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食】&“不一样”之【画】

——仅以此文祭奠十四年艰苦抗战中罹难的二千八百万同胞暨纪念抗战胜利八十周年
[壹]
影珠山的嫩秋,像一幅色彩单调的图画,漫山遍野只有通明的翠绿,金叶彩花踪迹了无,五彩斑斓悄然伏远。这不,转眼就到中元节了,满垅的稻子才刚刚勾下了“吊尖黄”,禾叶才灰了个尖,山里的金秋刚刚露头。
左老太爷双手拄着龙头杖立在山头一株大松树下,像一株苍老的枯树。左家垅满垅的高杆稻在蔚蓝高远的天色下迎风起浪翻腾汹涌,将灼皮烘汗的热风送上山脚,交给了绿汪汪的芦萁和那一山葱翠。
长随富庚在田头折了一穗稻子颠上山,左老太爷捏着穗杆将稻穗举过头顶,在阳光下眯着眼细细打量,“莳莳者禾,藽藽者稻”,他将龙头杖递给富庚,伸手撸下穗尖几颗稻谷放进嘴里,牙齿咬下的瞬间,他感受到了米粉的紧实和清香,“快了,快了!人老一年,禾老一日,不消旬日,就能动镰了。富庚,扎几个禾草人插在垅里驱鸟。回去要筹备秋祭喽,又是个好年成,得感谢天地祖宗。”
第五批,是最后一批从战地医院疏散的伤兵了。
护士点完名,将名册交给梁本固,“中尉,你们这一批30名轻伤员疏散到影珠山,请随长沙县政府公人前往福临镇,那儿有人接引。”
9月7日,第二次长沙会战已经打响。新墙河接火后,伤员一批批送进来,医院人满为患。最后,连走廊上都摆满了病床,屋外空地上帐篷连着帐篷。那些打着石膏上着夹板张手扬足的伤员,一不小心就和别人“交手” “别腿”了,整个战地医院乱得像赶集的圩市。
大战已起,第九战区长官部下令将手术完毕正在休养恢复的伤员全部疏散,需要继续看医用药的用小火轮送往后方沅陵医院,不需要用药的全部疏散到山区乡村休养康复。
两个月前,固守大云山游击根据地的第4军奉命突击,袭扰对面日军第六师团,既是摸底也是打乱日军的进攻部署。59师一个营承担了这次战略侦察任务,偷袭闪击时才发现,日军早已进入临战状态。该部撤出战斗时,一枚日军的迫击炮弹追上了后卫连的队伍,奉命断后的中尉连副梁本固被击穿,弹片从右肋进去后腰出来,在战地医院躺了两个多月才保住了这条命。与他一同入院的,还有后卫连被炸伤的两名士兵。
一脉细细的山溪,自影珠山腰跌宕蜿蜒而下,在垅底穿石过丘流淌十几里后出了山垅,一路欢快地向南奔入捞刀河。山垅中的溪边,错落有致地摆着三五个村寨,左庄是垅底最高处的那一村,这条十几里长的山垅也因此叫左家垅。
左庄不大不小,几十栋干打垒房屋散落在溪边一片缓坡上,黄墙黑瓦掩映在一片翠绿的古樟凤竹之间,倒也幽静清爽。村中两栋青砖黛瓦带飞檐的高屋特别引人注目,大门上挂着朱底金字对联“作春秋传”“成蹇谔名”的,不用说是左氏宗祠了。另一栋,就是左老太爷家。
梁本固与两名士兵到达左庄是第三天的上午。左老太爷一句“能安养保家卫国之壮士,实乃左庄之幸。”愉快地接下了三人,梁本固在左老太爷家安顿了下来。
饭团四郎中尉领了个轻闲的好差事:征粮。
“饭团君,‘以战养战’是既定国策,国内供给已经枯竭,国民日均供粮只有四两了。粮食,是决定帝国命运和这次战役成败的关键。拜托啦!”
联队长服部政之助中佐说了些什么,饭团四郎几乎左耳进右耳出没记住一句,他只知道,自己能离开这该死的战壕和枪弹乱飞的战场了!
