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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月球从海平面升起,碎银似的光斑开始泛滥。远古的浪从深海中传来,一层一层蒙古铁蹄似的波涛,嘶哑喊着朝下冲去。海鸥抛下的鸣啼,完全被月色朦胧的光照淹没。那一晚,她好像蒙古的马,披着油光的肌肤,也像天空的海鸥,完全被潮声覆盖。
大概晚上十一点钟,阿朱给我打过一通电话,当时我在洗澡没有听见。等到我洗完后,他又打了一通。我连头发都来不及吹,觉得这铃声是催命的,接了他的电话。他说,阿辉,非常急的事情,能不能出来?他说话很用力,很有钝感,像凿子般要凿穿屏幕。我说,刚刚洗完澡,不想出去,有什么事不能电话说?当时正是七八月份,连夜晚的余温也能烤得人滋滋冒汗,粘哒哒的。他说,哥们,公……公…公园,公园。我没等他说完,就说,你等等,你说,公,园?他说,要翻修了。我说,你等我下,现在我穿衣服。他说,我现在去你家楼下,你赶紧的。
阿朱和我是高中同学,关系一般,我们高考完就出去工作了。没想到后来会在南昌这边的KTV遇见,他和我一样,是服务生。我俩经常一起喝人家剩下的酒水,关系日益熟络起来。他和我聊他家里的事情,他说他从小就和妈一起生活,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妈就和爸离婚了,搬走了原先住的地方。我问他原先住在哪,他说不知道,他妈告诉他,他读幼儿园的时候聪明的很,自从那次爸醉酒揍他的时候把他脑袋往楼梯角上撞,这一撞人就跟傻了一样,以后的记性就变得很差,连妈的名字都会叫成爸的。就是因为这个,妈才和爸离的婚,后来去了那个小镇,租了一套房子,妈一个人赚钱,维持一个小家十几年风雨不动。听到这我很共鸣,我爸也是一个十分的恶人,经常动不动就揍我,但是我妈没有选择和他离婚,她说离婚了养不活我。由于共有一个相似的父亲,每天在一起,就和兄弟一般。有次KTV来了个美女,是我喜欢的类型,蛮腰,短发,瓜子脸。穿着黑丝,包臀裙,把着香烟就朝我走来。她说,厕所在哪。厕所这个词在我眼里是敏感词,毕竟厕所代表着下身,下身是性。我一时间说不上话,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其实我已经想入非非了。阿朱过来,他说,美女,不好意思,这人结巴,有啥事。美女说,哦,厕所。阿朱的手指向右边,他说,这边这边,真不好意思啊。等那女的一摇一摆从视线消失。阿朱转过头色眯眯地看了我一眼。他说,省省心吧,瞧你傻逼的样子。你肩膀上扛个什么东西,她怎么样都看不出。
穿好衣服后,我到楼下看见阿朱双手叉腰,朝着楼上看。见着我来后,他冲上来说,阿辉,怎么办啊。他口气里一股子酒味,他本人也有点微醺,在微弱的路灯下脸上微微烫着红。我说,现在还早,公园有人,你妈的,我们当时应该选个隐秘的地方的。他说,那也没办法啊,那么急那个时候,不像咱现在,都有车子。阿朱现在算是发迹了,不得不说他小子有点商业头脑,捣腾中药赚了些钱。当年发生那个事情后我们就都离开了KTV,距今已经三四年没有联系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晓得公园要翻修的,我住在这都不知道。他说,你就是天天宅在家写你那个破小说,你知道我这几年在外面多煎熬吗,几乎每天我都会关注那个公园的信息,你倒好,跟个没事的人一样,我记性不好,那件事我可一直记得。他停了一会儿,说,我也想过找你,但是我真的开不了口,我不想看见你,你知道吗,事到如今,真的是没办法了,我一个人干不成,也没那个胆。我说,你以为我这几年好过吗,我每天晚上都梦到她,你知道吗,做噩梦醒来,她就站在我的床头,瞪着我,有时候还要摇晃我,索我的命。说着阿朱把头低下来,不看我。这些年我只能把注意力转移到小说里,在小说里我被千刀万剐,稿费都省出来给寺庙捐香火,希望这样可以救赎我的罪恶。阿朱坐到马路牙上,艰难地从裤子口袋取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我。他说,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幸好警察那边还没查过来。阿朱将打火机点着,通红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
那个女的从厕所出来后,问我要联系方式,我给了她。她说,小兄弟,一天三百八。我说,什么三百八。她说,一日女友,算了收你三百,但是说好了,只能亲嘴牵手,其余的别想。我说,行。她说,看得出你对我有意思,所以给你打折,明天行吗。我说,等行的时候叫你。她说,我不是每天都有空的好不。此时她撩了一下头发,露出红嫩的耳朵。她说,罢了,到时候你给我说。我点了点头,她就离开了。阿朱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你妈的,那女的卖的,还说什么别的不行,你加点钱就行了。我说,滚滚滚,你懂个屁。
