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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藏着三只邪妖,鬼女红叶,雪女冰霜和树妖小翠。她们在我的心田住下,自称我前世的缘,愿携我此生逛遍这人间。起先我并没有发觉什么,只认为她们是误闯我今生的过客。后来,伴着岁月沉淀,我幡然醒悟,与她们的相遇既是邂逅又是必然——人生就是与一个又一个“前世”重叠,将年幼的自己烙印下前世的印章,随后回过头来,抛弃他们,成为又一个新的前世。
最先到来的是鬼女红叶,她全身上下除皮肤外,一切都如被血染过似的格外鲜红,她的发是明亮的红,眼睛是深邃的红,嘴唇是诱惑的红,衣裳是轻飘飘的红。虽都是红,但红得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韵味。
她到来的时候,我还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这个世界对那时的我来说,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年少时的懵懂,携来的是对世间一切规则的遵守和崇拜,老师永远是对的,父母永远是对的,世间也永远是善良的。那时的我,如同羊圈中的羊羔,周围都围满了雪白绒毛的同类,那木栅栏外伴着白云的蓝天,是我所向往的——可惜我未曾明白,羊圈内的天空与羊圈外并没有什么不同。
刚上初中的时候,一切都是新鲜的——新鲜的面孔,新鲜的环境,新鲜的规则,新鲜的故事。
我考上的学校虽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太糟。有六人间的宿舍,有四百米一圈的标准塑胶跑道,有跑道中间零星点缀着几株小草的足球场,后来换成塑胶敷料的了。初一上学期的时候,大家都不算熟悉,各自都客客气气,没什么冲突和矛盾,偶有几个高年级的跑到寝室收保护费。起先我以为只像平日大人们总爱对我开的玩笑那样,笑着笑着就过去了,没曾想荷包里的一块钱还没有捂热,就莫名其妙进了别个的口袋。
那一次,我们集体将被收保护费的事情上报了老师,很快,一块钱们陆续回到每个人的荷包,被高年级欺负的事情就再没发生过,我对老师们的绝对权威更加信服了。直到初一下学期,羊圈的门被打开,小羊们跑到外面的世界以后,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
身边的同学开始组成小团体,各玩各的,我小时候性子比较孤僻,一时间没了主意,只能一个人盯着蓝天和白云发呆,这样也好,倒落得个轻闲。只可惜,世界太吵闹,容不下片刻的安宁。不知从何时起,外面世界的规则悄悄溜进学校,溜进我原本安静的生活,校园里不再只有小羊,还有披着羊皮的野狼。孤僻的人总会被认为是异类,就像白羊群中突然出现的一只黑羊,不管是谁,是平日里欺负羊的狼,还是平日里被狼欺负的羊,都要来踩上两脚,也只有那个时候,狼和羊才格外团结。所有的暴力顷刻间扑面而来,语言上的也好,肢体上的也好,没有休止地,同雨点似的落下,隐没进我的身体,灼烧着我的灵魂。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我被一群不坏好意的男生堵在寝室的门口,他们将房门堵上,不允许我出去,我的室友们呢?他们也混迹其中!无尽的孤独和绝望笼罩在幼小的我的心里。听着门外回荡在校园里的上课铃,我第一次对世界产生怀疑,原来并不同羊圈里雪白的一切相似,外面的世界是有黑色的。或许羊圈里也是有的,只不过大家都藏在身下,很难被发现罢了。
那一天,我一个人在寝室呆了很久,直到寝室阿姨发现我,将我放出来。一整天,我都耷拉着脑袋,身边时不时会隐约传来“怪人”二字的低语。对于我的迟到,老师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缘由。后来我才知道,是他们一起帮我请假了,说我在厕所拉肚子,要迟到一会儿——原来老师也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明察秋毫的。
如之前所说,红叶来的时候我正读初中二年级。那时,小小的羔羊们开始长大,头上的小角一刻也闲不下来,它的生长让羔羊们的头很痒,总需要外出寻找能磨角的树干——我几乎成了整个班里所有人的树干。男生们觉得我很懦弱,每次受欺负都闷不做声;女生们觉得我是个怪人,因此才会被全班孤立,私下还会造谣那些不合群的女生私下在和我拍拖,才会一起变得古怪的。
这个古怪的名头,多数时间都落在了杨佳慧的头上。
杨佳慧是我的同桌,起先也是合群的,只可惜被老师安排成我的同桌以后,大家也开始像孤立我一样孤立她。没有办法,两只未经世事的羔羊在莫名的排挤中只能相互取暖,于是我和她走得更近了。每天一起吃饭,一起回宿舍,周末则会一起回家。周围的嘲笑和谩骂并没有因为我们集合成的小团体而有所忌惮,反而变本加厉,语言化作把把尖刀扎进我们的身体,刺进我们的心脏。
