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捧泥土从他手里里渐渐滑落。他缓缓直起腰来，泥土的缝隙里零星泛着点红，那是封坛口的红纸。
“堂哥，该砌坟头了。”
家里亲戚都来了，堂弟手里抱着块大石头，他赶忙搭了把手，没过多久，一座新坟就出现在他眼前。
“爸，再喝一口吧！”
香烛燃烧着，青烟泛起。白幡扰动，青烟换了方向，在坟头绕着圈。他添了最后一次酒，将手里酒瓶缓缓放下后，起身退到一旁。
添了三次酒后，就该送别父亲了。浓烟里泛着一阵阵黄光，刺耳的鞭炮声响彻山林。浓烟散去，他看着松散泥土间的一地碎红，哭了起来。
他没有埋葬父亲，他埋葬了谎言。
“我死后，骨灰就撒了吧，就撒在我钓鱼的那条河里。我就这点要求，其他的你看着办。”
望着弥留之际的父亲，他只能频频点头。事发突然，白天父亲还在公园里瞎溜达呢，晚上就已经阴阳两隔。
第二天，不少长辈都到了家里。
“你爸生前有什么事情交代吗？”二叔问了他一句。
他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如实回答：“我爸说身后事简单办，然后骨灰撒河里……”
他话刚落音，长辈们议论纷纷。两个姑姑都不同意他将父亲的骨灰撒到河里。
“我不同意，你爸就你一个儿子，人死讲究入土为安，这么干别人不得戳你脊梁骨。我建议还是埋在你妈旁边吧，夫妻俩下面有个伴。”二叔也坚决反对。
妻子这时也搭了一句，“爸的脾气你知道的，就是倔，不能什么都听他的，爸走了，二叔是长辈，我觉得二叔这个建议挺好。”
“好吧，那按二叔说的办吧……”
结果他早就知道，父亲的遗愿还是变成了一个难题。父亲火化之后，他瞒着所有人，抱着一个空坛子走出了殡仪馆，放到车上，带回老家。
谢过亲友，他载着妻儿回到省城已是深夜。他翻来覆去，彻夜难眠。妻子安慰道：“别难过了，好好休息吧，我知道没按爸的意思办，你心里难受。”他没有搭话，直起身子坐了起来。现在告诉妻子真相，还为时过早。
“我们是不是该给爸弄个遗相？”妻子仔细擦试着相框上的玻璃，母亲慈祥的面容在他脑海里若隐若现。想不到母亲没走几年，父亲也离他而去了。
父亲生前不喜欢照相，两口子翻遍了家里所有照片，只在多年前的一张全家福里找到了父亲的身影。看着妻子满脸惆怅，他说了一句，“要不就请人画一幅？”妻子立马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觉得可以。”
夫妻俩一拍即合，在朋友介绍下找了个画师，开始为父亲画遗相。没过多久，画师就发来了第一版，让他俩看看效果。
“你觉得怎么样？”妻子指着手机里画师发来的画稿。
“不太像。”
“我觉得也不太像。”
画师改了三次稿，最后一次妻子颇为满意。但他始终觉得还是差些什么，毕竟是手工画的，他感觉自己貌似太苛刻了，于是便说了一句，“就这版吧。”
一丝失望从他脸颊略过，换来了妻子一声叹息，“先不急着做决定，我们再看看吧。”
他独自一人走在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竟然看到父亲正坐在不远处钓鱼。他喜出望外，快步跑了过去。脚下的鹅卵石相互挤压摩擦，发出阵阵悦耳的“哐哐”声。他丝毫没顾及脚下，速度越快，身体越轻，一个趔趄，栽倒在河滩上。
“跑个屁，没看到这么多鹅卵石，赶紧起来。”
“没错，你就是这个模样，我忘不了。”他抬起头，发现父亲蹲在一旁正看着他，这才是他父亲的模样。
父亲一脸无奈，指着趴在地上的他说：“几十岁的人了，还整天神经兮兮的。”
他笑着拍拍手上的泥沙，站了起来说：“你还不是一样，快七十岁的老头，还跑来河边钓鱼，赶紧跟我回家。”
父亲没理会他，缓缓朝着鱼竿的方向走去。他跟在后面，最后父子俩并排坐在鱼竿前。河面平静，父亲提起鱼竿，河面泛起轻微涟漪后即刻归于平静，只剩鱼竿从水里抽出的丝在摆动。
“家里还好吧？人上了年纪就喜欢唠叨，我知道你挺难的。你二叔和你姑姑不同意我说的那些话吧？”
“好着呢，不用担心我们。爸，我们回老家吧，那边也有河啊，你干嘛非要在这里呢？”
“哪里不都一样，这里离家更近些。”
“你还是老样子啊，这辈子就不能听你儿子的话一次吗？撒河里就没有了。”
“笑话，哪有老子听儿子的。撒河里好啊，想去哪就去哪。”
“果然啊，不管到了哪里，你还是这个样子。”
“你找人给我画相了？”
“是啊，还不是因为一张你的照片都没有。”
“画得像吗？”
“不像。”
“为什么你觉得不像呢？你凭什么说不像呢？”
“废话，因为你的模样，在我脑子里呢。”
他突然恍然大悟，惊坐起来。发现自己正坐在卧室里的床上，身旁正是熟睡的妻子。他决定第二天向妻子坦白一切。
“我跟你说个事，但你要保证我说完你不准生气。”他深吸一口气后对妻子说。
“你说吧，我不生气。”
“其实……爸的骨灰……还在殡仪馆。”
“哦，我知道，原本还打算问你什么时候去领回来。”
“你怎么可能知道呢？我明明没有告诉任何人。”
“回老家那天，有段路特别颠簸。我怕坛子碰坏了，我抱起后座的坛子，特别轻……于是我……打开了……空的……”
那条河，离市里特别远。他喜欢安静且空气清新的地方，一家人到这里露营了几次。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执意将骨灰撒在这里，明明离家一点都不近。
完成了父亲的遗愿，驱车回家的路上，他对妻子说：“遗相，就要最后一版吧。”
“为什么？你不是不满意吗？”
“没关系，就那样吧！”
“为什么？”
“因为他的模样，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