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5）
云淼看见蓝夜接过那串狼牙项链，在房中一人静坐至天黑。
月上中天时他突然惊醒，猛地冲出房门，翻身上马出了城。
他去了一个地方。
月光清冷，薄薄一层洒在城外那片墓场上，新立起的坟堆密密麻麻沉默着。
蓝夜借着月色找寻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处坟茔，土堆前立了块刻有萨日朗花的石头。
年轻将军靠着那块石头默然坐下，他弓着腰，素来不惧风霜刀剑的挺拔身形似是背负千钧，一瞬间颓圮。
他好像在那回忆着什么，但眼神空洞寂寥，呼吸似乎也停止了。
云淼的胸腔传来一阵莫名的酸涩，心脏好似被什么揪紧了，陌生的情绪让他猛然清醒，这是属于侞月的感受。
原来侞月那时还留在此处，她就这样无声无息看着蓝夜将那枚狼牙项链埋在自己的坟前，陪着他在那枯坐一整夜。
蓝夜却不知晓这一切。
天亮时，云淼视野开始模糊，他猜测是侞月当时的状态出了问题。此前跟着老胡时虽然受他影响也不免有些浑浑噩噩，但他自己对外界的感知力并没有削弱。而这次显然不一样，侞月的精神力太过散碎，导致云淼的心神也跟着震荡，他几乎随时要掉线。
就在他以为这次任务要就此中道夭折时，隐约看到远处有人自灰黄晨沙中走来，那人一身墨衣，风尘仆仆却仅用几息便来到蓝夜身旁。
是看上去略有些狼狈的远山。
这时的远山与云淼认识的那个人似乎有些不同，无论何时无论何境遇，远山只要站在那静静地注视着他，什么也不必做，他便会觉得很安心，万事无惧了。
可此刻，他头一次从远山身上察觉到了仓惶和不安这两种情绪。
远山似乎不是为蓝夜而来，他走到侞月墓碑旁时脚步微顿，侧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蓝夜，却未停留，径直走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坟包。
那里没有立墓碑，应是躺在里面的人身份不明，这不奇怪，这处新坟场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无名之墓。
云淼没有看到那三只乌鸦，他有些奇怪，此前这三兄弟总是与远山形影不离，可这次他们竟然都不在远山身边。
远山是孤身一人来到这座刚被战火肆虐过的边城外。
云淼看见远山徒手扒开了那座小小的坟茔，从里面抱出来一具瘦小的孩童尸体。
蓝夜守着侞月的墓碑，目光也飘了过去，却对那个一身黑的旅人的挖坟行径无动于衷。
远山怀中小孩的尸体有些惨不忍睹，像是生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云淼只看了一眼那扭曲破碎的肢体便不忍再看，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些碎片，骤然涌进耳中的嘈杂叫喊声让他头痛欲裂。
云淼眼前一黑，骤然间五感尽失。
等他再次恢复对外界的感知时，发现远山在蓝夜身旁停下了。
“你，想见她吗？”远山的声音有些哑，他这话是对蓝夜说的，可眼睛却看着云淼这处，不，确切来说，他是在看侞月。
靠着墓碑敛目静默的蓝夜被远山的声音惊动，他睁眼望向这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眼中一片空茫，却不自觉开口问道：“见谁？”
远山没有看他，依然望着云淼这处，迟疑了一瞬，才开口回答他：“她就守在你身旁”。
蓝夜下意识扭头看向身边，却什么也没发现，然后他的双眼陡然睁大，看向远山，又顺着远山的视线望向这边。
云淼骤然间被两道视线锁定，蓦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冲动，他想立刻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那种慌乱的情绪有点像魂灵出窍，但又不全然是。
很快他便反应过来，那沉甸甸的情绪，是侞月的。
蓝夜分明看不见侞月的魂灵，但云淼觉得他的眼神像是要把自己穿透了，用力地让人感到绝望。
远山做了什么云淼不清楚，他只看到蓝夜眼中亮了一瞬的光，那抹亮色倏忽而逝，接着便是浓烈的懊悔。
蓝夜踉跄着站了起来，他的手伸到了云淼的面前，又颤抖着缩了回去。
“月掌柜，是你么？”他的声音又低又轻。
云淼感觉到侞月的情绪在波动，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的魂魄状态太差了，没能说出话来，反而让云淼体会到了一阵身体和魂灵同时被撕裂的痛意。
侞月点了点头，蓝夜眼底发了红，他喃喃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撑不了多久了，”远山突然开口，“魂魄太破碎，快要消散了。”
说完他便抬步要离开此处。
蓝夜愣住了，他看了看侞月，又看向远山的背影，
“您能救她吗？”蓝夜朝着远山跪了下去，“求您救她！”