一天下午,在我和佳慧周末放假回家的路上,被一群不怀好意的小孩儿截住,里面有男生,也有女生,有我们班的,也有别的班的。他们将我和她围在中间,要求我们抱在一起,将我们的脸强行贴住,还试图扒下我们的衣服和裤子。佳慧哭了,哭得很伤心,好在哭声引来大人,我们得救了。
回家以后,我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回想起刚才的一切,心中如同被千万根针扎一般,无比的疼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欺负我们?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痛苦的情绪在身体里蔓延,在血管中传递,一直到脑子里,我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
忽然,房门外传来的咚咚声在屋内炸响,父亲急促的敲门声裹挟着我颤抖的心跳,擦干眼泪,颤巍着双手,将反锁的门打开。不是说过,小孩子不允许锁门吗?父亲严厉的目光袭来,起先我觉得恐惧,然后觉得委屈,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可怜巴巴的模样让父亲的严厉一下子软下来。怎么了?儿子。我被全班欺负了。那一刻,我隐藏在心里的委屈完全决堤,汹涌着化作眼泪打湿了衣领,哭声同样倾泻而出。渐渐的,我的脑袋开始有些发昏,兴许是哭得缺氧的缘故。
待我发泄完积蓄已久的情绪之后,只觉得脸上干巴巴的,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样。母亲走过来,将我搂在怀里,泪水也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我将事情的原委讲给她听,她只是不断地摸着我的头,什么也没有说。我能感觉到,那时她的身体似乎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心疼。父亲在一旁点燃一根香烟,默默不语。此刻的时间像静止了一般。
然而,大伯的到来将静止的一切打破,原来在我哭泣的时候他就在了,一开始他只是听着,眼神里流露出和父母完全不同的神情,就像那些欺负我的人一样。而后,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一个一个字眼从他的嘴巴里蹦出来:他,们,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这些字眼如同一根根钢针刺进我的皮肤,此刻我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变得逐渐黯淡,原来那雪白绵羊的肚子底下真的藏有肮脏的泥污!
那时的大伯在整个家族有着绝对的权威,自从爷爷奶奶驾鹤西去以后,大伯说的话如同家族的圣旨,没人敢于撼动,除了我的堂哥张家栋,他是我二伯家的孩子。
堂哥是我们全家族的骄傲,他是家里唯一一个本科大学生,也是家里唯一一个去过首都北京的人。他小的时候,也同我一样孤僻,我不知道他上学时有没有受过欺负,有没有经历同我一样的苦痛,但我知道的是,他是个不守规矩的人——他从来不听大伯的话。高考的时候,大伯硬要求他填报一个离家近的学校,填报一个好找工作的专业,可结果呢?他一溜烟跑到了北京,报了个冷门的专业,现在一直都在野外奔波,只有过年才回来一次。大伯的权威竟被一个小辈挑衅了!当时他生气极了,光秃秃的脑袋上暴起七八根青筋,可惜无论他如何生气,如何以长辈之名威压,堂哥就是不服气。再后来的后来,大伯终究没能拿下堂哥,于是乎,旋即盯上了性子比较柔弱的我的父母和我。
听过大伯的话,母亲满眼的愤怒,父亲也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嘴里却只能附和,责怪我不懂事。那天夜里,父亲悄悄告诉我,别人打了你,你就打回去!红叶也正是那时溜进我心田的。
漆黑的天空将一切危险裹挟其中,没有星星和月亮守护的孩子只能学会独自坚强。我既没有调皮捣蛋的天赋,也没有学习好的天赋,在老师眼里我属于调皮捣蛋的那群,在调皮捣蛋的那群眼里我又属于学习好的,绕来绕去,我终究是得不到月亮的爱怜,也得不到星星的同情。所以黑夜的危险找上了我——红叶,一只叛逆世界规则的邪妖。
“小小的人儿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家跃,你是谁?”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能帮你。”
“帮我?帮我什么?”
“帮你不受欺负。”
“真的吗?”
“当然,只要你允许我住进你的心田。”
“你到底是谁?是人吗?还是鬼?你要怎么住进我的心田?”
“只要你说一句‘请进’就可以了。”
“请进......”
