令人不堪重负。我逃避却又不得不面对。好在我无力面对时,我请阿姨,给她包她最爱吃的饺子,熬好排骨汤来看望她,给她带来各种好吃的水果,陪她一起散散步,阿姨也给力,这一年多从未缺席,而且是发自内心地对我妈妈好,也弥补了我内心的愧疚。

如果一切就停在这里,我对妈妈的感觉也就停在这里了,往后的日子再回想起母亲,是不甘、不舍,但也是自责、痛苦、内疚与嫌弃。我也想过很多次,不知道妈妈这样的存在状态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茫茫然的,像是活在这个世界,又仿佛灵魂早已不在这里了,我的母亲已经和我渐行渐远了。

时间不语,却回答了所有的问题。

10月1号住院,直到9号才排上手术,手术室外面我坐在凳子上等了五个小时,脑子里浮现出很多画面。20年前她第一次手术,也是我陪在外面,我恳求千万不要带走我的母亲,没有她的日子我要怎么活呢?我真的是偏得了她这20年。第二次手术是陪她在西安手术,摘掉了折磨她多年的甲状腺瘤,她也挺过来了。后来她欣慰得看到我嫁人,当我生孩子时她又陪在身边,帮我照顾两个小娃,说真话,那些年她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底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后来,她就像一个沙雕一样,慢慢的被风吹散了,我甚至都要忘记她最初的样子,最初的那份美好,最初的那份无条件的接纳。

直至这次住院,我又重新走进她的世界,这些天她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病床,昏昏沉沉地睡觉,偶尔是清醒的,她的意识更加淡漠了,空洞的眼神似乎什么也没看到。她认识我,但语言已经很有限了。有时她望着我时,眼睛里不自觉的噙着眼泪。我知道即便认知不在了,但她心底的感觉还在。住院这些天,她手被束缚着,自己很想动,乱抓一通,但又无能为力,我握着她的手,她就安静下来了;吐不出痰时,我帮她抠出来,她就顺畅一些;她还不习惯把大便拉在床上,每次都很挣扎,我哄着她告诉她是可以在这里拉的,然后帮她处理大小便,给她换尿不湿,保持身体的干净清爽。做这一切时,我不再嫌弃了,我小心翼翼地呵护她。原来这场病是她不想我心生遗憾,给了我照顾给她的机会。

这段时间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她痛苦也好,漠然也罢,她有她要走完的路,要受的苦,这些不经历完,她便得不到解脱。这便是她活着的意义,存在本身就被赋予了生命的意义。即便她的认知不在了,她冥冥中仍在做着努力,不让我心生遗憾,不让我在漫漫长夜回想起过往不能自已。

也许真的到了她生命的黄昏之时,能陪她走最无力的这段路程是我的福气,她依旧像以往一样带着我去了解生命的全过程。她走在前面,让我不再恐惧。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个过程,不足以说了解生命。即使一切停在这里,我想我也能安然许多,无怨无悔的面对这场生命漫长的告别。也愿像泰戈尔说的:“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每个人都值得拥有美好与温暖。也愿每个人,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都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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