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不惑之年,离家千里之遥,故乡渐渐成为一个穿行迷雾的影子,一场遥不可及的梦,一张不可触摸的网。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情,在心底,模糊又清晰,甜蜜又酸辛......
记忆中的家乡是一个很小的村庄,庄子上没有几户人家。四面都是池塘,村前村后有两条极窄的路,一下雨,泥泞难行。小时候最怕下雨出门,总担心自己会掉进水里。池塘边种满了树,榆树、槐树、泡桐树、椿树、柳树、酸枣树、梨树、海棠树,还有许多野生的蔷薇。春天的故乡如一匹锦缎:雪白的梨花、灰白的槐花、粉色的海棠、淡紫的泡桐挂满枝头,还有繁密的蔷薇“百般红紫斗芳菲”。清风徐来,幽香从鼻腔袭入,熨帖着每个毛孔。我最喜欢摘几朵蔷薇别在发间,拾几瓣梨花夹进书页,再把泡桐花当作喇叭,放在嘴边“滴滴达”。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花呀树呀不仅让人感受到生命的美好,也解决了一家的温饱。槐花、榆钱拌上面粉放在蒸笼里蒸熟,佐以油盐就是一顿饭,时至今日,那滋味的香甜仿佛还在齿间。
盛夏时节,农家渐渐忙起来了,连放了暑假的孩子也成了劳动力。清晨,母亲常喊我跟她一起去田里洑水(谐音),四根绳子,中间系着一个半圆的木桶(俗称笆篓),我和母亲一人拉两根绳子。在我看来,用它把水沟里的水打到田里简直不可能,可是在母亲耐心地指导下,我居然很快上手,母亲的夸赞让我即使大汗淋漓也不愿歇息。在夏天清晨寂静的田边,和着蛙鸣,母女俩面对面站着,用力地洑水,小声地谈天,成为我生命中最温馨的记忆。
吃过早饭,我会端起全家换下的衣服去路口的池塘边涮洗。有一次石头湿滑,跌进水里,邻居董奶奶眼疾手快,一脚踏进泥塘里,一把把我从水里扯起。后来塘边洗衣,总有邻家婆婆、婶婶有意无意地照看、经常的提醒。
夏天的故乡是孩子的天堂:捞菱角、扎鱼、拽鸡头米、摸田螺......虽然我和弟弟白天总被限制在凉风穿过的门厅写暑假作业,但是却可以在夜晚人们捕蝉的时候“凑热闹”——树下燃起一堆堆火,大人们使劲摇晃树干,那树上已经噤声的蝉儿就纷纷坠入火中。我也曾经斗胆尝过那烧熟的蝉,滋味如何全然忘却,那时只觉好玩。现在偶然看到有卖“炸幼蝉”的小摊却不免心生哀怜——地下数年等待,飞于枝上不过几十天,人类为了口腹之欲,何其残忍?
燥热的夏夜,为了纳凉,父亲常把饭桌搬到院里,一家人围坐,母亲烙的韭菜盒子、爷爷腌的白菜帮、还有我最拿手的绿豆面水。虽是粗茶淡饭,而今想起却滋味悠长。
后塘边梨树上挂满的梨由青变黄,前门口的酸枣树结的枣儿也隐隐泛起点红,泡桐树榆树的叶子开始簌簌往下落,这一切都预示着——农家渴盼的丰收的秋来了。割下金黄的稻穗、摘起雪白的棉花、砍倒粗壮的红麻、拔出饱满的花生......我和弟弟各有分工,常常是我和母亲在地里收割,他和爷爷捆扎后装上架子车拉回。但我们姐弟俩最盼望的是每天晚上收工回家的时光——伴着皎洁的月光、踩着田垄上的草皮,爷爷给我们讲故事作为劳动的奖赏。那一个个生动的故事,荡涤了疲劳,也在我们心里播下真善美的种子。这位被村里人尊重的老人,用他的正直善良影响着孙辈,也以他的慈爱宽厚温暖了我们童年的时光。
拔好晒干的花生秧垛在院中,天也渐渐凉了起来,必须要在年前把秧上的花生摘下来。这个大工程必须得合众人之力,常常是几家邻居聚在一家院里,接下来的几天,主人负责做饭,其他人无论男女老少,纷纷坐在垛前,一捆捆摔、一把把揪、一颗颗拽。聊聊家长里短,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过两三天功夫,一垛花生秧变成了一袋袋花生和摘秃了的秧子。花生卖掉或者榨油,秧子当做柴火,真的像许地山所说:花生的好处很多——做人当如此,朴素而有用。
年关逼近,池塘里养了一年的鱼也要打出来分一分过年吃了。鲢鱼、鲫鱼、草鱼......我最希望分到的就是红尾巴的鲤鱼,因为它跟家里墙上贴的年画里那个胖娃娃抱的鱼一样,看着就喜庆。现在才知道,它叫锦鲤——代表着幸运。杀年猪、打糍粑、蒸包子,男人女人们都忙起来,作为孩子的我们虽然帮不上忙,却得以在这些日子里过足“串门子”的瘾:今天去二妈家吃杀猪菜、明天六奶奶家打糍粑去吃糯米饭,后天大家又都到我家来蒸包子,团好的红豆馅我先尝尝甜不甜,再帮忙在蒸熟的包子上印上红点点。年,让亲人团聚在一起,也让乡邻们的心靠的更近。等到大年二十八,村里人陆续到我家来讨春联,父亲裁纸、弟弟研墨,我负责把写好的对联小心摊放在地上,等到墨汁晾干,再细心地卷好,骄傲地送到邻居的手上。初一去拜年,看到的是庄子上家家贴着父亲写的春联——仄起平收,就像农民,经过一年的辛劳,终于在此刻安放疲惫,寄托热望。
年后天气回暖,白天积雪融化,夜晚重新结冰,第二天就可以看见屋檐下挂着又粗又长的冰棱,我们最喜欢把它掰下来,好奇地用舌头舔舔,想知道它是不是跟夏天吃的冰棒一样甜。如果父母允许,我们还可以到池塘结实的冰面上溜冰,打冰溜子,那快意,是现在的溜冰场远远不及的。来到杭州四年了,别说厚冰,连薄雪也不曾见过几回,儿时堆雪人、滚雪球、打雪仗的乐趣只能在梦里体味了!
2003年,爷爷去世,2005年,父母决定去湖北搞水产养殖,随着家里封门闭户,故乡渐渐远离了我。2008年回乡办事,路过村口,我跟爱人说想去老宅看看,拨开村口齐膝的杂草走到家门口,满眼破败,一片萧条。围墙已经坍塌,断瓦残砖散乱一地,水泥铺就的院子居然也长满了青苔与野草,我不忍多看,匆匆离开。
2023年,老父亲决定回老宅居住,弟弟将老屋重新整修一番。村口的路铺上了红砖,南塘边种上了桂花树,还在门前栽上了许多月季花。去年春天,月季盛开的时候,他拍照给我,照片中的小院仿佛又有了往日的模样。
老屋虽然已经翻新,离我却在千里之外,常年困居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中。电梯里同一栋楼的人们或各自盯着手机,或无趣地盯着楼层数字看着它跳动,彼此设防,彼此沉默。
人生已是深秋,也有些许收获,但比起失去——烂漫的天真、张扬的热情、自由的任性,这些收获也成了酸辛。匆匆半生,待到生命的隆冬,我们是否也会如孩童时,盼望着伴着跳跃的烛火、与家人、与乡邻围炉煮茶,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畅叙乡情?
许多人,许多事,许多情,留在故乡,藏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