作为师团的辎重兵联队,本来就该是运粮运弹药运伤员,眼下既然无粮可运,就只能想法子就地筹粮了。征粮,不就是抢么?!从老百姓家里抢粮食还不容易?两年前的第一次长沙会战,自己不就带着一中队抢了上千担粮食么,还牵回来十几头耕牛,让参战的士兵吃得肚儿滚圆。平原地区的稻子都已经收割完了,饭团四郎将征粮的目标放在影珠山区。
“奴在房中绣花绫,
忽听得妈娘叫一声。
她叫妹子洗菜心,
(索哒依子浪当浪得索)
她叫妹子洗菜心哪。
小妹子下河洗菜心哪,
跌咯戒箍子,
一只一钱八九分。
跌得奴家好心痛哪,
哪一位年少的哥哥,
捡了奴的戒箍子啊,
许他的烧酒大半斤,
还有瓜子和落花生。
(索哒依子浪当浪得索)
小妹子与他结为呀婚……”
清晨的鸟鸣伴着少女的山歌,热闹了影珠山,宁静了小山村。梁本固觉得自己真的本固心静了下来,“歌而咏,咏而归”的乡村生活以及丰收田野带着新稻清香的暖风,让日子过成了世外桃源,身上的伤痛似乎也被山风吹散。
“梁长官,该吃早饭了。”富庚的堂客(老婆)是左老太爷家厨娘,负责照顾梁本固的饮食起居。
梁本固走回居所,桌上的早餐,是左老太爷特意吩咐的每日雷打不动的一碗酒娘蛋。
“狗蛋呢?”梁本固扭头在院内寻找富庚的刚满五岁的儿子狗蛋。这小子,每天都馋着梁本固碗里的这三个酒娘蛋。
“梁长官,你别管他,他和他姐吃过了,跟着他爹去垅里扎草人玩儿去了。”
经过几日的铺排,左氏宗祠披红挂彩红烛耀耀,秋祭终于举行了。
梁本固与两名士兵闲着也是闲着,便混在妇女人群里,围在祠门外看热闹。
全村男丁都聚集在祠堂大厅。司仪老者须发俱白,一袭朱色长衫,肃立于祭祀厅神龛前的祭案一侧。
“有请主祭、陪祭就位!”
左老太爷步至神龛前的祭案下恭立。
“诸执事升阶,各司其事。礼启!”司仪老者话落,左老太爷朗声赞唱:
“维,中华民国三十年,岁次辛巳,秋七月十一望临祭日,影珠左氏子孙,祭告于左氏高义堂始祖桃翁府君祖妣郭氏夫人暨诸昭穆列祖考妣亲灵,敢请神主出就中庭,恭申奠献谨告读讫。”
“起乐!鸣炮!”主祭的左老太爷一声令下,祠堂门前丝竹齐奏,三眼铳一连三响,鞭炮便“噼里啪啦”炸了开来。
“祖德悠长,子孙永享。献牲!”司仪老者高吟如唱。
五名后生手捧铜爵依次进入祭祀厅一字排开立于祭案前,同时将铜鼎轻放案上,依次退下。五尊铜鼎内,炖肉、肚肺、烹鹅、全鱼、炖蛋飘着袅袅热气和醇香。
“祖业永存,庚续向上。敬香!”
左老太爷上前,接过伺祭执事手中三根手指粗细的檀香点燃,恭恭敬敬三举过额,然后插入神牌龛前的香炉,三鞠而退。
“年丰岁稔,日祥时吉。进爵!”
主祭陪祭再次上前,接过伺祭执事手中的酒爵,三举齐额,再置于祭案之上,依然三鞠而退。
“春禾满畦,秋禾盈仓。酬神!”
左老太爷从身后的伺祭执事手中接过用红绸带捆着的一小把禾稻,恭恭敬敬举过头顶,“吾祖后稷,尧舜农神,职司五谷,恩养万民。尊神福佑,阡陌丰盈,国因以稳,民赖以存,神恩荡荡,民安欣欣。谨以清酌庶馐之仪,致祭于谷神位前,感恩戴德,伏维尚飨!”吟毕将新稻呈放于案,跪拜而退。
“天地泽苍生,祖德佑子孙。送祖!送神!”