远山停住了，他回头看向蓝夜，半晌才开口道：“她肉身已殒，没法起死回生，所以我不能给你承诺什么，只能试着保住她的魂魄，但前提是，你愿意按我说的去做。”
蓝夜的双腿在此前的鏖战中受了伤，他跪着的砂砾上很快染上了血渍，但他浑然不觉，只紧紧盯着远山："您说，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远山垂眸望着怀中残破的孩童尸体，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苍白的指尖极轻地拂过孩子脖颈处青紫的掐痕。
云淼有一瞬间似乎无法呼吸，他在等远山再次开口的时间里目光下移，突然被那孩子紧攥的右手吸引了注意力。他凑上前仔细看，发现孩子泛青的指缝里漏出一截褪色的红绳，那红绳的编织手法与蓝夜方才埋葬的狼牙项链上的红色丝络如出一辙。
"我需要借你身上两样东西，"远山转身看着蓝夜，“你的全部记忆和你的一半寿数”。
跪立在他面前的蓝夜神色一愣，但很快他便点了头：“我愿意。”
“你的寿数原本就不过区区数十年，若是拿走一半，你便没几年好活了，”远山提醒蓝夜道，“还有你的记忆，你可要想清楚，没有记忆，你现下要做的很多事情必然会被波及，你的亲友、你的敌人、你的事业、连同你的喜恶在内的一切都将被抹去，你很可能会沦为废人，这样你也愿意？”
蓝夜站了起来，他腿上的伤受到牵动，身形微顿，但很快便又挺直了背脊，他向远山靠近了半步，试探着请求道：“我愿意，寿命您可以现在就拿去，只是，记忆，您能给我点时间吗？三天，我只需要三天。”
云淼看到了蓝夜眼中浮动的红血丝和忐忑，这位刀山血海里冲锋惯了的年轻将军顾不得在陌生人面前暴露他的脆弱，他真的很怕被远山拒绝。
云淼忍不住替他捏了把汗，他看到远山扫了一眼自己这边，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轻轻摇头：“至多两日，她撑不过两日，我先用你的半数寿元帮她稳住魂魄，两日后必须抽取你记忆里的力量给她修复魂魄，再晚就前功尽弃、无可挽回了。”
蓝夜俯身要再次下跪：“好，那就两日，有劳大师。”
远山抬手拦了他一下：“你和她之间可有什么信物，我需要先给她的魂魄找个寄居之处，现在放任她这样无依无着很危险。”
蓝夜听完立刻转身在侞月的坟前跪下，他将刚才埋好的狼牙项链快速刨了出来，擦拭干净上面的尘土，递给远山：“这个，是我曾赠予她的，她随身戴过，您看可以吗？”
远山伸手接过那项链，沾染了血污的红色丝络虽已看不出本色，但编织手法与他怀中孩童尸体手中握着的红绳一模一样。
他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墨玉，递到蓝夜面前：“咬破左手中指，按在这块玉上。”
蓝夜照做。
云淼看到那块墨玉一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泛起血色，而蓝夜的唇色逐渐发白，等到远山说出“可以了”时，蓝夜的脸色已经透出一种不祥的灰败。
远山叮嘱蓝夜：“我在这等你两日，若在那之前你没来，两日后我便离开此地，我们的约定自动作废，你的这一半寿数也就浪费了。”
蓝夜点头：“劳烦大师等我，我一定回来。”说完便转身去牵马，他回头向蓝夜告别，然后利落翻身上马匆匆奔向玉城城内。
云淼和远山在侞月坟前等了两日，远山怀中一直抱着那具孩童尸身。第二日傍晚夜色初降时，卸了铠甲的蓝夜策马而来，他着玄色常服，面如金纸，眼神却异常明亮。
侞月死了，但她破碎的魂魄被远山和蓝夜强行救了下来。
而后她又花费了很多时间，日日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在浑浑噩噩中一点点修复了自己的魂魄。在她熬过的那段漫长岁月里，她的记忆被打碎渐渐消弭。
蓝夜最终没死，他原本不过数年可活了。
那日当他醒来大脑一片空茫时，看见面前的墨衣男人守在自己身旁，他身旁还有一具僵硬的幼童尸体，尸身早已遍布尸斑。他虽不认识这人，却无端觉得这人不会害自己，因为那双眼睛太过悲悯。
远山问他是否想要与自己同行，蓝夜没有拒绝。他忘了一切，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可有家人，可心有所属所挂，这些他似乎应该去追寻答案的问题在他心中并不那么紧要，唯有胸前的那串刻有一枚月牙的狼牙项链，他时常会看着它出神。
蓝夜接受了远山的交易，他以身为器，助蓝夜的魂术小火修养疗愈，同时他也因此获得了不死之身。
这一年，是元平六年。
元平六年，大梁边境玉城之战后，北朔主帅弧禄裕被大梁年轻的靖北大将军蓝未明射杀枭首，大梁边陲孟镇梦归处酒馆的年轻掌柜侞月死在玉城外，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梁都城盛京禁宫内，高坐明堂的君九辞看着方信递上来的那杆穿云银龙枪和一封书册般厚的绝笔信时，失手摔了玉玺，从此大梁的传国玉玺便缺了一角。
大梁的靖北将军蓝夜薨于元平六年，追封安平王，厚葬皇陵，举国服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