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杭嘉湖的家乡,是浮在水上的土地。细河、小港、浅塘、暗浜、野泾,交错纵横如迷宫。而维系这水上迷宫的命脉,便是那千姿百态的桥。正如俗语所言:“水乡人的命,一半在船里,一半在桥上。”而家门前那座浦漾桥,总悄然入梦,深浸心底,宛若岸边桥墩旁丛生的菖蒲,在记忆的泥沼里牢牢生了根,随岁月愈深,倒影愈清晰。
浦漾桥原是一座石排木梁砖面九孔长桥。条石为柱镇立河床,木梁稳重地托举,再铺檩条钉稳,最后青砖严丝合缝地铺平桥面——它就这般南北横跨浦漾之上,朴素而又倔强。
长五十五米,宽仅一步半,是秦溪流域最长的古桥。建造的历史,早已沉没于流水之底无人能考;但直至我少年时,它仍被远近踏实的脚板摩挲得锃亮——正是那南来北往的要道咽喉。
白昼朗朗或天色晴好的时候,这桥便显出几分慈悲宽容来。可倘若狂风挟裹暴雨,人颤巍巍撑伞行过,方知桥之艰难。
伞叶在风中如放飞的风筝,伞下行人却瞬间渺小,仿佛随时能被掀下桥去,跌入那片灰蒙汹涌的河心深处。
记得那些归程,伞柄紧攥于掌中,及至屋檐下惊魂甫定摊开五指,十道指节赫然因用力过度而惨白失血。
入夜过桥,更成了一种深度的试炼。少年时电力稀缺,乡野桥梁自然永处昏蒙混沌里。月朗星稀倒还算优待,借着天光,桥影水痕尚可分辨。
偏偏有一次夜归,村上电影散场已近深夜,天空偏又泼下雨幕。一行人没半点灯光依凭,仗着路径烂熟于胸,互相拉扯、蹒跚摸到浦漾桥边。风裹急雨,一片泼墨似的漆黑,连水面也吞噬了所有微明。
听河中流水声愈发轰隆可怖,那声响仿佛一堵无影的墙骤然压住脚前,过桥的勇气便被冲刷殆尽。黑暗中怯懦私语如絮浮动,几个女孩终于忍不住放声哭起来。河水只一味无心地喧腾,回应着生命被逼入暗隅时最原始的战栗与呜咽。
众人默然相顾片刻,终于俯首向桥面跪落下去。只余此途,方能屈身爬过。大男孩率先伏倒,女孩们裹在队伍中腰,众人默默蜷缩成一线,就此在桥面湿滑之上缓缓蠕动。
耳中灌满各种声息混杂,呼唤、应答、还有零星无法按捺的惊喊与抽噎。我挤在队列中后,手指摸上冰凉湿滑的砖面,雨水如细针刺入双眼生疼,睁大了却仍旧无济于事,只见一片混沌虚空在额前展开……唯有哗然流水在不倦催逼,桥身仿佛被黑暗无限抻长,凝固得令人窒息。
不知在时间凝固的那幽谷里攀爬了多久,领头小子一声炸雷般狂喜的嘶喊终于劈开沉寂。紧跟着的则是更响、更痛快的哭声,肆无忌惮地倾泻在无边雨幕里。
时光漫漫,几十年恍若水流,物事与人影皆已重新排序组合,而这座桥却始终横亘在那里,刻录着卑微爬行的身影与声音。有时午夜梦回,湿漉漉的桥面依旧湿冷刺骨,惊醒一身冷汗。我却清晰听见,水流深处有永不会沉寂的遥远召唤。
近日重回故地,原址的浦漾桥坍塌后经过修复,已成为一座石桥。只余凭吊功能的古桥,早已淡出了行人匆匆的视线。桥面已铺上黄色的条石,只有为柱的条石还是老物件,但也有几块用钢筋打着绑带,只剩青苔和雨痕侵蚀着日渐深沉。
那些共同爬过的少年早已四散,我立于寂寂桥头,默默寻找古桥当年恐惧磨刻下的深痕。原来生命中有座桥永不坍塌,它以最严苛的方式磨砺少年胆量,又在无数暗夜尽头埋藏回响;它使我们的爬行穿越,在惊惧中长出根系,最终生长为挺立的勇气。
我缓缓蹲下身子,指头划过桥堍旧石阶上微陷的磨痕:这里曾浸透恐惧的冰冷,却也因此焐热了同行者的体温;每一记触抚所唤起的,分明已不只是当初彻骨的潮湿冰冷……更有一种细微而执拗的暖意,自岁月的深处悄然上浮,轻轻缠裹指尖。
这里,毕竟埋着一整代人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