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债之后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喊也没用!”一位同事阴阳怪气,“这么长时间,他什么时候出去过?”

“就是,就是。”另一位同事,“抠门的见过,抠到这样的真少见,也算到一定境界了。不服不行。”

“别那么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班长摆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许他的爱好并不在吃饭喝酒上。”

“我看就是怕花钱。”

“无论咋样,同事一场喊不喊是我们的事,去不去则是他的事。别让人挑理。”

宿舍门口的冷嘲热讽褚天舒听到了,但他依旧躺在床上无动于衷。是和同事处得不好?当然不是。工作以来他不挑不捡,很快和谁都合得来。这事很好解释,谁不希望和一个任劳任怨的人搭档?至少工作中少出一多半的力。

班长在前两个工人在后,来到褚天舒床前,“小褚,别躺了,换件衣服出去庆祝庆祝。”班长之所以非要喊他,是因为一起工作这半年来,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只要喊到他,会毫不犹豫地干,还从不抱怨。作为一个班组长能遇到这样的工人是莫大的幸运,毕竟任何工作都能顺利安排下去,既显得自己有领导能力,更能在老板那里加分。如今工程完工,按照惯例所有人聚个餐,一为庆祝,二为联络感情,为以后做准备。

“你们去吧,我头疼。”褚天舒仅仅翻了个身,一点坐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两个工人嘴角挂着不屑的笑,对视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别啊!”班长不死心,“好歹同事一场,下次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赶紧的,一起坐坐。”

“还是不了。”褚天舒有那么一瞬间心动,但还是坚决摇了摇头,“我不会喝酒,去了也没意思。”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脸红。就在今年以前,他无酒不欢。见到酒就像苍蝇见了血,无论如何都要喝上两口;只要有人谈论到酒,他耳朵里就像冒出两只小脚多远都能听到。至于花钱,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你不花我花,反正就是要喝到嘴才算。像完工聚会这样的饭局,放在以前根本不用喊,他肯定屁颠屁颠跑过去。现在嘛,还是算了,下个工作不知在哪,一顿饭钱够他生活好几天了。

一个工人讥笑出声,另一个虽没出声但嘴角的嘲讽与讥笑却毫不掩饰。褚天舒越过班长瞪向他们,眼里既没愤怒也没责怪,恰恰是这种看似平淡、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神让那二人乖乖闭上嘴。

“不用你花钱,我请客。”班长不想放弃,继续说服。

不用花钱褚天舒更不能去了,他最不愿担人情,尤其是这种不一定能还的人情。他可不像曹操那样“宁肯我负天下人,不能天下人负我”,他的人生信条是“吃亏是福”。以前只要和朋友出去吃饭,哪次不是他抢着付钱?褚天舒默默摇了摇头,“我真头疼。”

班长叹气,“好吧,你好好休息。”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听着他们毫不掩饰的讥讽笑声,褚天舒默默蒙上被子。老人言,这辈子吃多少饭喝多少酒从出生那一刻就已注定,多一口都不可能。他想,难道这辈子的酒已经喝完了?要不然为什么大半年没喝酒也挺过来了?酒真是好东西,喝到微醺,思维不仅没混乱反而更加清晰,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真是语言无法形容。很怀念那种感觉啊!褚天舒从被子里钻出来,考虑着是不是买瓶酒找找当年的感觉。一瓶酒不贵,才几块钱。他站起身在铁床间踱步,很为自己的想法心动。而且,醉一场就能忘掉如山般的压力和不知道拿什么态度面对的媳妇。心动就是行动,可就在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又站住了。醉一场别说一瓶酒就是十瓶也不一定够!算了,造价太高。他转身回来,拽出行李包默默收拾。

正值日落月升之际,半边天呈现黛青色,半边天却灰蒙蒙地亮。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体感温度刚刚好,既不冷也不热。褚天舒痴痴望着天空,似曾相识。

初春,停暖的楼里有点凉,褚天舒斜倚床上随意刷着手机。一丝余晖照在身上,暖洋洋令人昏昏欲睡。作为仅靠出门打工为生的农民工,难得享受不用被上下班撵得像兔子似的时光。想想一年到头只要迈出家门,为了生活费一刻不得闲,好不容易挨到回家,也快过年了。为了让老人孩子能过个舒心年,从腊月二十开始忙着打扫卫生,忙着准备吃食,忙着置办新衣服,忙着……总之就是脚不沾地。只有过完年到出门之前的这个时间段,什么都不用考虑。种地吧,还早;出门吧,工地还没开工。褚天舒翻了下身使自己更舒服,这个时间段没有孩子的吵闹没有媳妇的唠叨,最惬意。他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从精神到肉体彻底放松。他特别珍惜这段时光,就像现在,看着半黑半白的天空感受岁月静好。

