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里的暖光
起初人们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暴雨。
铅灰色的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青石岭的山尖上。豆大的雨点砸在村东头的老槐树叶上,噼啪作响,像是老天爷在用鞭子抽打这片沉寂的土地。村西头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里,赵铁柱正蹲在灶台前生火,烟袋锅里的火星子在昏暗的屋里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四十出头的赵铁柱,是青石岭村有名的“光棍汉”。他那张脸像是被岁月的刀斧反复雕琢过,沟壑纵横,平日里总是紧绷着,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狠劲儿。村里人都说他是劳改犯,手上沾着不干净的东西,十里八乡的姑娘没人愿意嫁给他。他住的村西头,离村东头的聚居地足有二里地,像是被整个村子遗忘的角落。
“咳咳……” 赵铁柱猛吸了一口烟,剧烈的咳嗽让他佝偻着身子,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灶台上的铁锅冒着微弱的热气,里面煮着的红薯散发着淡淡的甜香。这是他今天唯一的口粮,昨天去山上挖的野菜还晾在屋檐下,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得湿淋淋的。
雨越下越大,像是老天爷撕开了一道口子,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赵铁柱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白茫茫的一片。村东头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被哗哗的雨声吞没。他皱了皱眉头,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青石岭村地势西高东低,村东头靠近河滩,水草丰茂,住着村里仅有的十来户人家,而他住的村西头地势较高,相对安全。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苍老的声音:“柱子!柱子在家吗?”
赵铁柱愣了一下,这声音是村东头的王大爷。他赶紧起身开门,一股冷风夹杂着雨水灌了进来。王大爷浑身湿透,头发贴在头皮上,脸上满是焦急:“柱子,不好了!河滩那边的水涨得厉害,怕是要淹到房子了!”
赵铁柱的心猛地一沉。他虽然被村里人疏远,但毕竟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大半辈子,村里的情况他一清二楚。村东头那几户人家的房子紧挨着河滩,地势低洼,一旦洪水漫过堤坝,后果不堪设想。
“王大爷,您先别急,进屋暖和暖和,我这就去看看。” 赵铁柱说着,转身从墙角抄起一把铁锹。
王大爷跺了跺脚上的泥,急道:“来不及了!我刚从河滩那边跑过来,水已经快没过膝盖了,好几户人家还没撤出来呢!”
赵铁柱不再犹豫,推开门就冲进了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衣服,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东头跑,泥泞的土路格外难走,好几次差点滑倒。
风声雨声中,隐约传来村民的呼救声。赵铁柱心里更急了,脚下的速度又快了几分。当他跑到村东头的堤坝边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浑浊的洪水像脱缰的野马,疯狂地冲击着单薄的堤坝,堤坝已经出现了好几处裂缝,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河滩上的几间土坯房,已经有一半泡在了水里,村民们站在屋顶上,惊慌失措地呼喊着。
“快!大家都别慌!” 赵铁柱扯着嗓子喊道,“拿沙袋来堵缺口!”
村民们看到赵铁柱,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看到了救星。平日里大家都疏远他,但在这生死关头,这个透着狠劲儿的男人却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赶紧从家里扛来沙袋,跟着赵铁柱往堤坝的缺口处填。
洪水越来越猛,刚填上去的沙袋瞬间就被冲得无影无踪。赵铁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眼睛通红。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想别的出路。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堤坝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上。
“你们先顶着!我去想办法!” 赵铁柱对村民们喊道,然后转身朝着老槐树跑去。
他爬上老槐树,折断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又找来几根绳子,将树枝牢牢地绑在树干上,做成了一个简易的瞭望台。站在瞭望台上,他看清了洪水的走向。村东头有十户人家的房子正好在洪水的必经之路上,如果不及时疏导洪水,这十户人家很快就会被淹没。
赵铁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要想救下这十户人家,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堤坝上开一个缺口,将洪水引向村西头的低洼地带。可村西头虽然地势高,但也有几户人家,而且那里还有他唯一的牵挂—— 他的儿子小石头。
小石头今年十二岁,因为赵铁柱的缘故,在村里总是被其他孩子欺负。赵铁柱平日里话不多,但对小石头却格外疼爱。他每天都会去山上找些野果,偷偷放在小石头的书包里;晚上不管多累,都会给小石头讲故事。小石头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爹……” 瞭望台下传来小石头的声音。
赵铁柱低头一看,只见小石头浑身湿透,手里拿着一件雨衣,正仰着头看着他。“石头,你怎么来了?快回去!这里危险!” 赵铁柱急道。
“我担心你,爹。” 小石头咬着嘴唇,眼神里满是担忧,“娘临走前说,让我好好照顾你。”
赵铁柱的心里一阵酸楚。小石头的娘在生下小石头后不久就因病去世了,这些年他又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把小石头拉扯大。他强忍着泪水,对小石头说:“石头乖,爹没事。你赶紧回村西头的家,把门窗都关好,别出来,等爹回来。”
小石头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往村西头走去。看着儿子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赵铁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从瞭望台上跳下来,对村民们喊道:“大家听我说!我们必须在堤坝上开个缺口,把洪水引向村西头,不然这十户人家就完了!”
