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在寂静的夜晚里点上一盏油灯,撑一把油纸伞在初冬的雨中漫步,然后慢慢听我讲这个已然老去的故事。等你绕过弯曲的巷弄,等灯黯淡下来时,我的故事也该讲完了。
她是在十四岁时毅然决定跟随路过的盐队,离开那个名为家的地方的。一个处于在战争年代的村庄,一个吃不饱的家庭。当战火烧到村子边时,我不知道她已经失去了多少亲人,我只知道她孑然一身,和村里的几个老人和孩子,跟随盐队走向了自认为和平的地方。
路途遥远,她步行路过无数的风景,或许也并不动人。只因饥饿困扰着他们,还有那始料不及的疾病,痛苦的呻吟充斥在苦闷的空气里,断断续续的就像生命的状态,他们磕磕碰碰地前行,只因前方有希望中的和平。可她仍常常在夜里梦见死亡,睁开眼是满室黑暗的惨白。在有风的日子里,她常常会望着前方想,还有多久就到达了呢?然后领队的中年男子笑着告诉她,说快了。于是一行人又整装待发,继续踏上前进的路。
可是好景不长。那是一个闷热的日子,炽热的空气中充斥着不安的因子,马车磕磕绊绊地在小路上行走的,马儿不安的啼叫惹得一行人都心神不宁。时不时从不远处传来的枪声更是让人心乱如麻,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乱跳,攥紧行李袋的手也在出汗,一个同乡的小孩子平日里总是活蹦乱跳的,此刻却安静地走在她身边。一行人脚步不由地加快,她的心也渐渐绷紧。
毫无预兆地,又像是心中早已预知却不愿相信的一般,天空中突然划起了一阵刺耳的声音,她抬头,看见一些奇怪的大鸟在天空中僵硬地划过,在一片湛蓝的天空上留下一条条显眼的灰烟,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叫做飞机,当时的她只是愣地停止了脚步,心中有个声音反复地敲击着耳膜:“厄运来了!厄运来了!”突然天空中的大鸟掉落了些东西,一道道黑烟直指向大地,这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是流弹!跑!快跑!”
瞬间,脚步声,人们的尖叫声,孩子们的哭声,以及流弹撞击地面的震动和树叶燃烧的焦味杂乱无章地撞击着她的触觉视觉和听觉,她拉起最近的那个小孩子的手,跟着人群跑向最近的防空洞。
她看到有老人跌倒了,以及混乱的人群中不少孩子正哭着回头找寻着父母,可是她还来不及多看一眼就被身后的人推着前行,她知道如果自己停下或者往后看,那么疯狂的人群恐怕会将她与她牵着的孩子撕碎,无情地扔在这片林子里,像昨夜里发病的隔壁村的那位老奶奶,这位奶奶曾送给她一面五星红旗,她还清楚记得从那副身体传来渐渐冰冷的体温,他们还来不及为她送一枝花,就赶着日光走上了征程,她就这样被遗落在世间的某个角落,独自一人面对冰冷的死亡与黑暗。离别时她虔诚地跪下来双手合十,乞求上帝在老奶奶在去到另一个世界后能儿孙满堂,她希望那里没有战争。
在跑着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了放弃,说不定另一个世界的朝阳会更温暖,在那里还有她的母亲和哥哥。可正当她的速度慢下来时,牵着的孩子却突然说道:“姐姐!我看到防空洞了!我们要到了!”她抬头一看,果然,在一片隐秘的草丛后面,那在领队口中描述过无数次的防空洞伫立着。她低头一看,瞅见了孩子阳光般的笑容,突然她觉得自己是多么愚蠢。
是的,她还有梦寐以求的远方,怎么能输在路上?
她感觉到心中的一座灯塔突然间亮了,在一片茫然的黑暗中突然绽放出的火光,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变得温暖,前方的路愈加清晰,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前所未闻的未来。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五星红旗,坚定地向前方跑去。
她牵着那个孩子的手,蹲下身子躲在窄小的防空洞里,听着外面流弹炸起的声音,她感受到怀里的孩子努力鼓起勇气回抱着她,她想起远去的家人,想起许许多多永远的诀别。
那一天早晨,他们一行二十多个人走在山路间;那一天夜里,他们只剩下十多个人牵着剩下的几匹马,缓缓行进在石板路上。
以后的一个月里,流弹和防空洞成为了她的日常,她学会了辨认各种山果,还有哪些野菜的味道很诱人,偶尔他们路过小溪时,同行的男子会停下来捉几条鱼,运气好时大家都能享受一顿鱼汤,运气不好时,她就看着孩子们幸福的笑容,用手指蘸了一点放在嘴里尝尝,和着野菜和草根一起咽下去,她知道她的远方即将到达,她不能认输。
一个多月后,她终于随着盐队风尘仆仆地躲进了一个名为从化的地方,在那的深山里的村子,她终于告别了流弹还有逃难的脚步,由一开始的一行几十人到最后的十几个人,他们互相抱头痛哭,为还在的同伴以及离去的人们,也知道自己将开始新的生活。
她知道自己将在这里落地生根,永远地告别了远方的故乡。
到了三十多岁,她才嫁给了村里的一位男子,他的先妻早逝,留下了两个儿子。她刚进门时,除了一只银手镯和一面五星红旗,什么嫁妆都没有,就这样提前开始了她作为母亲的生活。嫁给他的第二个年头,她怀着欣喜为他添多了一个女儿,可就在女儿十几岁的那年,丈夫却因病去世,留给了她一家老小。
她在丈夫的墓前含泪允诺要一生相随,照顾好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
