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奶把手里的蒲扇拍得啪啪响,恨铁不成钢地瞅着驴舅:“不是马姐说你,你这就是驴头拴了犟筋!媳妇都要跟你离了,还守着那驴干啥?杀了它,驴皮熬胶给李娜美容,驴肉做火烧让她填肚子,事儿不就结了?她还能不跟你好好过日子?”
驴舅猛地抬起头,脖子伸得老长,“嗯昂——嗯昂——”的驴叫声裹着土腥味飘出去老远。他急得脸通红,攥着的双手都泛了白:“马姐,你是不知道,俺真不犟!小三、小四过来,你们俩说说,俺哪儿犟了?跟俺爹比,俺这性子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皖北平原的风总带着股子厚重的土味,养出了踏实的庄稼人,也养出了李家村的驴蛋——后来他改名叫驴永平,可村里人提起他,还是会笑着说:“那可是咱村出了名的‘人形犟驴’。”
驴永平生得五大三粗,肩膀宽得能扛两袋麦子,脖子梗着的时候,活像村头那棵老槐树的树桩,硬邦邦的不肯弯。他眼睛一瞪,赛过戏台上的铜铃,走起路来步子沉,能让脚下的地皮跟着颤三颤。背地里,村民们都偷偷议论:“老驴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了,竟生了这么个活驴似的人物!”
村头那棵老槐树,是驴永平的曾祖亲手栽下的,枝繁叶茂了百十年。有回,八十岁的老村长拄着拐棍路过,眯着眼瞅着树叹道:“这树,怕是民国那时候种的吧?”驴永平正巧在旁边磨镰刀,听见这话立马直了腰,扛着铁锨就往村部跑,非要翻县志证明树的年岁。老村长吓得当晚就拎着两斤香油登门赔罪,这事才算过去。
有一年闹旱灾,地里的庄稼都快渴死了,政府给村里发了抗旱玉米种,家家户户都抢着种。唯独驴永平摇头,说自家留的“皖北金豆”才是宝贝,耐旱又高产。秋收的时候,别人家的玉米堆得像小山,他却守着三筐瘪得没肉的谷子啃馍馍,还嘴硬:“俺这谷子熬粥香!你们闻闻,比玉米粥地道多了!”
最让人佩服又好笑的,是那年发大水。河堤眼看着就要溃了,全村人都往山头上跑,驴永平却扛着镢头往反方向冲。村支书拽着他的胳膊,急得直跺脚:“你疯了?这是去送死!”他脖子一拧,梗着嗓子说:“俺爹说了,河神怕铁器!俺要是镇不住这水,俺驴字倒过来写!”谁也没想到,他还真在河堤边刨出了一条泄洪沟,全村人都躲过了一劫。洪水退去后,他蹲在满是泥的地里,摸着豁了口的镢头,小声嘀咕:“早说听俺的,准没错……”
驴永平的婚事,是全家人的心病。他三十岁还没娶上媳妇,驴老太整天抹着眼泪叹气。
腊月二十六那天,媒婆踩着冻得硬邦邦的泥路上门,嘴皮子翻得比灶膛里的火还旺:“永平啊,王庄有个姑娘,辫子黑得能研墨,针线活做得比缝纫机还齐整!跟你配,那是绝了!”全家听得眼睛都亮了,唯独驴永平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在青石上刮出“刺啦——刺啦——”的响,半晌才闷出一句:“辫子太长,费肥皂。”
他娘急得直拍大腿:“你以为你是公社书记挑秘书呢?还挑三拣四的!”
“挑牲口还得看牙口呢,娶媳妇咋不能挑?”驴永平头也不抬,继续磨他的镰刀,气得姑娘当场就转身走了。
后来,隔壁的王婶又给介绍了个姑娘,约在镇上面馆见面。姑娘长得斯文,小口小口地嘬着面条,轻声说:“以后家里的家务,咱们得分分工……”话还没说完,驴永平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女人做饭是天经地义!俺娘说……”他还没说完,姑娘就拎着包走了。王婶气得捶了他一下:“祖宗!你就不能哄两句?”他却瞪着眼:“假话烂舌头!俺奶活到九十九,就是因为不说瞎话!”
