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异常，是上车后不久，他的两声毫无缘由的怪叫！
虽坐在他的斜对面，但依旧不能看清他样子！
他由一个老人揽着，大概是他奶奶，揽得很紧，只见得那一双穿着蓝色拖鞋的脚！
夏天的太阳毒，虽才七点多一些，透过玻璃的光已呈红色，有些躁！
奶奶伸手拉窗帘，“滋滋啦啦”，光被遮上，随之而来的是全车人都触不及防的“啊噢……哦呀……”尖利而又狂涩！
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好奇、不解、厌烦……一股脑地袭来，车里是戛然而止的静寂，奶奶觉得扰了大家，很不好意思，她把孩子搂得更紧，低声交代着，然后“啾啾啾”地不住亲吻孩子的脸蛋……
吴非说他认为教养是看见跌跤的人不笑，看到贫穷的人心里难受！
奶奶的前座是个年轻的女人，头发蓬乱，皮肤黝黑，她扭脸看着孩子，眼里有些怜惜还有些木然，她从一个旧花提包里掏出二十块钱给售票员，示意是奶奶她俩的，售票员告诉她:这段路两人只收十块，她拿着剩下的十块，惊讶地看着奶奶，显然不相信城里的票价还这么便宜。
努力不去看她们，心里有不是滋味的难受！
车在不慌不忙地走着，车里很安静！
“师傅，去专医院怎么走？”奶奶的问话打破了这一车的沉寂。
此时那个把头埋在奶奶肩头的小男孩，露出两只小眼睛，向后瞅，他的眼珠黑白分明，与常人无异，我稍稍放下心来，只是当他的目光从一个地方转向另一个地方时，有些缓慢，于是确信，他们去医院定是给这个小男孩看病的。竟莫名担忧起来……
想起上周陪父亲去医院做检查，光是填卡、充钱、挂号、分诊，已让我这个既识俩字又能不停张嘴打听的人在人潮涌动的医院里楼上楼下跑得头晕目炫。她们去了医院怎么才能通过层层关口见到医生呢？
“师傅，听说有公交直接到医院门口是吗？”
“下车后往北过了红绿灯到公交站牌等，可以坐3路，也可以坐5路……”
奶奶点了点头，不再作声。
只是她确定知道什么是“公交站牌”吗？
就这样沉默着，这一段无比熟悉的路，以及即将到达的无比熟悉的那座城，对于另一个以及另一些人来说却是无比忐忑而又焦灼的未知……
我等她们下车，一个吃力地拖着孩子，一个拎着破花提包，告诉她们我路过医院，可以一起，她们显得很高兴！
我们一同上了路边的一辆三轮车，奶奶跟我并排坐着，妈妈抱着孩子坐在正对面。
奶奶说孩子五岁了，说话还不利索！一岁多时从平房上跌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后来到镇上拍了个CT说没事，就也没去大医院看，再后来说话慢，也没当回事，想着大了就好了！没曾想这就到了五岁，一说话就流口水，奶奶说着又伸手去擦男孩嘴角淌下的一串透明的长口水……
邻居们都说赶紧带孩子到大医院看看，俺们今儿就来了，没出过远门，啥都不知道！听说做康复的话得花好多钱……
……唉……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抬头望向窗外，也是这么一个早晨啊……
三年前妈和老大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兜兜去郑州看鼻梁上的血管瘤，一个小小的孩子，几个惶恐的大人，揣着揪怯以及慌乱去那个陌生的城市……其中滋味只能自知，只是庆幸，经过及时治疗，兜兜的鼻梁已无大碍！
只是眼前的这个孩子，嘴巴一歪，口水一条，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的家人即将面对的又会是什么？
瞧，这大街上人来车往，每个人都在看似的圆满和富足里迎光而行……
这个小男孩瞅着我，很平静的样子，朝他笑，他却没有表情！
车一转弯，到站停下，奶奶要从提包里拿车钱，我握着她手制止！
“赶紧去吧！”
下车，祖孙三人！
车走，伸头跟她们道别，妈妈拉着男孩的手不停地说:“跟阿姨再见，跟阿姨再见！”
我看到他朝我使劲地挥着手……
这一天，脑中不断出现那个在早晨偶遇的孩子以及她的奶奶和妈妈！
看病还顺利吗？
做检查很贵，不知钱带够没有？
假如医生让治疗，谁来做决定？
医生有没有因为她们的笨拙而斥责？
中午吃饭了没有？
检查结果今天不出来的话，今晚她们住哪里？……
是呀！今晚她们住哪里？夜这么黑，车这么多，天还下着雨……
就是这样的雨夜，在八个月前，抱着多儿在郑州街头找住的地方，在医院经历了一天的煎熬之后，极度的疲惫夹杂着惊吓过后的虚软，让整个人处于瘫痪状态，每走一步都要使出浑身力气，一度确信自己活不到明天，只是怀中那个小小的孩子怎办？
没有哭，只是往前走，不停下，不停下……
只是庆幸，小多儿越来越好，而我亦没有死去……
其实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和力量！
因为要去面对很多的无法忍受、无法接受、无法承受！
困苦的生活会让无力改变的人变得毫无知觉，比麻木更残忍！
就像这个小男孩的妈妈，其实下车时她是想用一个微笑来向我表达谢意的，她想笑，哪怕用力去挤也笑不出来了！
不要再对身处苦难的人讲什么“笑对人生，要坚强！”之类的大话了！因为你没“身处”过，你永远是置身事外的“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高高在上！
如果能帮……
就帮！
假若不能，
闭上嘴……
径直走过……
一眼不瞧……
也是慈悲！
辛格爸爸说这个世界充满假象，唯有痛苦从不说谎！
是的，这痛这苦，百人千样，人会伪装，但它从不说谎！
此刻，不想去自欺欺人地希望这个小男孩能早日康复，只是拜托每个遇见的人，哪怕再匆忙，如果他的奶奶问你:
病历怎么填？
儿科怎么走？
钱怎么充？
号怎么取？
检查到哪儿做？
药怎么取？
……
麻烦你停下来，
指给她，
或带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