一道红光闪过,红叶便化作一缕红烟躲进了我心脏的位置。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个美丽的姑娘,着一袭红衣,倚靠在我的怀里,她轻唤着一个名字,不是张家跃,而是欧阳叶斩。我不禁有些好奇,欧阳叶斩是谁?可还没来得及将此疑问弄清,便惊讶地发现,此时的自己不再是那个初中二年级的小孩儿,而是一位同样着一袭白衣的俊俏男子。我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脸,就像另一个看着他的人一样,但我又能清晰地感知到,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正和自己四目相对!这种感觉异常的奇妙,就好似同时存在两个我,一个是现在的我,一个是过去的我,也是未来我想要成为的我。伴着这种割裂时空的异样感,“红叶”二字深深地镌刻进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我怀中的女子将头转过去,盯着远处的繁星和皎月,她微微张口,勾人心魄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耳畔: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他是你的前世,我的夫君。我们在相思树下结缘,许诺彼此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如今感谢这黑夜,我才能将你找回。很快,你将依旧是你。
梦醒,只觉得浑身舒畅,平日里淤积的一切不快在眼帘打开的那一刻烟消云散。我只感觉胸口莫名的火热,心脏像被火点着一般,将唯唯诺诺的寒意驱离出躯体。我一下子从床上弹起,穿上校服,拿上母亲准备好的早餐,一边大口咀嚼,一边朝学校的方向进发,并不理会身后满眼担忧的母亲。按理说,今天是周六,我并不应该回学校,但一想到某些欺负我的人因家离学校较远不得不一个月回去一次,就十分兴奋,毕竟逐个击破才是狼应有的狩猎本能。
来到宿舍,我将书包扔到床上,从里面掏出一早准备好的钢管,照着一脸惊讶的室友刘松肚子上就是一棍。这一棍将他打翻在地,捂着肚子直不起身,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就觉得开心,觉得他罪有应得。毕竟整个宿舍孤立我就是他起的头,也是他昨天在放学路上带人欺辱我和杨佳慧。
刘松开始大声叫喊:李德,黄二,你们死哪儿去了?怪人疯了!快来救我!我疯了?心中烧起的火焰和红叶的声音在丹田里交织,原本的仇恨越演越烈,化作一杯烈酒,浇灌进回忆里。我紧咬着牙,照着刘松的大腿上又是一棍。他的眼神越发凶狠,像极了一匹受伤的野狼,龇着牙齿,仿佛随时都会奋起反扑。李德,黄二,你们他妈死哪里去了!那声音饱含愤怒,如同头狼的嗥叫,是狼群的权威。
李德和黄二闻讯而来,看着我手中的钢管和地上躺着的刘松,表情先是一愣,随即变得凶狠,像两匹健硕的公狼见到猎物般猛地朝我袭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将手中的钢管横着劈过,试图打在他们的手臂上,只可惜双拳难敌四手,钢管打偏了,被黄二反手夺过,顺势朝我劈来。我本能地向后闪躲,借势拿起地上的凳子朝他俩砸去,李德不幸被砸到面门当场晕过去。黄二见状,眼里的杀气瞬间迸发而出,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钢管。见状,我只得避其锋芒,将一旁的书包朝他扔过去后,又拎起还在地上呻吟的刘松朝他推去,并在他接刘松的间隙,拿起一旁的凳子,朝着他的脑门拍去。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怕了,我的世界被愤怒染得鲜红!
事后,我被请了家长,刘松、黄二、李德三人被送去了医院。对于身上的伤,三人都咬定是自己不小心摔的,没有将我用钢管和板凳砸他们的事供出来。因此,老师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罚我回家关了一周的禁闭。自那以后,我依旧是那个不合群的怪人,但没有人再敢来找我和佳慧的麻烦,就这样,红叶护着我和那个陪我一起同甘共苦的同桌佳慧,让我们初中生活的后半平静而安稳。
回忆里,红叶陪我走过初三,渡过中考,经历高中,跨越高考,她的鲜红一直照耀着我一路的艰辛。只是在这趟旅程中,我们都没有发现另一道身影悄然而至,她便是雪女冰霜。如果说红叶是武装在心脏上的一把燃着烈火的尖刀,温暖着善良不被邪恶吞噬,反抗着世间的不公,那么冰霜就是一面长满坚冰的盾牌,将善良冰冻,让世间的一切都变得那样的陌生——不去感知,就不会受伤。
她真正诞生于大三之后的我,而萌芽却在高中时期的那一场我不愿再回忆的经历。
中考以后,大部分不学无术调皮捣蛋的人被送进社会或是职业技术学校,但仍有少部分靠着天赋或家境强撑着进入高中校园。相较于初中时萌芽般的恶,高中的恶则是经历筛选之后,有了伪装色彩的恶。
起先的高中和初中并无分别,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一切都是新鲜的,新鲜的面孔,新鲜的环境,新鲜的规则,新鲜的故事。但与初中不同的是,将人分门别类的速度要快上不少,兴许是轻车熟路,或者不如说是学校这个小社会的水到渠成。我依旧是被孤立的那个,同样的配方,同样的味道,但有些许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我,有了红叶,那只住在我心田的邪妖。尽管我不合群,但合群的人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我的头颅总是高傲地仰着,双手紧攥着拳头。那些成群结队,身披雪白绒毛的小羊胆敢踏足我的领域,我身披着的黑色绒毛便会幻化为盔甲,抵御一切的伤害,我头上的尖角随时等待着冲锋。
