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二十年之母亲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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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在夜里梦到老哈河,不是什么热闹场景,就只是月下的河湾。风是软的,像母亲当年纳鞋底时蹭过我脸颊的棉布,拂过头发时还带着河边青草的潮气——那潮气裹着土腥气,往肺里钻的时候,连梦都变得实在。河面原是平的,月亮沉在水里,像块刚擦净的银圆,风一掠,银圆就碎成满河的星子,跟着水流晃,非常一般的刺眼。老哈河的“歌声”也清楚了,不是浪拍岸的响,是水渗过草根、漫过卵石的轻响,混着远处田埂上虫鸣,缠在耳边绕。

         老哈河陪了家乡多少代人。以前只当它是条水,夏天孩子们去摸鱼洗澡,冬天结了冰就去打滑溜,谁能想到,后来它竟能把穷日子给冲散了。河畔的人祖祖辈辈春种秋收,土坷垃里刨食,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子像老哈河的水,看着流,却总也流不到好日子的头里去。

        一九八一年对于故乡来说也是个载入史册的年份,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到了老哈河畔,生产队长领着几个人,把集体的家底摊开清点:土地按地块标了号,牛马牲畜分了强弱,连犁耙锄头都按新旧排了队。说是“分田单干”了,依据规矩把所有物件分三六九等,做成阄,按人口抓,凭手气。

        我家抓阄那天,爸上班,妈妈抓的阄,可能妈妈手气不好,最后打开纸团,是一峰骆驼、一只花头绵羊,还有一副大车牛套(一对铁环,两根牛皮绳)---铁环磨得发亮,牛皮绳还带着点油光。土地分在大渠南北,都是旱田,土是硝碱土,踩上去发脆,雨后土包上还泛白霜。那会儿大家都觉得,分了田就好了,自己种肯定比在生产队时出力多。可真种起来才知道,硝碱土是硬茬子,玉米苗长到膝盖高就蔫了,谷子穗子小得像小狗尾巴。

        一年秋收下来,产量是比集体时多了点,可架不住底子薄。以前集体时,粮食不够还有返销粮,现在没了,刚入冬,家里的粮囤就见了底。我记得小孩儿白天跑一天,即使吃过饭了也可“过一个门槛吃一碗”,玩闹过后很容易再饿有天晚上饿,粮食不足,即使晚上又饿了,妈妈也不允许我们“搬腾”饭,只是告诉我们“喝点水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爸爸也只好去远房亲戚家借粮食。分了田,日子是比以前自由了,可穷根没能连根拔起。老哈河的水哗哗流着,谁都知道这水金贵,可谁也不知道,这水咋能帮着过日子。家乡人又茫然了,路在哪儿?啥时候才能不饿肚子?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生产队长挨家挨户送小册子。那是一本32K简装的《水稻种植技术》,纸是糙纸,还带着油印墨香,封皮上印着几棵茂盛的稻苗。那会儿人们都种旱田,玉米、谷子、黍子、高粱,祖祖辈辈没碰过水稻。人们手里捏着小册子,心里直打鼓:“种了一辈子旱田了,水稻咱也不会种呀?另外这玩意儿能在咱这硝碱地里长?”对于种了几辈旱田的家乡人来说,这可真是个惊天巨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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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巨变得提一提陈宇。他是苏木的科技副苏木达(副乡长),主抓农业,中等偏高的个子,总穿一身灰色中山装,帽子是半旧的硬遮帽,方脸高颧骨,脸上很少有笑模样,可眼睛里有活。我见他那次,是在大渠北的地里——那片地是村里最差的,硝碱最重,往年种玉米都收不了多少,那年却翻了土整了畦,要试种水稻。他蹲在地里,手里捏着一把土,跟围过来的人说:“这土有硝碱,可老哈河的水能把它冲掉。咱以前生产队种过水稻,没成,是因为没找对法子,这次不一样。”

        后来才知道,陈宇是农业技术员出身,刚到苏木时,见着老哈河的水白白流,土地收成不佳干着急。他走了全乡的地,哪块地硝碱重,哪块地无霜期长,都记在小本子上。他跟人说:“咱守着河,不能渴着田。改旱田为水田,不仅能冲硝碱,水稻产量高,价钱还比玉米贵,这是条活路。”可这话一出口,反对的人就多了。老农拍着大腿说:“陈乡长,咱种了一辈子旱田,改水田要是砸了,全年的收成咋办?”还有人说:“河水那么低,田那么高,咋把水引上来?”陈乡长没急着反驳,只是把自己的试验田挪到了大渠北最坏的土地上,每天下班就往地里跑,翻土、测土,还去农科所要稻种。晚上就在乡政府的办公室里,用铁笔在蜡纸上刻《水稻种植技术》,印好的小册子,他骑着自行车挨村送,送到农户家,还得坐在炕头上,把“分蘖”“扬花期”这些词改成大白话:“就是稻苗长叉子的时候,得多浇水”“稻子开花时,不能缺水,也不能多水,跟伺候娃娃似的”。他说:“咱先试,就用最差的地试,成了,大家再跟着种;不成,损失我担着。”就这话,让不少人动了心。