“哐当!”骤然响起的关门声像是打碎了玻璃瓶般打破了此刻的安静,媳妇风风火火闯进来。褚天舒很疑惑,结婚将近二十年,媳妇属于火上房不知着急的主,这次不知道那股风没吹对,惹来她那么大脾气。媳妇无视巨大的关门声,奔着他跑来。褚天舒吓一跳,媳妇两眼哭得跟核桃似的,并且依然有泪顺着脸颊流淌。想想这二十年来他虽然拿媳妇不算好,但也不算差。自从有了孩子,媳妇就在家做起全职太太。尽管一个人挣钱养活全家压力有点大,可想到双方老人年纪大了没法帮忙照顾孩子,就认了。这些年他挣的钱大部分都交给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以至于委屈到哭。

“我,我,呜呜呜……”媳妇一把抓住褚天舒胳膊,抽泣着说不出囫囵话。

褚天舒一惊,难道老丈人丈母娘出了问题?之所以首先想到丈母娘家是因为要是自己这边的父母媳妇肯定不会哭得这么伤心。不要问为什么,天下媳妇都一个样。“你倒是说啊,怎么了?”他摇晃媳妇喊。

“我被人骗了。呜呜呜……”

褚天舒长舒一口气,只要不是为数不多的亲人有事就行。“骗了就骗了呗,以后注意点就行。”

“骗了三十……三十多万。呜呜呜……”

“不就是骗点钱吗?”褚天舒没注意听,很大方地摆摆手,突然反应过来,直声问,“多少?”

许是媳妇被褚天舒扒皮瞪眼的表情吓到了,直勾勾地盯着他,也不哭了,用蚊子般的声音重复,“三十,三十多万。”

作为一个男人,褚天舒感觉到累,这些年拼了命地挣钱结果依然不够花;想要顾家却又没时间。面对逐渐老去的父母,他因没有尽到赡养义务而自责;面对一天天长大的孩子,他又因没有尽到教育的义务而悔恨。难道自己不够努力?褚天舒不止一次问自己。出了门他就拼命工作,连一天都不舍得耽误,就想在有限的时间多赚点钱;也同样一分多余的钱都不花,就想省下来改善家里的生活,即便如此,到年底仍然一分不剩。褚天舒弄不明白,除了更加努力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以前即便再难褚天舒偶尔还敢放纵,现如今真的不敢,从不欠人的他突然到处举债让他没脸面对,宁肯让人笑话也不愿再担人情。

行李包里,大到春秋两季的外套衬衣小到袜子裤头褚天舒都记得清清楚楚,打工这么多年他还从未记这么清楚过。以往每次外出都是媳妇收拾,只有这次是自己。两人当时正处于冷战期。说冷战不确切,应该是褚天舒单方面不想说话。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已婚男人生气时都不想说话,褚天舒知道自己就是这样。讲道理吧,她又不是小孩子,何况道理再对到了她那也行不通;讲感情吧,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感情可讲。冷战就这样形成了。

行李也不多,只是把平时放在外面的洗漱用品和换洗的工作服装上,再仔细检查一遍,别有遗漏。做完这一切,他重新钻进被窝。铁皮床发出吱嘎声,像催眠曲,催他入眠。


如果人生能像城市的马路——平坦笔直该多好,可惜褚天舒的人生像老家的山区——除了山就是沟。离开工地,褚天舒背着行囊禹禹独行。街道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街道两边商铺林立;汽车声、叫卖声交织,热闹而繁华。但这一切都与褚天舒无关,他不知该何去何从。是的,上一个工作已经结束,新的工作还没着落,如果回家,费用不菲不说,还没有合适的工作。思来想去他选择暂住,毕竟城市中工作的机会相对多些,实在不行还可以打零工。

决定做了,住哪却成了问题,不要说稍微高档点的旅店,哪怕最普通的小旅馆,也不是钱包干瘪的褚天舒所能负担的起的。悲哀,莫大的悲哀!偌大的城市居然没有自己的存身之所。想找便宜的旅店只能离开大马路,褚天舒专走小胡同。小胡同和光鲜亮丽的大马路完全是两个世界,垃圾遍地、污水横流,还有各种令人作呕的味道。或许是习惯了脏乱差的环境,褚天舒仅仅皱了下眉头就一头扎了进去。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一家相对便宜的旅馆。那居住环境真不敢恭维,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就只剩下仅够人侧身行走的过道,至于家具家电之类的更是想都别想,但好歹能遮风挡雨,褚天舒安心住下。