后来,在经历过几次班级冲突和寝室冲突以后,我的孤独成了强者的名词——真正强大的猛兽从来都独来独往。它们要么拥有强健的体魄,要么拥有矫捷的身手或聪慧得大脑,就好似熊,虎和花豹。而体型较小的狼则需要群居,力量稍逊的狮子亦需要群居,更不用说鬣狗或是别的什么了。不过相较于羊群,它们都算得上强者了。
后来,没了欺凌目标的羊群将黑手伸向自己的同伴,将它的毛染黑,继续它们传统的游戏。夏雨便是这只浑身被涂得漆黑的小羊。起先,夏雨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为首的人叫刘财发,他的老爹是个远近闻名的煤老板,家里有好几座矿场的开采权,平时在学校几乎都是横着走。刘财发最看不起学习好的乖学生,在他眼里,那些人都是书呆子,到头来都要给他老爹刘富贵打工。但无论他如何央求,刘富贵始终坚持让他上学,希望他能读完高中并考个大学,再学一门采矿相关的专业,回来继承自己的衣钵。刘财发不理解刘富贵的用意,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完全可以随着他一起做生意。起初刘富贵坚决不同意,依旧坚持以前的想法,直到刘财发闹了几次离家出走的戏码,刘富贵实在没有办法,才答应他读完高中就随自己走南闯北。所以从始至终,刘财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学习上。
刘财发想要读完高中,完成和刘富贵约定的前提是不能被学校开除,所以他不得不每天按时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虽然他瞧不上学习好的乖学生,但和他老爹一样,刘财发很会用人。他将学习成绩好,但性格内向不合群的夏雨归入自己“麾下”,帮自己完成每天的家庭作业。作为报酬,刘财发会保证夏雨在学校的安全,整个班级的混子都不敢打他的主意,只能另寻其他的“树干”。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我。高中时的我,成绩能算中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文得很,非常适合当他们取乐的对象。只可惜找我取乐的人,无一例外被扎得浑身是伤,很快就对我失去了兴趣。
一段时间以后,这群人发现远水解不了近渴,于其每天辛苦跑到别的班级惹是生非,不如就从身边的人下手——夏雨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就算受了欺负,作业该写还是得写,这样做要比保护他来得更有价值。对此,刘财发一般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和这些兄弟比起来,一个夏雨算个屁!于是乎,很长一段时间里,夏雨既要担心被其他人欺负,又要担心完不成作业被刘财发“训话”,日子过得可谓十分艰难。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红叶一直在我心里念叨:帮帮那个人,帮帮那个人。于是乎,我和夏雨成了朋友。
成为朋友后,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参加体育训练,甚至在学校外,我们也经常相约一起去快餐店加餐,一起去图书馆学习,他的存在让我再次体会到朋友一词的含义。上一次感受到朋友的温度,还是在和杨佳慧做同桌的时候,想想真是让人有些怀念。可令我万没想到的是,我这样地保护他,视他为最好的朋友,到头来他却出卖了我!
那一天,学校塑胶跑道的上空被乌云铺满,夏雨被刘财发带人堵到操场外一处偏僻的角落。他们一直不爽夏雨和我的关系,但又碍于斗不过我,只能乘我生病不在学校的时间对夏雨出手,逼迫他暗地里对我使坏。
起初我并没有发现异常,直到一天中午,夏雨眼含泪水地将一盆饭菜扣在我的头上,并颤抖着手在我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我才后知后觉——懦弱是素食者的天性。我也不恼,只是径直走到偷笑的刘财发身边,将我的饭菜扣在他头上,然后朝着夏雨摇摇头,失望地离开了食堂。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夏雨,后来才听闻他转学的消息。那时的我还有些内疚,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他,让刘财发这群畜生钻了空子,直到后来冰霜的出现,才彻底改变了我——源于内心的软弱,是不值得被拯救的。
经历夏雨事件后,我变得更加孤僻,不愿意再和谁结下情感羁绊,但每当看到别人受欺负或是需要帮助时,我依旧会伸出援手——在红叶的声音里,我反抗世界的不公,但始终认为人性本身依旧美好,善良依旧是时代的主旋律。
这样的声音一直陪伴我进入大学校园,直到一些人,一些事情的出现,让我对红叶这个鲜红的美人儿产生一些动摇,冰霜也就接踵而至了。