左老太爷对着神牌龛巍颤颤跪了下去,伏头触地,身后跟伏着黑鸦鸦一堂村民。
“啪、啪……”几声枪响。神还没送走,鬼来了。
饭团四郎领着一群日军闯到了祠堂门外。
宗祠内跪着的村民惊慌起来,有些闭上眼睛合起掌求祖宗保佑,也有些人慌乱地起了身,却不知该往哪儿去。
“天大地大祖宗大!”左老太爷的暴喝在宗祠响起,“跪!一拜,再拜,三拜……起!”他身为主祭,边拜边代了吓懵的司礼高声唱仪,总算稳住了一祠村民。
“祖功宗德,垂庆也长。诒谋湘楚,裕后也昌。追远感时,不胜傍徨,缅怀音容,精爽洋洋。兹届长至,殷荐是将。苹蘩蕰藻,来格来享。俾尔后人,福流无疆。诸神先祖,维伏尚飨。礼成!”司仪老者终于稳住了心神,完成了唱仪。
左老太爷撩起长衫,匆匆迎出祠门,一群虎狼之众围在祠堂前。
“列位老总,有何贵干?”偏居深山的左庄,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东瀛人东瀛兵,左老太爷抱拳作揖礼数周全。
队伍中无人答礼,却走出一名汉奸,“这位是皇军饭团队长,我是翻译官。”
“翻译,不就是个通传么?”
汉奸翻译官被噎顿了顿,饭团四郎“乌里哇啦”了一通。
“饭团太君说,你们的稻子长得很好,丰收在望。看到这一垅金黄金黄的稻子,让他想起了信浓故乡(日本本州岛长野县古称信浓国),这个季节,家乡的田野也是一片稻谷金黄,很美丽,让人兴奋。”
“这个倭人也是农夫?”
“是的。饭团太君家里也有十几亩地,也是种稻子的。”
“他不在家好好种地,伺候爹娘,跑到我们湖南来搞么子?”
汉奸翻译听出了话外之音,不好翻译,只好直说:“饭团太君说,他到这里来,是为了征军粮。影珠山里几垅稻子,能收几十万斤军粮。”
“他们出征,不带粮饷么?偏学那长毛贼纵兵劫掠取之于民?那还称么子皇军?分明与流寇无异嘛!”
“你……”汉奸不敢直译,一时语塞。
“这新米,天神吃得,祖宗吃得;他们,吃不得!你告诉他,左庄垅上的稻子,他一粒也拿不走,我们还要交皇粮国税呢!”左老太爷说完直往家里走,家中还有一名国军军官庄上还有两名伤兵呢,能不急吗?他不知道,日军一现身,梁本固三人就荷锄的荷锄扛锹的扛锹假充下地的村民溜出了村庄。
“饭团太君说,要驻扎在祠堂里……”汉奸翻译对着左老太爷背影喊。
“莫扰先人,莫惊神灵!你们不怕,就驻扎吧。”先藏人、先保粮,也只能这样了。
[贰]
梁本固和两名士兵不远不近悄悄伏在战场之外,三双眼睛跟小牝牛似的神情无助和犹豫:要不要加入到对面的国军队伍中去?
八九天了,从影珠山下来后,三人一直跟随在辎重第6联队身后,潜行山野昼伏夜出,饿了啃红薯,渴了饮山泉。八九天里,辎重联队随第6师团主力突破了汨罗江,击退了国军第10军和37军,又折向东面与第40师团合击26军,一路激战,高度戒备。梁本固三人不仅没能夺枪报仇,连靠近饭团中队的机会都没有。
饭团中队成了辎重第6联队的尖兵,一直紧随在战斗部队之后。这份特殊“优待”,源于他们撤出影珠山后服部政之助的咆哮:“饭团这头蠢猪!领着一个中队的帝国勇士,居然被一群山民农夫愚弄了。他不知道粮食对帝国陆军和这次战役有多重要吗?!副官,命令第一中队担当联队尖兵,让他们上前线,让这群愚蠢的家伙尝尝饿着肚子冲锋的嗞味!”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可是,自己的老部队第4军远在湘北,如果回去,就脱离第6师团辎重联队了,以后想再找饭团中队,可就难了!
就在梁本固进退两难时,他们被发现了。
三团这一仗,打得确实窝囊。第九战区原计划是安排他们军在瓮江截击从东面南下的日军荒木支队,保护汨罗江、捞刀河两道防线侧翼安全,却迎面撞上第40师团主力的全面攻击,作为全军先遣编队的三团不仅伤亡惨重,还差点被包了饺子。
团长贾涉仕满腔怒火,“日军好像完全掌握了我军行动部署,这仗还怎么打?”
