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顶老盆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题记:一个人做了什么,别人都知道。

白色的床单和赵大华身上的病服是才洗过的,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洗洁精的清香味。此时,她正用一只手按着另一条胳膊上的棉签,她刚刚被护士拔了针。

“你倒是给俺捶捶腿,都麻了!”赵大华伸了伸腿,冲老二抱怨。

老二赶紧放下手里正在削的苹果,过来给娘捶腿。

“老二,扶我坐起来,躺得我半边身子都疼!”赵大华又对正给她捶腿的儿子发布命令。老二扶她坐起来,把枕头在后背垫好。屋里暖气温度有点高,老二忙前忙后侍候着,额头渗出了汗珠。

“老妹子,你可是有个好儿子!”

说这话的是临床一个老姐姐,身体不好每年都会住几次院。这是她和赵大华在一年里在同一个病房遇到的第二次。

“嗯”,赵大华勉强点了头,但接着说:“俺大儿子才好呢……”人老了就愿意啰嗦,七十二岁的赵大华一说起老大,就打开了话匣子。

“老姐姐你不知道哎,俺家老大从小就懂事,学习也比老二好。老大才十几岁就能下地帮俺除草间苗。吃饭的时候,有好吃的总让俺吃,不像老二,就知道自己吃!”赵大华说着,用眼白看了老二一眼。

“这两次住院,俺也没见你家老大来照顾你呀!”

“他哪里有时间,他在大城市里上班,现在升了领导了!赚大钱了!俺的住院费都是老大打回来的,不然老二到哪里弄啊?就他种那几亩地能赚多少钱,养活媳妇孩子还不够呢!”

老二把娘手里的棉签接过来,用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捏着刚刚削好的苹果递给娘,嘿嘿笑两声。他春夏秋三个季节都在地里干活,冬天还要找些零工做。被夏天的毒日头和冬天的寒风蹂躏得黑脸膛上出现了皱纹,显得比他实际年龄大得多,就连他的手背都和土地的颜色接近。赵大华接过苹果,拿在手里却不吃,把身子往前探探,对临床继续说老大小时候的事。说了半天,赵大华觉得苹果在手里碍事,就递给老二。

老二把苹果装在一个干净方便袋里,准备留给娘想吃的时候吃。可他转念一想,削好的苹果很容易发黑,就从袋子里拿出来,张开大嘴咔咔咔一顿啃。

“老姐姐你瞧瞧,老二就知道自己吃,俺能指望他孝顺俺吗?不能啊,俺还得指望老大!”

老二看着娘又嘿嘿笑两声,继续把苹果啃得剩了核。

老二不善言谈,可心里啥事儿都想得透。这次娘住院,身上又加了病,而且很重,他就把电话打给了大哥,告诉他娘想他,说梦话都在念叨他。可老大仍然没回来。老大说:“快过年了,我照例要回去过年的。”老二挂电话的时候很生气,娘都病成这样了,他还说等过年回来。

赵大华还在和临床的病友聊天,这会儿说起老大考上了大学,毕业留在了大城市,买了大房子,娶了城里的大闺女,有了可爱的大孙子。

“老妹子,你家老二就挺好,这些天俺可是看清了,侍候你吃喝拉撒,梳头洗脸,从没见他有过不情愿。你家老大离得那么远,怕是难指望吧?”临床的老姐姐说话比较直。她就有个“有出息”的孩子,在城里定居了,两三年才回来一次,她深有体会。

“你不知道,是,老大一年就回来几天,可是俺平时花的钱都是老大打回来的。一年打一二十回钱是有的,加起来得有好几万。俺家老大,赚大钱的!”赵大华脸上挂了神采,唾沫星子也得意地飞出来。

老二这时候出去打开水了。娘把这一套磕说给了许多人听,他早都听得耳朵生茧子了。

老二想着心事。他侄子长这么大,还从没回来看过奶奶,他妈妈也从没回来过。每年过年,大哥匆匆来匆匆走,陪娘的时间最多不超五天。侄子五岁那年,娘实在想孙子,就坐火车去了城里。她特意把自己的被褥拆洗过了,背着去的。可在大哥家门口,就被大嫂伸手夺过去,甩楼道里了。

娘尴尬又委屈,想哭却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娘在大哥家第一次见了她的小孙子,想要抱他,但那孩子躲在一边叫嚷着不让抱。娘在大哥家吃晚饭时,夹了菜刚送到孩子碗沿边,就被大嫂挡回去,说:“小宝会夹菜。”

饭后,大哥把娘送到一家大酒店的房间。坐在像陷坑的软床上,娘一夜没睡意。第二天,娘带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就回来了。她抹着眼泪和老二说了自己的遭遇。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再也没听到娘说起大哥来。他知道娘还在生气,有时就劝几句。

大哥又先打回来钱,然后打回来电话,几声娘长娘短后,娘就忘记了那次远行的不堪。

老二又想起一件往事。那年正秋收,所谓三春不赶一秋忙,可就在这时候,娘又住院了。他和媳妇白天黑夜两头忙,可是地里的豆子还是因为过了收获的时间而炸了荚,金黄的豆粒落了满地。他就给大哥打电话,让大哥回来照顾娘几天。