第三次相亲更魔幻。姑娘来家里做客,看见院里的驴,笑着夸:“你家这驴养得真壮实。”驴永平一听,当场就把驴牵了过来,让姑娘摸驴的牙口:“你看这槽牙,硬得能嚼碎秤砣!”姑娘忍着笑,说:“挺……特别的。”他却较起真来:“你再摸摸这牙尖,是不是比钢锉还硬?”正巧这时,驴打了个喷嚏,喷了姑娘满脸的草渣。谁知道,这婚事反倒成了。驴永平蹲在驴槽边,看着那头驴,一脸的懵逼。
卖粮的时候,粮贩子故意压价,村民们敢怒不敢言。驴永平扛着一麻袋麦子闯进收购站,“哗啦”一声把麦粒倒在桌上:“你闻闻!俺这麦子是太阳晒的,带着香味!你那机器烘的麦子,跟烂鞋垫一个味!”粮贩子愣神的功夫,他又摸出个放大镜,怼到麦粒上:“你再看这胚芽!俺的麦子能自己发芽,你那能吗?”
粮贩子嗤笑一声:“神经病!”驴永平二话不说,舀了一把生麦子塞进嘴里嚼,还对着来采访的记者说:“你敢吃吗?你要是吃了机器烘的麦子拉稀,可别赖俺!”第二天,粮价就涨了两毛一斤。村民们敲锣打鼓地给他送猪头肉,他啃着肉,还不忘训那头驴:“早说听俺的,准没错……”驴却翻了个白眼,打了个响鼻,好像在嘲笑他。
刚开春的时候,风里还裹着冰碴子,驴永平就弓着腰在麦地里锄草了。他棉袄的肘部绽出了两团污黑的棉絮,像两粒发霉的眼珠子,瞪着地里的杂草。村里人都说,他这犟脾气是刻在骨头缝里的——生产队散伙那年,驴爹赊了一头瘦牛,全家都把牛当祖宗供着,唯独二十岁的驴永平梗着脖子喊:“牛慢!毛驴快!”结果被驴爹用烟杆敲在了脑门上,血顺着眉骨淌进了嘴角,他却舔着血沫子,又喊了三遍“毛驴快”。
开春后,村里掀起了“化肥革命”。县里的技术员推着自行车,挨家挨户宣传:“尿素撒一捧,麦穗压弯腰!”家家户户都抢着买白花花的化肥,只有驴永平把化肥袋卷成了枕头,垫在床头,还嗤之以鼻:“老祖宗用粪肥种了几千年地,也没见饿死人!”他每天起早贪黑地去拾粪,粪筐里的臭味飘得老远,村里的小孩编了段顺口溜:“驴蛋挑粪筐,走路晃三晃,熏跑新媳妇,急哭丈母娘!”
这年夏天,暴雨成灾。别人家的小麦吸足了尿素,长得又高又壮,可麦秆脆得像玻璃,一场雹子下来,倒了大半。驴永平的麦田却因为施了粪肥,麦秆柔韧得像弓,暴雨过后,依旧昂着头。他背着手在自家的田埂上踱步,鞋底碾碎了几颗雹粒,朝邻家的田地努了努嘴:“化肥?就是催命符!”那神情,活像个将军在巡视俘虏营。
秋收后,县里推广“科学储粮”,家家户户都领了带铁皮的粮囤。技术员敲着铁皮,大声说:“这粮囤防鼠又防潮,老鼠的牙崩断了也钻不进去!”驴永平当场就嗤笑:“老鼠能啃动铁皮?你当它们是钢厂的八级工呢?”他依旧用祖传的苇席围粮囤,结果腊月里,鼠群饿疯了,咬穿苇席钻进了粮堆,一夜之间就啃秃了半囤玉米。
最绝的是,老鼠还在他的枕边留下了一颗玉米芯,芯子上被咬出了个歪扭的“犟”字。天亮的时候,驴永平盯着那个字,眼珠红得像淬火的铁,突然抡起铁锨,把粮囤砸得凹下去一块。全家人都缩在堂屋里,不敢出声,却听见他对着破粮囤吼:“明天!就去买铁皮粮囤!”——这是这头“犟驴”人生中第一次认输。
后来,驴蛋正式改名叫驴永平。有人问他为啥改名,他蹲在麦地里,摸着地里的麦苗,说:“以前太犟,总跟人拧着来。现在想通了,有些事得转弯,就像麦苗,得顺着节气长,才能有好收成。”风拂过麦田,掀起一层绿浪,驴永平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柔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