他不知道,日军确实是破译了第九战区的通讯密码,这次瓮江之战完全是张网以待、候君入瓮,也难怪他怒火难平。
三连长就是这当口进了团指挥所,“报告团座,抓到三名可疑人员,可能是4军59师的逃兵。”
“逃兵,毙了就是,报什么告。”气头上的贾涉仕一听“逃兵”就冒火。
“有名自称中尉连副的家伙,坚决要求面见长官,我便带过来了。”三连长走到门口一挥手,一身便衣,双手被绑的梁本固被押进指挥所,他脚跟一并报告:“陆军第4军59师中尉连副梁本固面见长官。”
“第4军远在新墙河,你怎么跑过汨罗江了?4军可是薜(岳)长官的老部队,北伐以来素有‘铁军’之称,怎么会有你这般怂兵?”贾涉仕连嘴都不屑成了鄙夷。
“长官容禀,我三人是战地医院疏散到影珠山休养康复的伤员,绝非逃兵!”
“影珠山养伤?怎么又到了金井,还穿着民服?”
“我们是从影珠山一路追踪第6师团辎重兵第6联队而来。”
“追踪辎重联队,你们想干什么?”
梁本固眼睛瞬间红了,“报仇!”低沉的两个字,伴着银牙切咬的咯咯声缓缓喷出。
“报仇?你们与一支鬼子的辎重部队能有什么仇?值得这么百里追杀?”贾涉仕奇怪了。
“屠村之仇,灭族之恨,不报不休!”
在村外找到梁本固和两名士兵并带到二三里远的山神庙安置好后,富庚没有回庄里,他在那棵大松树下坐了半个下午。
天一擦黑,他行动了。
“沙沙沙……沙沙沙……”节奏均称紧凑,动作娴熟迅速,用镰干脆利索。两个时辰的工夫,富庚放倒了一丘稻子。到天色微蒙时,他已经将禾稻搬进了山神庙,心满意足地溜回了左庄。
天一亮,日军发现了那丘只剩下禾茬的稻田。
尖锐的哨音打破了左庄的宁静,二十几名日军在饭团四郎的带领下踹开了左庄的每一扇门,院门房门甚至连厕门和猪牛栏门也没放过。两名拦着家门不让进的村民,一人被刺刀捅穿了大腿一人被枪托砸破了脑袋。左庄沉默了,静得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富庚堂客忽然想起两个孩子不见了,着急忙慌出了门满村里找满山遍野地喊。
傍晚时分,饭团四郎带着汉奸翻译和两名士兵进了左老太爷家,“老先生,昨晚有人偷了皇军的军粮!为了约束你的村民,我们也做了两个‘稻草人’插在田里,相信有他们帮助看守,偷盗军粮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第二天上午,富庚找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在稻田垅里。头上扎着稻草帽盖,臂膀绑着稻草杆,被制成了“稻草人”插在田埂上。
两个孩子不是被枪杀的,是用一根八尺余长的硬木棍从屁眼一直捅到喉咙口活活捅死的!富庚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稻田里。
左老太爷是被日本兵用刺刀顶着到垅上的,看着这样两个“稻草人”,他浑身颤抖老泪纵横,什么样的豺狼心性才下得去这样的毒手?!
富庚堂客疯了,村中一班后生火了,“拼了!杀了这群畜牲!”
“糊涂!”左老太爷喝斥道,“那群畜牲手中都有‘火喷子’(枪),你们拼得过吗?白白送上你们一条性命不说,还大仇难报。” 他转身颤颤巍巍上了山,连龙头手杖都忘了拿。
山神庙中,梁本固和两名士兵正在搓稻谷,富庚割来的那一丘禾稻。气喘吁吁的左老太爷摸滚了进来,“梁长官救救我左庄!”
听完左老太爷叙述,两名士兵冲了出去。
“回来!”梁本固虎目含泪喝令士兵,“眼下我们赤手空拳,拿什么去跟小鬼子拼?左老太爷,告诉乡亲们,千万不能跟小鬼子硬拼。他小鬼子眼下最缺的是军粮,我们要想法子把粮夺了,不仅他们回去要受军法处置,山外的鬼子大部队也得挨饿,这仗,他们就必败无疑。”
“夺粮?他小倭寇盯得紧呐!要挫败他小倭寇,唯有一法,行孔明赤壁之计!”左老太爷到底是姜老辛辣。
“火烧稻田?”