月底的时候,钱搞到手,我就找她。我说,星野,搞不搞。她的微信昵称就是星野,她说,滚滚,老娘姓邱,名语。正巧,明天有空,是明天吗。我说,明天也行,今天也行。她说,行,那明天哪里见,你要我怎么穿。我说,穿就和上次见面一样。地方,你有什么推荐。她说,那些男的喜欢和我逛街,为了碰着前女友呗,或者和我散步公园,去公园吗。我同意了。第二天我穿的比较潮,拍了一张给阿朱,阿朱说我这身跟智障一样。不管,阿朱这人我清楚,屌丝样,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把阿朱消息屏蔽,和邱语约在澄湖桥头见面。见面时,天气晴朗,阳光和煦。她说,之前那样穿的跟鸡似的,大白天的,还是休闲一点好。我笑着说,你这人不满足顾客需求。她说,给你打折了嘛,你还想干嘛,嗯?她笑嘻嘻看我,实在美丽,没有了浓妆艳抹的她,多了一丝甜蜜。于是我们绕着公园开始走,碧绿的池水映着远方的桥,翠绿的柳枝将半边天空遮住,泛着绿盈盈的光。她望着湖水,牵着我的手漫步着。她说,李辉,你看过海么。我说,没,家里原因,父母都忙着赚钱,没时间管我。她说,她父亲有家暴倾向,每次周末回家都要发酒疯,到处摔东西,她和妈呢就躲起来,不过还是会被抓到,然后一顿毒打,地上都是妈的头发。有次地上出现了红,然后越来越多,开始接触到她的脚趾,粘稠冰冷的感觉漫过她肿胀的脚。她记得,那天本来很开心的。妈说,她们很快就可以获得自由,母女俩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妈收拾好行李,带着小邱语走到家门口,爸就回来了。后来邱语才知道,那次爸在网上赌博输掉了房子,才这么早回的家。爸问她们干什么,妈说,想出去散散心。爸给了她一巴掌,说,散心?你带着这些干什么,你当我是傻逼?妈擦了擦鼻子流出的血,说,你回来了,饿吗,我给你煮面。她眼泪几乎要出来了。爸进来,关上门,世界一下子暗下来,世界没有一处光可以将爸的面庞照亮。他手解开皮带,抽出来,妈看到后就哭,说,以后不这样了,不这样了,我去煮面。妈的鼻血还在流,她立刻带着小邱语往房子里走。妈被重重一踹,小邱语也被往前推了好几步,接着就是皮肉绽开的声音。皮带划破空气,发出音爆,邱语觉得这次不一样,她也不知道怎么不一样。她转过身去,整个人就呆住了,任凭自己怎么想去保护妈,自己也动弹不得。鲜花从白色的瓷砖开始绽放。好久。世界终于安静下来。爸跪在妈的身前,鲜花的藤蔓沿着双膝蔓延开来。
后来爸被判死,我就和爷爷相依为命,不过几年前爷爷肺癌走,这个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她说,我妈呢,是孤儿,从小缺爱,跟了我爸这样除花言巧语外什么都不会的人。我妈一直想看海,我爸说过带她看海的......我听出她的意思了,说,我带你去。她说,得了吧,我可不缺爱,不会被你一两句花言巧语打动。她撩了一下短发,侧过头去看湖水。湖水很平静,白色的云朵,绿色的天空。我知道,其实她们这行人,很多是缺爱的。没准性这种方式恰好可以弥补她们黑洞似的情绪。
警察不会查过来。我告诉阿朱,我可以百分百确定,除我俩外,没人知道她死了。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时候也不早了,现在一点过一分,去吧。我问他,你开车了?他指了指一棵树下的SU7,我说,哥们又换新车了?他说,别管那么多,咱走吧。坐上车,他一路很慢地开往澄湖公园。他说,这公园了几年来没什么变化啊,修什么啊修,天天闲的蛋疼就是。我看着以前和她一同走过的路线,树影一点点划过。每一处景色都能让人心里的情绪翻江倒海。我想起那次梦,我梦见了她,她这次很漂亮,短发,蛮腰,包臀裙。她说,李辉,我好冷好冷,真的好冷,你不是说好带我去看海吗。最近感觉好多人在我家楼顶吵,上去敲门却没人理我!突然,那个美丽的她变成那晚的样子,冰冷而且暗淡,红色的玫瑰丛在月光下朦胧而且诡异。阿朱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他说,诶,阿辉到了,下来吧。我们带上工具箱还有编织袋,就往公园里走。我们找到地方的速度很快,阿朱这方面记性不赖。他说他这几年每时每刻都记着呢,当年埋的时候,那个场景,这几年来闭上眼睛就是。现在那块地上的草长得茂盛,很平整,我觉得好难过,非常难过,让人想哭。夜晚的水边,吹来水的风。我和阿朱将埋在土里的她挖出来,只剩下零零白骨。凌晨三点十七分,总算把事情办完了,阿朱瘫软在地上,埋头痛哭。他说,你知道我我们是畜生么,呜呜呜,这干的是人事么。月光照下来,风微微吹动树叶沙沙作响。我沉默好久。阿朱缓缓抬起头看着我道,李辉,自首吗。月色很明亮,他的脸在阴影当中。