住的问题解决了,就剩下吃了。炒菜肯定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剩下拉面也得十块八块一碗,而且还吃不饱。正好旅馆斜对面有一家馒头铺,褚天舒决定买两个馒头对付一口。天气正热,美女露着大长腿从大街上走过,褚天舒很纳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的审美变了,按照老人的说法,细腰长腿根本不适合生养,而且还发不了家,如今却以瘦为美。他边嚼馒头边看,这个有点外八字,那个皮肤不是很紧致,虽然各种各样的问题,但的确很养眼,甚至连干巴巴的馒头都不是那么难以下咽。正看得出神,一只手遮住了他的视线,“给你。”褚天舒寻声望去,一小包咸菜出现在眼前。顺着持咸菜的手,一个女人映入眼帘。印着“xx馒头”字样的过膝饭兜包裹着一具稍显臃肿的身体;齐耳短发;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仅留着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给我的?”褚天舒指着自己的鼻子,很不确定地问。“我见你干嚼馒头,正好有点咸菜,不嫌弃就拿去吃吧。”

突然的善意让褚天舒手足无措,没接也没说话。多年的漂泊让他见惯了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尤其像他这样的农民工,哪个不是远远躲开?女人的手再次晃了晃,他回过神,不自然地伸手,感觉这咸菜重愈千斤,直到女人转身离开,他连一句谢谢都忘了说。

城市的夜告别了炙热,多了一份清凉,纳凉遛弯的,跳广场舞的,烧烤喝酒的,逛街购物的,无论街道还是公园都人满为患。但这些对褚天舒来说一点吸引力都没有,生存才是第一要务,他早早睡下,为明天去劳务市场做准备。

夏季,天亮较早,褚天舒到达劳务市场,天还没全亮。他以为起了个大早,结果市场上早已人群攒动。马路边是最接近雇主的理想位置,奈何密集的人群根本不是褚天舒能挤过去的,他只能叹息着站到最后。偌大的市场出奇安静,为生计而奔波的人哪有聊天打屁的兴趣,只是默默等待,只有偶尔的咳嗽声才证明人们的存在。

太阳像破壳而出的小鸡,一点一点跳出地平线,温度也随之升高,褚天舒稍微有点热。远望人群,像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眼巴巴望向逐渐热闹起来的大街。太阳像被施了魔法的藤蔓,迅速爬到楼上,褚天舒热出了一脑门汗。再看人群,像微风下的湖面,稍微起了骚动。突然,前面的人群一窝蜂地涌向一点,褚天舒努力踮起脚尖,一辆黑色轿车旁,一位风韵犹存的女人手搭凉棚对着人群指指点点。褚天舒只听到“我能干,我能干”的嘈杂声,最后那位女人载了两个人走了。随后,又一辆车,又载走几个人。此后,陆陆续续有车来,也陆陆续续有人被载走。褚天舒想,总站在后面也不是办法,根本没机会找到工作。于是,趁着又一次人群骚动,他奋力挤过去。只是,所有人都往前挤,根本轮不到他。

日上中天,市场彻底安静下来。找到工作的被人载走,剩下的知道今天无望,也陆续散去,只有几个不甘心或者实在没办法的人还在眼巴巴望着街道两边。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褚天舒默默叹了口气,往小旅馆走去。早饭没吃加上挨了一上午晒,他眼前发黑,咬牙坚持到树荫下依着树委顿在地。一瓶水突兀地出现,还是那个女人,同样的装束,同样的面庞。褚天舒毫不客气地接过,一气灌了下去,这才缓过一口气郑重地说谢谢。女人没说话,但大眼睛分明在笑。

褚天舒买了两个馒头,但今天没有咸菜,他有点小失望。嚼着馒头,暗自责怪自己,怎能要求那么多?萍水相逢的人能在需要的时候及时帮助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

第二天,褚天舒更早来到劳务市场,可是,人尽管没有昨天的多,但也有一半。他还是靠不上路边,夹在人群中默默等待。太阳升起,太阳爬高;车来车去,人聚人散,眼看中午,依然没有找到工作。第三天如此,第四天依然如此。褚天舒焦急,再赚不到钱,不说马上到期的贷款,连吃饭住宿都成问题。但这种被动找工作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除了默默等待好像没其他能做的。