“对!满垅稻子化为灰烬,虽然造孽,总好过资敌。”左老太爷一脸决绝,“那饭团子是个农夫,倒也识得谷子生熟,稻熟还需三两日,我们正好筹划筹划。”
富庚苏醒了,爬起身第一件事是找出厨房的几把菜刀,在院子角落的磨刀石上霍霍地磨。
“仇,要报,但不是拎着菜刀去找他们拼命。打蛇要打七寸,过山峰强不强?打中了七寸,它照样是个死。报仇这事,你不能霸蛮,得有法子。听我的,要报就朝他七寸上报!”左老太爷劝住了富庚。
那两天,富庚两眼一直通红通红的,那眼神,能杀人。
“结队同秋穫,连墙听夜舂。
薄持聊共饱,热啜却烦供。
炊玉吴粳美,浮蛆社酒醲。
时平多乐事,莫厌数从容。”
秋收动镰时分,正是山村家家舂米声交错悠扬的时候,是满村飘着新米新饭清香的时候,是家家户户“吃新米”“酿新酒”的好日子,亦是一村老少“夜来闲话叙丰年”的欢乐时光。
但是,今年不一样了。饭团中队通知左家垅四五个村庄下镰收稻的那天夜里,左庄的年轻后生都潜出了庄子,人人背了个装满松杠的扁篓。松杠是百年老松树的树芯,坚硬如铁,通红透亮,浸满松油,火一点就着,风吹不灭,非常耐烧。山里人一直用它做火引,夜间出门也点两片丢在火篮中作火把。
那一夜,影珠山中大大小小十几条禾垅到处起火,在呼呼吼吼的南风中,十几垅金黄的稻谷,烧成了一地的爆米花。
饭团四郎癫狂了!自己一个中队在左家垅守了上十天,眼看着即将到手的十几万斤新粮变成了一把冲天大火,他在左家垅也放了一把大火。
枪声一响,左老太爷就哆哆嗦嗦出了家门,“富庚,鸣锣!叫乡亲们避到祠堂去。”
日军最后也围到了祠堂前,饭团四郎满脸狰狞,南部式手枪顶着左老太爷额头,“该死的山民,和你们的粮食一起灰飞烟灭吧!”
左老太爷笑容安详,“小倭寇,你灭不了我左庄一族,倒是尔等兽行累累难逃天遣!王师北定中……” 话没说完,枪响了。
梁本固和两名士兵领着夜出放火的后生赶回左庄时,村里几十栋房屋已烧成一片火海,房前屋后,到处是被日军枪杀的村民遗体。左老太爷端坐在祠堂大门口,额头上有个弹孔,周围一圈抵近开枪的弹焰灼伤焦黑刺眼,雪白的眉毛胡子被鲜血染红,那血,还在往胸襟上滴着。宗祠内,几十名老弱妇孺全倒在血泊中。
左庄被饭团四郎屠村了!
三连长听得咬牙切齿,贾涉仕耸然动容,“梁中尉,我相信你们不是逃兵。但当下日军已全面突破我金井——福临——栗桥防线,第6、第40师团主力直扑长沙城下,捞刀河防线岌岌可危,我军战事不利,战局已颓。战区长官部已下令各部南撤,待机反攻。你,还是随军撤退吧。留得一江明月在,何愁无处下金钩。仗,还有得打;仇,来日必报,全团一起来报!”
“三连长,将这三人编入你们连,随军南下。”
两名士兵一直惦记回老部队,南下路上还在嘀咕,“连副,听说鬼子已经撤出长沙,往北去了。我们这一路南下,这不是走岔了越离越远么?这仇,还怎么报?”