结果人没回来,大哥找了一个护工来了。在地里忙了一天,晚上他到医院去,娘一个人正在流眼泪,护工不知到哪里去了。娘说喝的水是凉的,吃的饭是硬的,现在还在拉肚子。她还说护工训斥她难侍候。老二找到在一个空房间睡下的护工,辞了。自己的娘,自己才会疼,那就和媳妇再辛苦些日子吧。

老二想到这里,叹了口气,但随即就憨厚地笑了。

赵大华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利索,但马上就过年了,她还是选择出院,回到家后就吩咐老二赶紧置办年货。老大要回来了。

老大果然赶在除夕前回来了,赵大华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病似乎一下子好了大半。她一边吩咐老二两口子炖鸡炖鱼,一边拉着老大的手,絮絮叨叨说着。她身体羸弱,没有多少力气,只能说说停停,但心里却兴奋。

“这回你可要多住些日子!”赵大华想到“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句话,就恳求老大。往年她从没这样要求过老大,她体谅老大忙。

“大哥,不过完十五,你不能走!”老二说得郑重而严肃。

老大想了想,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点了头。

“还是老大好!”赵大华一下子就乐得眼睛眯缝起来。

过了三十是初一,全家人都长了一岁。过了初一过初二,一直到初三的晚上,老大偷偷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老二和赵大华都听到老大对着电话讲了很久,有时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有时却又是压制不住的吵架声。

第二天一早老大就辞别了赵大华回去了。

初四一整天,赵大华都没说两句话,也没怎么吃东西,初五是小年,在满村家家早饭前的鞭炮声中,老二紧急把娘送到医院的急诊室里。

抽空老二给老大打去电话,他对着手机吼:“你给俺滚回来,咱娘拉扯咱俩不容易,你不能给她养老,还不能给她送终吗?”

“我,花钱,不算养老吗……”

“屁话,你以为只有你能赚钱吗?要不是因为有娘要养,俺是有两次远走高飞的机会的,可俺还不是守在娘跟前娶了个农村媳妇生了个跟土豆一样的土娃娃!你以为俺不能赚钱吗?你以为只要有钱,就能让娘吃好穿好过舒心日子吗……”

老大听了无言以对,他从来没想过这些。

老大是刚回到城里的家接的电话,然后又匆匆出了门。

七八个小时以后,老大气喘吁吁跑进赵大华病房的时候,几个大夫正在离开病房,本家几个近人都围在娘的床前,老二正拼命喊:“娘,娘,别闭眼,快答应俺……”

老大扑过来跪在床前,他看着娘干枯花白的头发,瘦削黑灰的脸,他一只手抖抖索索抬起,轻轻抚摸娘的耳朵、眼睛、鼻子和下巴,另一只手拉起娘的满是皱褶的手,突然放声痛哭。他终于意识到,以后,最爱他的娘再也不会拨通他的电话,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了。

一个皱巴巴的东西从赵大华的手里滑出来。老大拿起,展开,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儿子小宝的笑脸。老大再次哭开了,声音比先前更大。

出殡的时候按照当地的风俗,老大要为赵大华顶老盆。顶老盆的是有第一继承权的。赵大华有闲置的两间破旧土屋,因为她长久以来都和老二住一起。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口水缸,一架站不直的碗橱,一个油黑的切菜案板,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此外,顶老盆代表着长子的尊严,孝子的尊严。

丧事上用的老盆,是一个粗糙的瓦盆,需要顶盆的恭恭敬敬地在头上顶一下,然后用尽全力摔在提前准备好的石头上,把老盆摔得粉碎,意味着逝者的一切烦恼忧愁全都摔掉,然后才能到高高兴兴地去往极乐。

老大拿过老盆正要顶在头上,被一个本家长者劈手夺过去。老者把瓦盆双手交给老二,然后对老大说:“你爹死的早,你娘养你小,你却没有养她老,你娶了媳妇,你媳妇却从来没认过这个婆婆,你有了儿子,这孩子却从来没有叫过奶奶,你没做到的这些老二都做到了,所以这顶老盆的事,就由老二来吧!反正,你娘留下的这些东西你也不稀罕。”

老二抱着老盆,眼泪就滴在了里面。他走到棺材正前面,把老大挡在身后。老二缓缓举起老盆,放在头顶。老二大声哭道:“不孝儿送娘,一路——走——好!”他双手高高举起老盆,奋力一摔,一声“砰”的响声后,老盆在地面的石头上摔得粉碎。老二趴伏在地,膝盖跪在瓦片上,头狠狠磕下去。抬起头来,老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喉咙里发出骇人的嚎哭声。

他正哭得起劲,忽然被两个本家兄弟拉起来,扶着架着拽着踉踉跄跄走在棺材前面。身后一个人高声叫:“起——灵,走——”

人们簇拥着老二,把老大挤到人群的边缘,似乎赵大华只有老二一个儿子。这一伙人就浩浩荡荡把逝者送往她该去的地方去了。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