再次路过馒头铺,他犹豫了很久,终究饥饿战胜了理智,“两个……一个馒头。”女人低头忙碌着,听到喊声本能装好一个馒头递出去,抬头才发现是褚天舒。她捋捋刘海,等褚天舒付完钱又递过去一个馒头。褚天舒急忙付钱,女人摆摆手,眼里有说不出的神情。那是怎样一种眼神?集合了同情、怜悯还有同病相怜。褚天舒瞬间迷失其中。想进一步交流的褚天舒被其他顾客打断,只能悻悻离开。

第五天,已经第五天了!褚天舒起得越来越早,占的位置也越来越靠前。当再一次太阳升起,他终于能近距离接触需要劳力的人。

“有三道墙要砸,谁干?”一位穿着考究的男人硬邦邦地对着人群说,好像稍微温柔点就失了体面似的。

“我!”

“我!”

“我!”

现场一片嘈杂,靠前的人拼了命地挤,褚天舒也不例外。

“你,你,还有你。”男人随意点了三个人,其他人一看没戏,停止喧哗,羡慕地看着被选中的三人。

“上车。”

“那个,我问一句,”被选中的三人其中一人举手,“需要清渣不?”

“当然需要!”

“那价格得翻倍。”

“呦呵。”男人打量那人一眼,“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砸三道墙,包括清渣,价格不变,谁干?”男人再次冲人群喊了一嗓子。

人群出奇安静,你看我,我看你,愣是没一个人接话。提条件那男人傲娇地看着雇主唱独角戏,眼神里仿佛在说,哼哼,不涨价看谁搭理你。

雇主气得脸红脖子粗,就在他准备甩手离开时,一个弱弱的声音说,“我干。”一句话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咬牙切齿的,还有同情的等等不一而足。褚天舒浑然不觉,他只知道再不挣钱就要饿死了。

“好!”雇主大手一挥,示意褚天舒上车,转头对提条件的男人说,“我宁愿慢点也不受你的气。”

又到了午饭时间,馒头铺服务员阿梅忙碌之余偶尔往路边绿化树下瞟一眼。绿化树还是那株绿化树,被栽种在人行步道边上,除了满地方砖,只留下边框仅有一步距离的四方形。那巴掌大的生存之地,像极了她的生存环境。五天了,阿梅再也没见到那个有点颓废的男人身影。难道他离开了?还是有什么事耽搁了?阿梅使劲摇头,想这些干嘛,和他不过萍水相逢,但眼神还是不经意瞟过绿化树。

华灯初上,褚天舒走回旅馆所在的小巷,虽然到现在还没吃上晚饭,虽然很疲惫,但他很兴奋,五天的辛苦终于换来这个月的贷款钱和生活费,可以松口气了。他哼着小曲,步伐轻松。突然,对面跑来四五个人,在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时,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褚天舒瞬间懵在原地,直到身体的剧痛和黏糊糊的鼻血让他清醒过来。他拼命反抗,奈何双拳难敌四手,越反抗挨的揍越猛烈。他反身逃跑,那几个人猛追猛打,在他跑到主路时,那几个人才离开。褚天舒踉跄着走到绿化树下,滑坐在地。

阿梅和往常一样,最后一位顾客离开后打扫卫生,再提着几个剩下的馒头离开。出得门来,凉风让她精神一震。整天待在蒸笼似的馒头铺里,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喊热。又三四天没给孩子打电话了,不知道现在咋样,等一会回去无论如何都要问问。正胡思乱想的阿梅一抬头见绿化树下有个熟悉的身影,她驻足打量,好像是那个男人。不确定的她往前走了两步,的确是他。不过,满脸鲜血吓了阿梅一跳。她急忙走过去,简单问了下情况,扶着他去往医院。


阿梅的住处属于典型的公寓楼,只有一房一厅。不敢回旅馆的褚天舒斜靠在沙发上,脸上几处创可贴使他看起来滑稽可笑。对面算是厨房的地方,阿梅忙碌着,不一会儿就传来爆锅的香味。褚天舒突然觉得平静,内心深处的温柔被触动,就连为什么被打都懒得去想,只是目光随着阿梅移动的身影移动。家,多么温馨的字眼,以前只有和媳妇刚结婚时才有,有了孩子以后,除了为财米油盐奔波,实在没感受到温馨,受伤后的此时此刻却突兀地冒出来,让他深陷其中。