日子是艰难的,她先是在家里种了点田,又去给别人织布,最后还给村里的小学做饭,她喂饱了她和他的孩子,却无法喂饱那颗属于自己的心,可她知道,她的灯塔还亮着,她不能放弃。
她和中国一起成长,和那面给予她勇气的五星红旗一起慢慢地走向属于她的未来。
她就是我的太婆。一位九十岁高龄时仍在为小学做饭的奇女子。
我一生中只见过这位太婆三次。
第一次是在极小的时候,表弟摆满月酒,一片喜庆中夹杂着烟味与烈酒,直到夜色渐浓,酒宴结束时,我终于隔着车窗看见一抹淡雅的青衣,她从后屋走到前厅站在送别的队伍里对我微微一笑,极淡的笑,正当我想摇下车窗看清楚那张脸,车子却启动了。
于是滚滚灰尘中我只记得那抹青色与淡笑。
第二次我已经长得和门前的那棵小树苗那样高,盘旋在曲折的山路中,风敲打着车窗,路过零零星星的屋子嵌在一方一方的菜地里。当车子停稳,我的头从中学课本中抬起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院,一座红瓦屋,一棵菩提树,一方白菜地,还有门前带有斑斑锈迹的水泵。父亲领着我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那扇掩着的木门,一阵非常轻的脚步声渐进,在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刻,一抹鲜艳的五星红旗冲击着我的视觉,它已经有点褪色了,看上去却是整洁干净,不染一尘。太婆微微的一笑,像树叶飘到湖面上,我记忆的湖在笑容绽开的那一刹那被掀起层层的涟漪。
和遥远记忆中的那抹淡笑重合,这一次,我终于是看清了它的主人。
她领着我们走到院子里,坐在菩提树下的小木凳上,父亲轻轻拍着我的头,他们在用我听不懂的话语交谈着,我瞅见一只小鸟落在屋前晒着干菜的空地上,低头啄食。
一刹那我想起了父母所说的关于她的往事,一种不知名的情绪突然排山倒海地覆盖了我,年少的我突然惶恐地躲到了父亲的背后。
我还记得她缀着淡淡青花的蓝衫袖子里露出那一截枯枝般的手臂,那一条条凸起的青色血管无声地勾勒着她一生崎岖的经历,她胸前那一朵朵花被泼在一片淡蓝色中,青色在蓝色中蜿蜒而上,有种说不出的平静淡雅,一如她曾经的样子。那时她握着我的手,那早已不再光滑的下巴微微抖动着我却听不清她的话语,只知道这只手经历过岁月的洗濯而变得粗糙且干涸。但被它握着,却有一种特别的温暖,从手中蔓延开来,像被喂了一口春风,还来不及细细品尝味道却已然渗入心底。
那一刻,明明我在深山之中,没有霓虹灯也没有高楼,只有一棵菩提树,一座红瓦房,一方白菜地,以及一抹国旗,但我却觉得心中那座曾因处在不眠的城市中被纷扰的世俗所困住,因追求所自以为是的只关于金钱与名利的梦想而黯淡已久的灯塔倏忽擦出了一抹光,不是特别亮,然后我看见了前所未闻的未来。
我亦然还记得她的眼睛,竟然不如别的老人一般浑浊,却像初生婴儿一般清澈,在山风的轻舞中被带随着跳动。这双黑色的眼睛被她用来寻找光明,在艰苦的日子里她守望着的灯塔是否又从未黯淡过?她一生的悲苦与幸福都埋藏在了那棵院里的菩提树下,她孑然一身,只留一份安静的淡然。
那因她一泄而出的光芒,和着中国母亲的呼声一起,在深山里炸开,爆破,慢慢竟掩盖住了我张扬的幼稚,撞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不深不浅的伤痕,疼痛深深扎根在我的心里。
第三次见到她,已然是初秋,在一方墓碑前父亲拍着我的背,时隔多年后她终于和他又一次相遇。一束又一束的花堆满在碑前,我却总觉得还遗漏了些什么。一柱柱香所散出的烟萦绕着外婆的脸,朦胧间我觉得她哭了。
桂花在一边开得洋洋洒洒,一阵风吹过,雪白的花瓣在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舞,白了这一片墓地,白了那一方石碑,白了她和他的头,我茫然地抬头,却只能想起那抹淡然的笑。
霜雪落满头,也算是白首。
这大概是上天安排给她的最美的结局。
如今我行走在广州这座无眠的城市里,车的灯光,路人手里的酒与烟,还有路过身边的不同刺鼻的香水味,都麻痹着我的神经,我总是会在这样的日子里想起太婆,想起她那一抹青色和淡淡的微笑,然后想起她所热爱的中国,我知道她虽然逝去,但同她一起长大的中国也将继续陪伴着我,同我一起长大,路过漫长的岁月,然后再把我送到与她相聚的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在物质需求量过大的现代社会里,寻找一抹青色有多难,这不仅需要过人的勇气,更是一份超人的淡然,我突然无比敬佩起太婆来。或许也更是因为那面悬挂在她那个红瓦小屋里的五星红旗,我开始在学校升旗仪式时更加卖力地唱好国歌,不再像身边的许多同学一样低着头看书甚至是看着手机,我想看见中国更高更远的未来,就如同太婆所希望的那样。
又是一日,我站在长满茵茵绿草的操场上,和着几千位身穿礼仪服的同学一起,看着国旗冉冉升起,在空中爆破出了一抹鲜艳的红。
我猛然想起了那日在她的墓前觉得所遗漏的东西。
是一方红色的五星红旗。
我忽然发觉,她并没有离去,只是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在了我与中国的身边。
我的故事讲完了,你的灯也该暗了,请放下那把油纸伞,然后躺上床,在夜里好好的睡一觉吧。就如同她对我母亲说过的一样,“熄灯了,睡觉吧,明天会更好。”
我们的明天与中国的明天,在她的祝福下,也该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