大一刚进校园时,看着用洁白大理石砌起的校门和上面烫金的校名,一种宿命感不由得从心底升起,在脑海里回荡:这一路走来,一页页回忆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放映,父亲在校门口等我回家的背影等黄了记忆,等白了时间;母亲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鸡汤,飘香的味道绚丽了整段时光。是啊,大学,这个时代成功者的勋章,我也拥有了一枚,它是父亲和母亲用那苍老粗糙的双手捧到我面前的,我怎么会不珍惜呢?此时,我多想躲进回忆里,永远不出来。
清风将我从回忆里唤醒,一大群学长学姐围绕在我身旁,向我介绍各种社团,当然,也有想卖笔给我的。他们卖的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塑料中性笔,价格却出奇的高,一盒十支需要五十块钱。起先我并不想搭理,但听闻是他们的毕业实习,便不好推脱,只能掏出五十元买下,为他们顺利毕业出一份力。后来听隔壁寝室一位学长解释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像我这样的倒霉蛋,同寝室还有三个,而我们是四人间。
经过卖笔风波以后,我对人对事渐渐变得小心起来。红叶这个小妮子虽活了百年,内心燃满了对规则的不满和挑战,却唯独对世人没有防范,特别是那些笑脸相迎的,外表和蔼可亲的世人。
周昌明是我同专业的同学,平时大家都叫他“表哥”,因为他老家是广西的。在班里,他广西老表的形象深入人心,加之他那一口流畅的广西话和憨厚的外表,让人不经意间会对他产生好感,把他归入老实憨厚的大脑文件夹里。表哥的学习成绩很好,我们这个专业有三个班,一个班有三十多个人,在这些所有人里,表哥可以排进前十,当然,我也在这前十之列。由于成绩相仿,性格相似,兴趣相投,我和表哥很快便成为了朋友。因为有之前夏雨的经历,一开始我们并没有这么要好,但在后期的相处中,我渐渐发现,表哥和夏雨完全不一样——他的内心要比夏雨坚强得多,再加上他家境普通,身上没有纨绔子弟的坏脾气,我对他的顾虑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在大学前半段的时光里,我很多事情都是和表哥一起做的。周末,我们经常相约一起出去吃美食——火锅冒菜麻辣拌,湘菜粤菜大乱炖,我们几乎总能吃到一起去。有时我们还会相约出去看画展,讨论现代艺术和经典艺术的区别和联系,最终得出结论:“现代艺术就是‘洗钱的玩意儿’”。然后相视一笑,颇有种高山流水的惺惺相惜。平时,我们几乎都会结伴一起去图书馆或者教室自习,期末则相互PK成绩,谁考得低谁请客吃饭,结果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在请客,每次都差他几分,这件事也成了他在平日里嘲笑我的谈资。后来表哥有了女朋友,我们相处就没有这么密切了,不过一周至少还会约着出去一次,表哥常说:不能讨好了对象失去了兄弟。
邻近大三上半尾声的时候,我和表哥开始讨论起保研的事情。其实在大一刚进校园的那段时间,我就研究过学校保研的事,也同老师联系过,那时和表哥还不熟,所以我并不知道他也咨询过相关问题,平时聊天也没见他提起过。那天下午,李老师打电话让我去一趟她的办公室。推开门,我便看见站在里面的五个人里,有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便是表哥。见到我时,他起先有些惊讶,然后迅速恢复平静,只是冲我笑了笑,接着便将眼睛看向别处。李老师将我们六个人聚集起来,告知道:这一次本专业只有一个保研名额,最终的决定权在刘老师手里,你们需要参加一场数学竞赛,分数最高的人将获得本次名额。
介绍完这些,李老师将我和表哥留下来,说我们两个是最有可能的人选,因为我们不仅成绩好,还经常参加各种学科竞赛和各种学校组织的大型活动,所以学分很高。她告诫我们一定要重视这场竞赛,回去好好准备。离开办公室,我和表哥决定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备战这一次的竞赛,毕竟这决定着保研名额的归属。那时候的表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和我讨论可能考到的内容,还帮我补足短板,他告诉我:和同样水平的人竞争,才能体现出这保研名额的价值。
很快,数学竞赛的时间撞到眼前,由于考前有些紧张,我用的涂卡笔还是表哥帮我补带的。当时我感动极了,若不是他,我的这场比赛就会像胎死腹中的婴儿般,消失在这从未亲眼见过的绚烂世界中了。
比赛那天虽然有这样一个小插曲,但总体来说我状态很不错,表哥的状态也很好,我们真心为彼此感到高兴。后来吃过一顿“庆功宴”后,表哥提出想和我互换准考证,纪念彼此竞争的友谊,并将自己的准考证塞进我的口袋里,那时我也没有多想,同意了他的请求。
冰霜出现那天,天空中飘着一片若有若无的雪花,我站在操场上,掩着面,始终不敢相信刚刚历的一切都是真的:
在刘老师的办公室,表哥凝重着眼神,头低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老师在几分钟前给我打来电话,训斥我一番,批评我为什么要把准考证随便给人。原来,表哥的对象无意间得知了我准考证的事,偷偷将它拿出来,登录了我的个人界面,用我的身份向主办方“自首”考试作弊的事,我的成绩被取消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崩溃的,但并没有责怪表哥,毕竟害我的人并非是他,这也让我很安慰,如果是他,我又会怎么样呢?只可惜,事与愿违。