         要种水稻,先得引水。老哈河的河床低,田地高,水引不上来,啥都是白搭。陈宇跟乡干部们商量,又找水利局的人来勘察,最后定了主意:在白音套海苏木和高日罕苏木交界的老哈河上,筑个“坝腿”——不是把河全挡住,是用土坝拦一半河面,把水位抬起来,让水顺着上水渠流进田里。为啥不全拦?一是河水多,用不了那么多;二是下游的通辽开鲁也得用水;最实在的是,那会儿没机械,没资金,建不起正经的水利枢纽,只能靠土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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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坝腿”建得也是七曲八折,你可能想象不到,那时没有挖掘机,也没有大翻斗车。有的只是小马车、大牛车,再有的就只剩下人的双腿、双手和肩膀了。政府可以说是分批次动员了全苏木所有劳动力和畜力车,每户出义务工,上交树枝和稻草。在老哈河边扎下帐篷,接力筑坝。

         筑坝是在春天,河里的冰刚化,水还凉得刺骨。乡政府动员了全乡的劳动力,每户出一个人,还要出畜力车,交树枝和稻草。大家在河边公路搭了帐篷,帐篷里铺着稻草,晚上睡在里面,风从缝里钻进来,冻得人缩成一团。没有挖掘机,就用铁锹挖土;没有翻斗车,就用小马车、大牛车拉;没有起重机,就靠人抬、肩扛。

         父亲也去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扛着铁锹榔头往河边走。他说,那会儿最累的是往河里砸杨木檩子——檩子有碗口粗,一头削尖,得几个人抬着,再用大锤往河底砸,砸进去半米深,在横上树枝加土才能挡得住水。河水急,刚砸好的檩子,说不定一阵浪就冲歪了,还得重新砸。

        最危险的一次,是坝体刚垒到一半,夜里下了场大雨,河水涨了,坝体塌了个口子,水顺着口子往出涌。施工负责人带头冲出帐篷,后面跟着十几个村民。他跳上坝体,喊着:“快,用稻草捆堵,再往里面填土!”大家跟着他,有的扛稻草捆,有的往口子上填土,雨水混着泥水,把衣服全湿透了,没人顾得上冷,也没人顾得上累。就这样,靠着手手相传,肩肩相扛,一个多月后,“坝腿”终于筑成了。当第一股河水顺着上水渠流进田里时,大家都站在渠边,看着水漫过田埂,漫过刚翻好的土,有人哭了,有人笑了——这水,终于能帮着过日子了。

       第一年种水稻,还是“漫撒籽”——把稻种直接撒在田里,虽然简单,可出苗不均匀。但那会儿大家都上心,自家的田,自己伺候,每天天不亮就去田里看,水少了就引水,草多了就拔草。陈宇乡长也天天往田里跑,哪个田的稻苗长得慢,他就蹲在旁边看,是缺水了,还是缺肥了,手把手教着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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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收的时候,大渠北的试验田开镰了。镰刀割下去,稻穗沉甸甸的,脱粒后一称,每亩收了八百多斤!要知道,以前种玉米,每亩最多收五六百斤,还得看天吃饭。更让人高兴的是,大米的价钱比玉米贵近一半,卖了大米不仅能把家里的粮缸装满,还能剩点钱。

      第二年,全乡旱田就一股脑的都改种水稻了。陈宇又从农科所学了新法子:地膜苗床育秧,手工插秧。他又出了新的小册子并在村里办了培训班,把农户都叫去,自己先在苗床上演示,怎么撒种,怎么浇水,怎么铺地膜;插秧的时候,他又拿着尺子,在田里量出间距,教大家“一行一行插,株距三寸,行距五寸,这样稻苗能长开,通风好,产量高”。那年秋天,全乡的稻田连成了片,放眼望去,满是金色的稻浪,在风里晃着,像铺了一地的金子。阳光洒在稻穗上,亮得晃眼,割稻的人弯着腰,镰刀“唰唰”响,脸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可嘴角却一直咧着。收割过后我在田埂上捡稻穗,捡满一筐,就送给爸妈,妈笑着说:“今年的稻子好,咱家能存些大米,冬天再也不用吃棒子面干粮了。”

        秋收结束,家家户户的粮囤都满了,有的人家还买了脚蹬打谷机,晚上院子里“轰隆隆”响,是打谷的声音,也是好日子的声音。爸算了算账,那年的收入,比前几年加起来还多。晚上吃饭的时候,妈熬了新米粥,粥香飘满了院子,我们哥几个抢着喝,妈看着我们,额头上的皱纹都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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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再梦到老哈河,梦里的河还是月下的河,可河岸边的田变了——不再是枯黄的旱田,是绿油油的稻田,稻苗在风里晃,像在跟河水打招呼。醒了就想,这河真是母亲河,它不仅淌着水,还淌着金,淌着好日子。

        后来几年,家乡的变化更大了,原来的土坝换成了水泥坝,还建了闸桥联合体,浇水更方便了;稻种也换成了新品种,亩产都能到一千多斤了;村里还办了大米加工厂,自家种的稻子,在村里就能加工成精米,卖的价钱更高了。不少人家盖了新房,买了小汽车,孩子们都去镇上的学校读书,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饿肚子,愁收成了。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去老哈河边走一走。风还是那样软,带着青草味,河面变窄了,河水还是那样清,淌着,唱着。岸边的人说,现在的日子,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要是没有陈乡长,没有这老哈河的水,没有改种水稻,哪有现在的好日子?

         是啊,老哈河淌了多少年,就陪了家乡人多少年。它见证了家乡的穷,也见证了家乡的变;它冲掉了土地里的硝碱,也冲掉了人们心头的阴霾。月下的老哈河,还在轻轻流淌,它在诉说,诉说着家乡的变革,诉说着好日子的来之不易,也诉说着,只要肯干,只要找对路,穷日子总能被冲散,好日子总能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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