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生锈的砍柴刀

01  霜白

1986年的霜降来得蹊跷,农历九月廿八的月亮还挂在柳梢头,后山的柿子树已落尽残叶。凌晨四点,鸡叫第五遍时,我被灶台边窸窸窣窣的响动惊醒。母亲披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褂,在煤油灯下熬地瓜粥,铁勺碰撞锅沿的脆响像在敲打某种古老乐器。

灶膛里的余烬突然爆出几点火星,惊得蜷缩在柴垛旁的黄狗直立起耳朵。父亲披着露水打湿的蓑衣闯进来,肩头还扛着半人高的松木柴捆。"今天进山。"他沙哑的嗓音混着柴烟味,将油纸伞往我怀里一塞,伞骨上挂着的铁皮铃铛叮咚作响——这是他用报废的自行车链条改造的雨具。

我摸黑穿衣时碰倒了青花瓷碗,豁口的瓷片在地上划出蜿蜒的白线。母亲没有责备,只是将昨晚蒸好的地瓜干掰成两半,塞进我冻得发紫的手心里。灶台上搁着半碗凝结的猪油膏,她用粗糙的手指蘸了点,在我开裂的嘴角抹了抹:"吃了这个,才有力气上山。"

柴刀柄上的麻绳浸透桐油,握柄处磨出的凹痕像一道道年轮。这是爷爷留下的"龙鳞刀",刃口缺口处还粘着半片松针,据说是1958年大炼钢铁时留下的纪念。父亲用火钳拨弄着灶膛,铜制的火钳在火光中弯成古月的形状:"你太爷用这把刀劈开地主宅院的大门,咱们今天用它劈开穷日子。"

临行前,母亲突然从门后拽出个蓝布包袱。我刚要伸手,她却猛地抽回手,布包里掉出块油纸包着的麦芽糖。"给你留着过年的..."她的声音突然哽咽,转身时我看见她后颈上凸起的骨节在煤油灯下格外清晰——那是常年弯腰劳作的烙印。

02   雾径

石板路上的冰碴在朝阳下泛着银光,像撒了满地的碎玻璃。我蹲下身用树枝戳了戳冰面,看着融水从指缝里钻出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父亲佝偻着背,肩上的柴捆随着步伐左右摇晃,蓑衣下摆沾满草屑和泥浆。

"跟上。"他沙哑的嗓音混着风雪呼啸,"林场新栽的杉木不能砍。"我故意落在后面,盯着他龟裂的手掌——那些纵横交错的裂纹里,说不定还嵌着去年劈柴时留下的木刺。父亲突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个锡酒壶:"喝一口暖暖?"酒液顺着喉管烧下去,辣得眼眶发热。

转过山坳时,雾气突然漫上来。远处的松涛声变得朦胧,像有无数人在低语。父亲用柴刀砍断拦路的葛藤,刀刃与藤蔓摩擦的声响惊起一群山雀。我追着雀群跑了几步,鞋底踩碎冰碴的脆响惊醒了沉睡的山林。

半山腰的松树林里,父亲教我辨认不同种类的树木。他用柴刀尖挑开松针,露出底下青苔覆盖的树皮:"这叫红松,木头沉,烧火耐烧。"突然有东西从树上掉下来,吓得我抱头躲闪。定睛一看,原来是只松鼠抱着橡果,尾巴蓬松得像团毛球。

暮色四合时,我们背着沉甸甸的柴捆往回走。村口的老槐树上,知了壳还卡在树皮裂缝里,像道未愈合的伤疤。经过供销社的玻璃橱窗时,我忍不住驻足。透过蒙着水汽的橱窗,看见里面有块桃木梳,梳齿油亮亮的,标价三角二分——那是我攒了整整两年的鸡蛋钱。

03   血色

清明那天的雨来得猝不及防。父亲把蓑衣绑在我腰上时,雨水正顺着瓦檐连成银线。"去后山祭祖。"他粗糙的手掌按在我的头顶,"你太爷爷埋在刺槐树下。"柴刀柄上的桐油在雨中散发着苦香,混着松针腐烂的气息。

山路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要和泥巴较劲。父亲的草鞋陷进泥潭,他索性脱了鞋,光脚踩在软绵绵的淤泥里。我学着他的样子,却发现脚趾缝里钻进几条红蚯蚓,吓得大叫。父亲笑着用柴刀鞘敲打我的屁股:"庄稼人哪有怕脏的道理?"

半山腰的刺槐树孤零零地立着,枝桠上挂满雨帘。父亲用柴刀砍开坟茔上的荒草,刀刃刮过青石板的声响异常刺耳。他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里面是母亲连夜蒸的米糕,热气在雨中氤氲成白雾。"你太奶奶最爱吃这个。"他的声音突然哽咽,雨水顺着下巴砸在坟碑上,模糊了"光绪二十年立"的字迹。

回程时遇到送葬的队伍。灵柩上的白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哭丧女人们的哀嚎混着雨声刺破天际。父亲默默点燃纸钱,火苗在雨幕中扭曲成狰狞的鬼脸。我突然发现他的蓑衣下摆渗着暗红色的痕迹——那是早上劈柴时蹭破的伤口,此刻正混着雨水往下淌。

04   银鳞

夏至那日的阳光毒得能晒化柏油路。村东头的老河道早已干涸,裸露的河床布满龟裂的纹路,像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背。父亲把草帽扣在我头顶,汗珠顺着帽檐砸在颈窝里,蛰得人生疼。