很快,李老师将表哥的女朋友找到,带到刘老师的办公室。起先她将一切的罪证都揽到自己身上,可在听到要负法律责任之后,便不干了,很快就将主谋表哥供了出来。周昌明三个字冰冷地回荡在办公室的天花板时,整个世界的空气似乎都在那一刻凝固了。不知为何,兴许是表哥两个字用得太久了,周昌明这三个字听起来是那样的陌生,就好像从来不认识的人第一次互换名字一般。谎言被揭穿后,表哥脸上的表情到现在还时不时溜进我的梦里,随它一起溜进来的还有心寒和无尽的创伤。那种表情,像一个人吃到很难吃的东西,但嘴巴又被封上似的,想咽咽不下,想吐吐不出。
李老师问我的想法,那时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只是淡淡回了一句算了,然后默默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再后来,李老师帮我查明真相,事情确实是周昌明指使他的女朋友做的,但主意却是刘老师提的。她鼓励我,让我好好准备考研,她可以为我提供必要的帮助。至于周昌明,我再也没叫过他一声表哥,在我心里,表哥已经死了,周昌明就只是周昌明而已。
在操场淋完雪那天晚上,我躺在学生宿舍的床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一抹雪白呼地钻进我的胸口,和红叶撞了个正着。
梦里,欧阳叶斩的身边多了一个姑娘,红叶和她面对面站在一起,似乎在争论些什么。那个姑娘和红叶很不一样,她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雪白:她的发是清冷的白,眼睛是冷峻的白,嘴唇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白,衣裳是软绵绵的白。她也称是我前世的爱人,从红叶的言谈中也能听出来,她们认识,只可惜彼此不对付。一个红得像火,一个白得像雪;一个温暖明媚,一个寒冷刺骨。她们在我的心田里吵着,闹着,谁也不服谁,欧阳叶斩原本清晰的容貌仿佛在这场吵闹中也变得模糊起来。我的心田是热闹的,但醒来后的我内心确是冰凉的,看来这次争吵是红叶败下阵了。冰霜这个名字同红叶一样,是忽然跑进我脑海中的。
起先,冰霜的到来并没有红叶来时对我造成的影响那么明显,我一度没有感受道任何变化。大三下到大四上的那一段时光,是我上大学以来最独立,最强大的时光,我不再接受任何人向我驶来的友谊小船,那摇晃的双桨无论多么用力,都无法在我心灵的湖泊中荡起任何一丝波澜。每周我会有六天都呆在图书馆,除上课,吃饭和必要运动等生活切需解决的事外,大多数时候,我都一个人呆在考研自习室里——我要一雪前耻。那段时间,或许是仇恨,又或许是不甘支撑着我,以使我能在一道道高数题,一篇篇英语阅读中苦苦坚持,在堆成山的专业课和政治知识点中保持乐观。我一直以为,冰霜给我带来的是无比坚定的内心,但我错了,冰霜除了它以外,还送给我一些别的东西,那是我无意间在某次周末休息时,在乘坐的地铁车厢里发现的。
我独自坐在地铁上的长凳上,看着拥挤的人群,自觉放松和惬意。地铁刹车的刹那间,一个中年男子因为没有站稳,从我眼前飞快地掠过,慌乱中,他的一只手抓住了我面前的铁杆,它的出现使其免于因跌倒而将产生的伤害,可还没等他稳住身形,地铁再一次发动,他又一个踉跄差点被惯性绊倒。眼前上演的这一幕悲剧,竟在我的心里没有激起一丝的波澜,世间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我无关了——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我既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原来冰霜收走了我的心。
从她来以后,我不会因为一只被汽车压死的小动物而伤心,不会因为公交车上一个老人的到来而让出位置,不会因为别人的不幸而悲伤,也不会为了别人的欣喜而快乐。我关心的似乎仅仅只剩下自己和身边那些值得我珍视的人,也只有这些人或发生在这些人身上的事,才会在我心灵的湖泊里掀起一整涟漪。我的感官似乎在心被冰封后全然封闭。这样的情况,直到那个女孩儿——我一生的至爱十月——出现时才得以打破。我和她的故事,还要从我读研时说起。
经过六七个月的煎熬,当我从十二月二十五号下午的考场里走出来时,雨水带来的清新味道夹着泥土的芳香将我的灵魂暂时唤醒,我的感官又活了起来!我听到的鸟鸣是那样欢快,看到的树叶是那样翠绿,就连拥堵的汽车都变得那样可爱。但我依旧不会为别人的悲伤而悲伤,我依旧不爱这个世界。
经过两个月地等待,初试的成绩将我送进复试,而复试的成绩又将我送入梦寐以求的另一所大学的校园,开启我为期三年的硕士生涯。我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认识了十月。
十月本名就叫十月,只是加了姓,全名叫柳十月,我和她相遇的时候,正巧是学校德爱湖畔柳絮飞扬的时节。那天,她穿着一件碎花内衬,内衬外套着一条蓝色的牛仔背带裤,那条裤子洗得有些发白,但格外整洁,她的头上扎着两条很粗的麻花辫,耷拉在她的肩膀上,散发出乌黑油亮的光彩。我吃过午饭,想到湖畔走走,消消食,正巧遇上弯腰清理湖畔垃圾的她。
起先只是处于好奇,渐渐地竟看得有些入迷,不知不觉跟着她绕着湖畔走了大半天。我就这样看着她弯腰,然后将草地里,湖岸边的淤泥里,或是其他别的只要是她够得着的地方的那些别人遗落的垃圾,用手里长长的木夹子夹起,丢进另一边的抹布口袋里。待袋子装满以后,她便会停留在某个垃圾桶旁边,将水瓶或饮料瓶等留在麻袋里,将其他一些稀奇古怪的垃圾丢进垃圾桶里。接着,她会将口袋扎好,把它们运到离湖畔不远的一个人行道旁,送给收废品的大爷或是正在捡瓶子的大妈。最后一遍又一遍重复以上的动作,直到湖畔又重新活泼起来。后来我才直到,她每周日的时候,只要有空,都会来爱德湖清理垃圾,因为除了工作日有人打扫湖水外,周六周日两天是没人清理湖水的。十月说,她听得见湖精灵们的哭声。