海上的雾越来越重,蓝色鲸体从更遥远的海面跃起。月球变得好大,将水吸得很高,开始遮蔽夜空。到了夜晚,我想起来阿朱说的话,她就是卖的。我和邱语说,现在天晚了,可以换衣服了么。她没说话,渐渐开始脱衣服。从胸到裙,到黑丝。我突然想抱住她。此刻夜光朦胧,梦幻,远古的基因,在月圆的时候开始表达。当我抱住她的时候,她死命挣脱了我。她说,说了,不准给我动手动脚。那时候这种话是不起作用的,它只能让人更加兴奋。我觉得自己体内有种无法克制的东西在生长,好像春天的野草从土壤探出,弄得人全身瘙痒。月亮变得非常巨大,好像一颗眼珠子。我发觉自己无法控制自己,觉得嘴巴开始变长,视线变得模糊,头发变硬变粗,衣服被身子撑破。我对着天长啸,这是不自主的。原始的野性在那一晚得到了应验,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力量,这种力量我好像在哪里见过。邱语看着我赤裸上身,她想逃,但是脚绊住脚,摔在了草地上。我扑上去,死死咬住她的脖子,铁锈味道让人越来越兴奋,似乎所有毛孔都紧锁起来,一根根坚硬的东西竖立着。她的美丽涌出来,上面下面,在月光下好像一条小溪,从山顶开始流,在山脚汇聚成一个水潭,或者流入海洋,成为蔚蓝的一份子。一开始她还在动弹,爪子一般的手无力撑着我的身体,好像怎么刮都刮不破我的肌肤。完事后,快感如潮水从天空坠落,拍打水面后被摔碎。
眼前的草地乌黑乌黑,在月色下泛着亮晶晶的光。她的衣裳被完全撕烂,鲜红的花朵在她身上一处处绽放。一切变为了原样,我忽地坐到地上,摸索着手机给阿朱打电话。阿朱够朋友,立刻赶过来,夜晚没有车,他跑了一个半钟头到澄湖公园,找到我。他把衣服脱下来,到湖里汲水,然后冲洗地面。朦胧之中,水流尽头好像红海拍下的浪花,泛着白色的泡沫。阿朱问我她怎么办,当时天快光了,只好埋在这个地方。耙土把我指甲全弄断出血,阿朱也是。弄好后,我俩都瘫软在地上。我告诉阿朱,我们俩是共犯了,要相互帮助。阿朱什么也没说,自那之后他就变得很少说话,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对着阿朱怒斥,自首?你疯了!他尖叫道,我全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我问他你记起什么了。他说,邱语那个时候还没死,我们埋的时候她还在说着什么。我那个时候觉得她活不成了,你知道吗,活不成了。就算活了,也对你不好。我说,不可能啊,当时她流了那么多。阿朱说,你爱信不信,我刚刚看见她的骨头,我的心好痛,我好想哭。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吗,我不是有意的。阿朱说,你别说了,你把人咬成那样,我看你就是玩嗨了。我说,当晚我变成狼人了,我知道当时我再怎么解释你也不会相信我,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里。阿朱说,你真是勇猛呵呵。我指了一下编织袋,问现在这个东西怎么办。阿朱说交给他来办。我说行。说着我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地上的朦胧的影子,我看见阿朱站起来。那团黑色的忧愁小心翼翼地朝我走来。我立刻转身,他就用铲子朝我眼前打来,我急忙闪开。我说,阿朱,你妈的要干嘛!他一边哭一边说,阿辉,你觉得这日子好过么,我每天过的都不安稳,你说你经常梦见她,我也是。我梦到我被人强暴,被人咬,被人活埋呜呜呜。我每天夜里醒来都是钻心的痛,刚刚看到那堆白骨我就下定决心自首了,我不想再这样,我的心真的好痛呜呜呜。我说,你心疼什么啊,她死了,你还活着,你不是有钱么!你不想好好过日子了?他说,我也想过这样,但是我真的活不下去了,那件事好像永远挥之不去了。我说,你喜欢她?他说,放狗屁,呜呜呜,你记得我和你说的么,这怨气太重了,之前遇到一个道士,她说我身上趴了个女鬼。呜呜呜。我们自首吧,呜呜呜呜。我说,好,我自首。他有些不敢相信,他看着我说,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这日子我也过不下去了,不如早早解放算了。阿朱放下铲子,对着天哭。趁他放松警惕的时候,我冲了上去,把他扑倒,两个人扭打起来。慌乱中我从黑暗中摸到一块石头,于是用力朝他脸上砸去,似乎是烂了,鲜花从阿朱脸上绽开。直到阿朱再也不动后,我才停下。没有力气站起来了。躺在地上,觉得自己浑身麻麻的,想爬也动不了。天空被光亮一层层铺开,腹部滚烫——一把匕首在肚子上立着,粉色的海洋,借着月光一点点涌出来。
月球突然变得小,世界变得很清晰。遮天的水,踏着铁骑,长枪终于还是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想起了那个还是精子的夜晚,父亲在月光下也是这么干的。后来他和妈解释那晚自己变成了狼,妈没有说话。我知道,那晚他没有变成狼,只是月光过于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