"把裤管卷到胳肢窝。"他蹲下身,用柴刀削尖一根柳条,"鱼群躲在石缝里纳凉。"刀刃划过树皮的声响惊起苇丛里的蜻蜓,翅膀拍打声混着蝉鸣织成密网。我学着他的样子趴在泥地上,膝盖陷进潮湿的淤泥,能感觉到蚯蚓在皮肤下游走的痒痒触感。

突然,父亲捅了捅我的胳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几尾银鱼正逆流而上,鱼鳃翕动的声响清晰可闻。我抄起柴刀就往水里劈,却不小心砍中了虎子的木筏。小男孩"扑通"一声栽倒在水里,溅起的水花惊跑了整片鱼群。

"赔我裤衩!"虎子抹着脸上的泥巴尖叫,"新买的的确良!"父亲从怀里掏出块麦芽糖,悄悄塞进我手心:"你赔他三毛钱,剩下的归你。"那天傍晚,我蹲在灶台边数硬币,听见母亲在里屋絮叨:"这孩子哪懂城里人的东西..."

暮色渐浓时,我们背着战利品回家。虎子炫耀他捉到的鲫鱼,鱼鳞在油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母亲把鱼汤倒在粗瓷碗里,葱花浮在汤面上,热气模糊了她凹陷的眼窝。父亲蹲在门槛上编草鞋,麻绳在他指间穿梭如梭,草叶的清香混着灶膛里的烟火气。

深夜暴雨骤至,电闪雷鸣中我听见柴刀在墙角发出轻响。父亲披着蓑衣站在雨幕中,刀刃反射着幽蓝的闪电,像柄守护家园的古剑。雨滴顺着瓦缝连成银线,坠地时溅起细小的彩虹。我蜷缩在被窝里,突然想起白天摸鱼时虎子说的话:"等长大了,我要买带玻璃罩的电风扇,再也不受这份罪。"

05   星火

秋收后的山野泛着酱紫色,稻茬参差不齐地刺破天空。我和父亲开始收拾荒草,镰刀划过枯黄的茅草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大地在舒展筋骨。父亲教我用长柄镰刀割草,刀刃贴着地面划出优美的弧线:"要留着草根,来年春天能长新草。"他的话混着草屑落在肩头,我望着远处的梯田发呆,那些层层叠叠的田垄多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晒谷场上堆着金黄的稻谷,风一吹便涌起波浪般的涟漪。队长踩着咯吱响的胶鞋宣布要开垦荒坡,说要把那些没用的野山变成良田。父亲默默地点燃烟袋,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我知道他心里在想老宅屋后的那片松树林,那是他年轻时亲手栽下的,如今也要被钢铁巨兽啃食。

某个黄昏,我们在晒谷场歇工。西边的云霞染红了半边天,归巢的麻雀掠过金黄的稻浪。父亲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剥开竟是块麦芽糖。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时,他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头顶:"你娘走的时候,怀里还揣着半块糖......"

暮色渐浓时,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队长踩着咯吱响的胶鞋宣布要开垦荒坡,说要把那些没用的野山变成良田。父亲默默地点燃烟袋,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我知道他心里在想老宅屋后的那片松树林,那是他年轻时亲手栽下的,如今也要被钢铁巨兽啃食。

06  雪线

腊月二十四的年猪杀了,全村飘起浓重的血腥味。母亲把猪油炼得雪白,装在粗陶罐里。那天傍晚我去井边打水,碰见王寡妇抱着孩子抹眼泪。她家的壮劳力年前在矿上出了事,红白喜事挤在一起,连棺材都是借的。

"别看她家穷,"父亲压低声音说,"柜底压着三十斤山芋干呢。"月光漏过瓦缝照在地上,那些暗红的薯干像凝固的血块。我突然想起去年除夕夜,母亲也是这样把冰棱当宝贝似的捧出来,说这是"水晶饺子"。

守岁时父亲教我包饺子,面粉撒得满地都是。"要像抚摸庄稼那样包,"他的手按住我颤抖的手指,"轻一点,别把面皮捏破了。"窗外爆竹声此起彼伏,新裁的红棉袄蹭着柴垛上的霜花,暖烘烘的。

深夜暴雨骤至,雷声震得瓦片跳起舞来。我蜷缩在被窝里听雨,忽然听见柴刀在墙角发出轻响。父亲披着蓑衣站在雨幕中,刀刃反射着闪电的蓝光,像柄守护家园的青铜剑。雨滴顺着屋檐连成银线,坠在地面的瞬间溅起细小的彩虹。

07  离乡

离乡那天的晨雾依然浓得化不开。父亲背着我的行囊走向车站,柴刀别在腰间叮当作响。检票口的喇叭声刺破寂静,他忽然转身按住我的肩膀:"到了城里别忘回来看看。"

列车启动时,我看见他佝偻的身影渐渐模糊成黑点。车窗外的野山泛着青黛色,像一幅水墨画。口袋里突然硌得慌,摸出来是半块发硬的麦芽糖——那是临行前母亲偷偷塞给我的,糖纸上还沾着灶台上的柴灰。

如今走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间,偶尔还会梦见那把生锈的柴刀。它沉默地躺在老宅的墙角,刀柄上的桐油早已干涸,却在某个潮湿的梅雨季,渗出淡淡的松香。恍惚间又听见山林深处斧头劈砍的声响,混着春雷滚过山谷的回响,惊醒了沉睡在水泥森林里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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