大概过了一个钟头,她在湖边一处小房子旁停下,直起腰杆,甩动两条胳膊,扭动几下脖子,拍拍手,将那根长长的木夹子挂在小房子墙上的一颗铁钉上,然后转过身看着我道:“你都跟了我一路了,也不见来帮忙,请问有什么事吗?”突然的对话让我瞬间羞红了脸,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颤巍巍道:“没什么,只是从没见过学生在这里清理河道。额,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清理垃圾呢?”她似乎感觉到我的窘迫,笑容一下子从她的脸庞绽放出来,像一朵太阳花般,充满朝气。“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不用紧张,欸?你是哪个专业的?”“古生物......”“好小众的专业,我是学林业的,我叫柳十月,你叫我十月就好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吗?我叫张家跃......”就这样,我们边走边聊,一直聊到很晚,彼此加完微信后,我送她回了寝室。
那一天,我冰冻的心开始融化,有了裂痕。梦里,红叶和冰霜似乎没那么争锋相对了,她们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露出意味深长地微笑,那微笑里透着欣慰,又夹着些许落寞。
爱的小船在心湖里飘荡,拨弄起阵阵涟漪,时光的扉页摊在手心里,我和十月都看着,眼里写满彼此的故事。我们恋爱了,她特有的纯真和善良吸引了我,而我的成熟稳重同样给予她想要的安全感。在每一次的约会里,在每一次的交谈中,十月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不断在我眼前放映,特别是在她的过去里,每时每刻我都想轻轻拥她入怀,生怕不小心把她弄丢。
十月是被她阿爸捡回来的孩子。那年秋天,天气刚刚开始变凉,护林员柳夏在自家柴房里捡到一名女婴,小家伙被厚厚的棉布包裹着身体,小脸蛋儿红扑扑的,上面还嵌着个亮晶晶的小眼睛,像黑宝石似的。她看着柳夏,不哭也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待着,一个劲地笑。见状,柳夏赶紧将小女孩儿抱进身后的小木屋,给正在做饭的妻子马晓梅看。这么漂亮的小女娃到底是谁这么狠心把她丢到柴房里的?这个问题从始至终都没有答案。老天爷似乎也可怜这个刚出生没多久便被遗弃的小天使,把她送给了好心的柳夏一家。说来也的确是天意,他家正好一直没有小孩儿,于是两夫妻决定收留下女婴,因为是在十月捡到她的,于是给她取名为柳十月。
柳十月是在森林里长大的,因为她的阿爸柳夏是个护林员,所以很长时间都呆在山里,只有小部分时间会到山下的县城里购买生活必需品。柳夏一直将十月的到来视作神迹,毕竟在那样的深山里,乔木环抱,能找到小木屋的人屈指可数,跟别说千里迢迢跑来只为扔一名女婴。所以,对于小十月,柳夏是十分珍惜与疼爱的。为了保护好她,柳夏很少让她下山,总是让马晓梅带着她,在山上的小木屋里学着洗衣做饭。
身为护林员,柳夏必须时刻警惕偶尔会出现的偷猎者和偷伐者,并且在野兔泛滥的时候,通过打猎来控制它们的种群数量。虽然有国家的补助,但有了小十月以后,家里生活的确过得有些困难,其他的都还好说,但娃娃的吃食确实很难准备。因为没有生育过,马晓梅本身没有奶水,所以小十月是靠吃各种动物的奶长大的。春夏的时候,柳夏会跟深林里“熟识”的梅花鹿借点奶,到了秋冬则需要下山买些牛奶,羊奶啥的,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家里大黄的狗奶也能凑合着用。因为奶水的问题,马晓梅不止一次大骂自己是个没用的女人,而柳夏则会抱着她,安慰她,告诉她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光阴携着时间缓缓向前,十月在森林和家的疼爱中慢慢成长。她跟柳夏发誓,长大了也要像他一样当一名护林员,永远和大山在一起。所以到了大学,十月才报了林业专业,希望多学一些关于森林的知识,回去好帮上阿爸的忙。十月可以说是深山里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她的识字是柳夏教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在县城上的,高中则到了城里。起初柳夏还有些担心十月在城里住不惯,或者住惯了又不想回来。好在柳十月既没有住不惯城里,又没有留在城里不回来的打算,她依旧记得当护林员的承诺。只可惜这个承诺只有柳夏能看到了,十月的阿妈在一年前永远地离开了。
那年深冬,雪花从九天之上如鹅毛般轻盈飘落,为森林披上一层毛茸茸亮晶晶的棉被。雪是那样的纯洁,那样的柔软却又那样的致命。在一次救援任务中,十月的阿妈因为湿滑的积雪从山崖摔了下去,尽管送医及时,可她的生命还是永远停留在了四十五岁。自那以后,十月开始变得闷闷不乐,直到那段山崖开满了蓝色的小花——十月的阿妈最爱的花——就那样满满当当盛开在她掉落的地方。十月说,那些小花里住着阿妈的灵魂。在一个明媚的春日,我陪十月去过一次,那段山崖果然开满了那种蓝色的小花,山风拂过,小花们随风舞蹈,露出金黄的花蕊,十月说,那是阿妈在呼唤她,阿妈说她很喜欢你。