村民们一听,顿时炸开了锅。“什么?把洪水引向村西头?那柱子你家怎么办?”“就是啊,村西头也有几户人家呢!”
赵铁柱咬了咬牙,沉声道:“我家没事,我那房子结实。村西头的几户人家离得远,洪水到不了那里。现在救人要紧!”
其实他心里清楚,洪水一旦被引向村西头,他的房子肯定会被淹没,而且小石头还在家里。但他更清楚,村东头这十户人家如果被淹,后果不堪设想。他是劳改犯,是村里人唾弃的对象,但他也是个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葬身洪水。
“我来开缺口!” 赵铁柱抄起铁锹,朝着堤坝的薄弱处挖了下去。
冰冷的洪水溅了他一身,他却浑然不觉。村民们见状,也纷纷拿起工具,跟着他一起挖。很快,堤坝上出现了一个缺口,浑浊的洪水像是找到了出口,疯狂地涌向村西头。
“快!大家赶紧把那十户人家转移到高处!” 赵铁柱喊道。
村民们立刻行动起来,冒着洪水将被困的村民一个个转移到安全地带。赵铁柱站在缺口边,指挥着大家,浑身的衣服已经湿透,冻得瑟瑟发抖,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就在这时,村西头传来一声巨响。赵铁柱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朝着村西头望去,只见他的房子在洪水中摇摇欲坠,很快就倒塌了下去。
“石头!” 赵铁柱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转身就想往村西头跑。
“柱子,别去!太危险了!” 村民们拉住了他。
“放开我!我儿子还在里面!” 赵铁柱挣扎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失控的野兽。
可村民们怎么也不肯放手,他们知道,现在过去就是送死。赵铁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房子被洪水吞噬,心如刀绞。他救了村东头的十户人家,却救不了自己的儿子。
洪水渐渐退去,天空露出了一丝微光。村民们看着被洪水淹没的村西头,又看了看赵铁柱,心里五味杂陈。他们得救了,可赵铁柱却失去了他唯一的儿子。
“柱子,对不起……” 王大爷走到赵铁柱身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赵铁柱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村西头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角的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几天后,村民们自发地组织起来,帮赵铁柱在村东头盖了一间新的房子。他们想弥补些什么,可他们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换不回小石头的生命。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铁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每天都会坐在门槛上,望着村西头的方向,一看就是一整天。村民们心里都不好受,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男人找到了赵铁柱,从包里拿出一个破旧的书包,递给了他。“这是小石头的书包,我在下游的河滩上捡到的。”
赵铁柱颤抖着接过书包,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几本书和一支铅笔,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纸条上是小石头稚嫩的字迹:“爹,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是为了救大家才没能救我。我不怪你,我在天上会保佑你的。”
赵铁柱再也忍不住,抱着书包失声痛哭。村民们听到他的哭声,都默默地走了过来,站在他的身边,眼眶湿润。
这时,村里的老支书叹了口气,对大家说:“其实,柱子当年坐牢,是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那孩子是邻村的,他自己差点淹死,却被人诬陷成偷东西的贼,判了刑。”
村民们听了,都愣住了。他们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误解了这个沉默寡言、透着狠劲儿的男人。他不是坏人,他是一个英雄,一个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别人的英雄。
从那以后,村民们对赵铁柱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不再疏远他,而是经常邀请他去家里吃饭,帮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赵铁柱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虽然他心里永远失去了一块重要的东西,但他知道,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每年洪水退去的那一天,村民们都会和赵铁柱一起,去村西头的河滩上,为小石头献上一束鲜花。他们知道,小石头在天上看着他们,看着这个被他父亲用生命守护的村庄,看着这份在洪水中诞生的、沉甸甸的情谊。而赵铁柱,这个曾经被遗忘的劳改犯,用他的善良和勇敢,赢得了全村人的尊重和爱戴,成为了青石岭村真正的脊梁。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赵铁柱的脸上,温暖而柔和。他知道,生活还要继续,他要带着小石头的希望,好好地活下去,守护好这个他用生命去守护的村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