“就是。听兄弟们说,战区这次坚壁清野,小鬼子一粒粮食也没捞着,都快揭不开锅了。这长沙城,他们没军粮拿什么守?只能灰溜溜撤回自己防区,这几天都在紧赶着往北跑呢。我们也跑吧?回大云山,离鬼子近,总有机会。”
天不佑恶。自己三人在危难中遇上这支部队,定有缘由,梁本固不好明说,“贾团长说得对,军人,以团队协作为重,单打独斗成不了事,也报不了仇。再说,找到了国军部队还跑,就真成逃兵了。”
[叁]
梁本固三人再入战场,已经是两个月后。
十二月底,三湘大地风云再起,第三次长沙会战打响。三团依然作为全军先锋,奉令迅速北上,赶赴长沙县榔梨市夺取浏阳河渡桥。元月四日,全团抵达榔梨。日军已经在桥头一线布防,三团当即发起进攻,与敌鏖战。
日落时,贾涉仕下达命令:“通讯兵,传令停止攻击。通知各营、连长,速至指挥所召开作战会议。”
“打了一天,终于弄清楚了战况。”面对全团连以上军官,贾涉仕没有多余的开场白,兴奋地将军部刚刚下发的战情通报拍在桌上。“日军第3、第6、第40三个师团主力被长沙城粘住了,薜长官的‘天炉战法’起效了。战区长官部给我军的任务是拿下浏阳河渡桥守住榔梨一线,切断小鬼子北撤的通道,与战区兄弟部队合围日军主力于长沙城下,聚而歼之。我们对面的守桥部队,是日军第6师团辎重第6联队,侧翼康思岭与5团对阵的,是第40师团45联队第2大队。军座命令,我师必须尽快击破当面之敌,拿下渡桥,断了第6、第40师团的退路。”
三连副连长梁本固闻言“呼”地一声站了起来,贾涉仕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
梁本固固执地挺立着,眼睛发红了,“团座,我请求担任尖兵突击队长!”
尖兵,是顶着钢盔撞敌人枪口的角色。三团第一次有人主动要求当尖兵,带突击队。
“梁本固啊梁本固,天不藏恶天不可欺,报仇雪恨就在今夜!我宣布,全团凌晨四点发起攻击,务必击破第6辎重联队的防线。还有,不管哪支部队遇上饭团中队,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鉴于三连连长在下午战斗中重伤,我命令:梁本固代理三连连长,即刻到任。团部警卫排配属给三连。拂晓前,以三连为全团突击尖刀连,率先发起攻击。”
“此战,本固以命赴之,不胜不还;若败,马革裹尸绝不苟活!”梁本固敬礼归座。
散会出门时,梁本固再次回头:“团座,谢谢您!”
梁本固回到三连时,全连官兵已经在忙碌,紧绑腿、压弹匣、擦枪膛、磨刺刀、绑手榴弹,一百多号人没有一个说话。
随同而来的团部警卫排徐排长感觉到了异常,“梁连长,你不给兄弟们训示几句?”
“他们都知道‘稻草人’的事,心里憋着那口气呢!不用战前训示了,兄弟们都知道上去该干什么。”
那天拂晓,浏阳河畔的战火,比朝霞还要斑斓炫目。
凌晨4点,黝黑如炭的日军防御阵地上,轰然绽放起无数橘黄的、暗红的、白炽的钢铁之花,在密如雨点的迫击炮弹和手榴弹爆炸声中,一簇簇污泥、沙石、铁片、步枪、钢盔、以及人体碎肢如喷泉一般往上飞涌,在空中飞舞,又如雨点般落下。山脊在抖动,大地在摇晃,人在嘶吼。
从手榴弹爆炸的烟雾中冲上日军阵地的三连像一群杀红了眼的野狼,没有言语,没有吼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只有亡命的冲锋与撕杀,那股森森杀气,冰凉而凌厉,汹涌而锋利。辎重兵第一中队70多号残兵在炮弹手榴弹弹雨的覆盖中损失已过三成,几十号残存的鬼子端着“三八大盖”嘴里发着亢奋的“呀呀”怪叫,迎向梁本固率领的三连。
一交手,饭团四郎就感受到了对面那股浓浓的杀气,他自踏上中华战场以来第一次觉得惊悸和惶恐,他仿佛预感到了末日的降临。那种死神笼罩头顶的恐惧和绝望让他手脚颤抖,几乎握不住掌中的指挥刀。