从山崖边回来,我见到了十月一直和我念叨的那座小屋和她的阿爸——柳夏。柳叔叔人很好,他留着一圈络腮胡,看上去很朴实,身上的军绿色大衣洗得有些发白,原本金黄色的口子也变得斑驳。他给我准备了一壶羊奶煮的奶茶以及几张烧饼和一只烤鸡,那是我第一次尝到如此美妙的食物,仅管食材很普通,但那种别样的滋味,是我在从前去过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品尝过的,至今我仍记忆犹新。
从森林里回来,我和十月碰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步履蹒跚地朝我们走来,毫无征兆地倒在地上,没了动静。我先是一惊,然后拉着十月想要迅速离开这里,在我眼里,他不过是个疑似碰瓷的骗子,自从冰霜到来以后,我不再乐于管这些闲事。只是十月不这么想,她让给我用手机记录下发生的一切,然后掏出手机拨打了急救电话,并从人群里找来几个愿意充当证人的人。她俯身检查那个人的身体,并触摸他的颈部动脉,确认还有脉搏后,便同几位好心人合作将他抬到一个烧着火炉的商店里,等待救护车的到来。事后我问她:你就不担心是骗子吗?她并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低下头,再抬起来,表情严肃但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万一是真的呢?
十月知道我的故事,在她陪着阿爸救援时,也遇到过相类似的事情。十月说,他也问过阿爸同样的问题,答案也是那句“万一是真的呢”。十月还告诉我,她的确遇到过一个碰瓷的阿姨。那时她一个人倒在路边,当十月将她扶起时,她硬拉着十月,大叫着说她撞了人。十月这姑娘很机灵,她大声质问碰瓷的阿姨:“这里有监控,你敢报警调监控吗?”那个阿姨也是人精,也大叫着:“这里没有监控,我不管,就是你撞的我!”十月却邪魅一笑:“既然没有监控,怎么证明是我撞的你?”说完便甩开那个阿姨的手,边跑边打警察的电话,那人先是紧追着不放,等警察来的时候,还大喊:“警察同志,就是这个姑娘撞的我。”结果没曾想自己被警察扣下了,原来早有人报过警说这里有个总爱碰瓷的老婆子,正愁没机会抓她,没想到今天主动送上门来了。回警局录完口供后,十月便不慌不忙地回学校上课去了。
通过这件事情,十月悟出一个道理,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我:家跃,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本身是善良大于邪恶的,只是很多善良为了躲避黑暗,将自己伪装起来了。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向别人透露出一丝自己的善意,大多数时候也会被回以善意。我知道你之前的经历,但一味地以恶意揣测这个世界,你不觉得很累吗?是啊!我不会觉得很累吗?每天都活在提心吊胆之中,我真的好累!或许,武装起来的善良——对善意报以善待,对恶意报以回击——才是好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良方。毕竟在帮助别人的时候,我的的确确也感受到了快乐,就好似走了一条很长很长的山路,然后捧起一口山涧的清泉,一饮而下的感觉。正是这次谈话,为以后树妖小翠地到来埋下了种子。只可惜,小翠来的时候,十月却走了。
十月离开的那天,天空中下着小雨,四周雾蒙蒙的一片。正在采购婚礼用品的我们,根本没有想到人行道上会出现一辆轮胎打滑的汽车——死的那个人明明是我——十月将我推出去好远,自己却没能躲过漆黑的车轮。就算不是那个司机的错,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他!他夺走了我的最爱,我的一切,我世界里唯一的色彩!婚礼在不经意间变成了葬礼,婚纱被染得血红,十月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好似被冰冻上的睡美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只留下无尽的凄凉。拥着她的墓碑,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在梦里,有个穿着翠绿衣裳的小女孩站在红叶和冰霜的中间,似乎在劝架,又似乎只是在聊天。我想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欧阳叶斩消失了,我看不到他,却能看见自己的脸!原本一直坐在那里的少年尽然变成了我的模样!
我的嘴巴因为惊讶而张得很大,但嗓子里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穿着翠绿衣裳的女孩扭过头朝我走来,她的模样和十月像极了!就如同照镜子一般。只是头发的颜色不是黑色,而是充满生机的碧绿色,她的眼眸如同森林一般,似乎能包容下整个世界。来到我的面前,她停下脚步,用唇吻在我的额头上,然后轻声对我耳语道:“家跃,替我好好爱着这个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就是知道,她就是十月,我最爱的那个同阳光一般明媚的女孩儿。但此时此刻,我也知道,她不仅仅是十月,她还是那个住在我心田里,永远的树妖小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