苍天有眼,居然是饭团中队!梁本固从地上捞起一支带刺刀的“三八大盖”,一声虎吼“一个不留,杀!”,率先扑向饭团四郎,两名士兵红着眼紧紧跟随。一名壮实的鬼子军曹挡到了饭团四郎身前,丝毫不惧独对梁本固三人,“三八”式步枪横扫斜撩左挡右格抵挡着三人的进攻居然不落下风。梁本固和两名士兵都是重伤初愈,身手生涩,体力有限,难以制胜。幸好在几人的缠斗过程中,加强连已肃清了阵地上的鬼子纷纷围了过来。
“徐排长,你来!”梁本固知道,警卫排的日常训练就是格斗技术,警卫排的班、排长都是军中格斗好手。
徐排长果然是艺高人胆大,一替下梁本固,手中的“中正”步枪就是一个突刺,直取鬼子腹胸要害。鬼子军曹急忙撩枪上架,“啪”,电石火光一刹那间两杆枪结结实实碰了一碰,鬼子军曹感觉两手虎口一震,“三八”式步枪几乎脱手,他知道自己不是这名国军军官的对手,惧意顿生,转身朝右边的士兵一个斜挑,意欲逼退士兵突围而逃,徐排长纵步一跃厉声高吼“杀!……”刺刀从身后扎进军曹的肋部,鬼子军曹软绵绵地双膝着地,扑倒下去。
“噗嗵”一声,饭团四郎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双手托着指挥刀,嘴里吐出一连串的“瓦哇瓦……”,他要投降,他居然要求投降!
“你哇乜嘢?交了刀就想活命?!”梁本固暴怒了,“小狗子手里有刀吗?他那七岁的小姐姐手里有刀吗?左老太爷七十多岁了,手里有刀吗?左庄的父老乡亲哪个手里有刀枪?你放过了一个吗?你不死,左庄的父老乡亲能瞑目吗?你不死,还有天理吗!” 他一脚踢落饭团四郎托着的指挥刀,“中国军人不杀俘虏。畜生,把刀捡起来,你领死吧!”
饭团四郎虽然听不懂这名暴怒的中尉军官在吼什么,但听到“左庄”这个地名时,他终于明白这支国军部队为何透着如此凌厉的杀气,也终于明白,自己的死期到了。他颤抖着抓起指挥刀,像左老太爷一样抖巍巍直起身,双手握刀高高举起颤颤喊出一声“呀……”
“砰!”梁本固手中的驳壳枪响了……
“砰!砰!”两名在左庄养伤的士兵手中的步枪响了……
“砰,砰,砰……”围着的加强连官兵们枪全响了。
天亮后,一个被打成筛子的日军中尉头上扎着稻草帽盖,两臂膀绑着稻草杆,被制成‘稻草人’插在浏阳河边,身上还贴着一纸大字:“犯我国土者,必诛之!屠我妇孺者,决不饶恕!”
这一仗后,一个恐怖的“稻草人”故事在经此败退的第6师团残兵中惊悚地传播。
第三次长沙会战后,日军精锐纷纷南下投入太平洋战场,三湘战事暂趋平稳。清明之际,梁本固和两名士兵回到了左庄。影珠山依然满山翠绿,左家垅依然禾苗摇曳。站在大松树下,梁本固一掬热泪难以自禁,“左老太爷,乡亲们,今年风调雨顺,又是个丰收之年,今日禾满垅,秋后谷满囤。诸位在天,维伏尚飨!”
写在后面的话:
这篇故事有几分血腥,但远没有事实本身血腥。当年侵略者心中的恶,远比我们已见的恶更黑暗无底。
本文参考以下史料撰写:
其一,《地方史志》载:1939年9月中下旬,第一次长沙会战期间,日军第106师团进犯高安、修水。在修水山区纵兵劫粮,村民连夜收割稻谷。106师团征粮中队灭绝人性地将数名村童杀害并制成“稻草人”立于田野以恫吓村民。修水群众奋起反抗,火烧稻田。
其二,《第二次长沙会战》:1941年9月29日,日军早渊支队及第4师团攻占长沙。日军第3、第6师团攻入株洲。但日军第11集团军却决定结束作战,并于10月1日开始撤退。主要原因是湖南军民坚壁清野,参战日军粮食无法供应,后勤保障困难。
其三,《辎重兵第6联队战史》:昭和17年1月4日夜,第6联队于长沙外围榔梨市周边与重庆军展开激战,第1中队全体战殁,第2,3,5中队战死52人,部队长服部政之助中佐玉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