饭菜很快端上餐桌,简单的两个菜,韭菜炒鸡蛋和尖椒干豆腐,主食自然是馒头。两人相对而坐。

“说说吧,到底咋回事?”阿梅给褚天舒夹了一筷子菜。

正吃得呲牙咧嘴的褚天舒愣住了,是啊,咋回事?在这个城市,自己就是一个最底层的打工人,要说得罪谁根本不可能。正不知怎么回答,突然想起五天前劳务市场的那个男人。当时的场景如电影般在脑海里闪现,让他想起被刻意忽略的细节,男人仇恨的目光以及周围人的同情。于是,他把找工作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

听着褚天舒的讲述,阿梅想起她当年来城市打工的经过。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村人,阿梅对城市一无所知,想打工都没门路,辛亏邻村有位大姐在城市打工,经多方联系帮忙找了个保姆的工作。尽管那位大姐收了她几百块钱的介绍费,但她依然千恩万谢,直到一年后她才知道,原来那位大姐并不是好心,而是从她身上每个月拿走一定比例的工资作为好处费。她一怒之下辞职,却经历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阿梅自认也算熟悉城市,想着只要自己踏实肯干找个工作还不容易,谁知现实却狠狠打了她的脸。那段时间,她和褚天舒一样,住着最便宜的旅馆,啃着干巴巴的馒头,即便如此,兜里的钱依然越来越少。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她再一次买馒头时,馒头铺的老板娘问她愿不愿意在她那工作。于是,她终于有了个稳定的工作。当第一次看到褚天舒同样买两个馒头时,她就留了心。也不知道出于同情还是同病相怜,她给他送去咸菜,干嚼馒头的滋味她深有体会,咬一口在嘴里,连翻舌头都难,下咽时,更得抻着脖子。不是她烂好心,只是她见不得别人受苦。

吃完晚饭,褚天舒实在没有留下来的理由,连声感谢后,告辞出门。城市的灯光驱散了他心中的恐惧,摸着肿胀的脸庞,他心有余悸。看来,小旅馆不能住了,他暗自思量,可又能去哪?他回头,那个给予他温馨的房间迷失在一片明亮的灯光中。他摇头叹息,萍水相逢,人家已经仁至义尽,还哪敢奢求其他?

拐进小巷之前,褚天舒小心地探头,一片漆黑。他犹豫,进?还是不进?他突然自嘲一笑,现在根本不是进不进的问题,而是敢不敢的问题,不进难道还能露宿街头?他努力睁大眼睛,可依然一片朦胧。恰好,有一家打开了灯,撑起一小片光明,他这才大着胆子走进去。尽头就是小旅馆,微弱的招牌灯使他看什么都像人。好在,一切平安,他顺利回到小旅馆。一盏灯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只有一张床的小屋也显得温暖,或许人只有在极端的环境下才能感受到不一样。

褚天舒在旅馆内整整躺了两天,每天只有趁中午人多时去买两个馒头。他摸着结痂的伤口,心里很不服气,如今是法治社会,他就不信青天白日那些人还敢动手?第二天他照常去往劳务市场,虽然收获了一箩筐仇恨的眼光,但的确没人敢动手。他的沾沾自喜还没从脸上消失,发现每当有雇主来时,总有几个人故意把他往外围挤,导致他根本找不到工作。一天如此,两天还如此,于是他明白劳务市场肯定不能去了,下一步呢?他迷惘。当他再次愁眉苦脸地来到馒头铺,阿梅说,有个老乡也来打工,要不帮着问问是不是需要人。褚天舒求之不得,许诺回头请她吃饭。


再次躺到工地的铁皮床上,褚天舒心里满满的安全感,安全感不是铁皮床有多好,也不是住习惯了,而是往后有了稳定收入,给按月还贷提供了最大保障。要说缺点,身边没了熟悉的人,多少有些孤单。所有以前认识的人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发现真没有能陪自己聊天的,他不由想起阿梅,可惜太远了,除了微信,见面真是难如登天。想起阿梅,就想起那天晚上的温馨,多久没有那种感觉了?一年还是十年,褚天舒不记得了,但他知道那一刻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柔软,令他沉醉。再有就剩下感激了,人生中总能遇到贵人,她就是他今年的贵人。

工地的生活千篇一律,枯燥而乏味。每天睁开眼就是上班干活,下了班累得浑身酸痛,只想休息,哪还有多余的精力聊天打屁。休息?可以,但没有工资。褚天舒坚持每天上班,时间一长,不仅身体累,连精神也跟着累,像是一部机械,只有几个动作,每天重复重复再重复!不过,这种简单的生活却可以使人变得简单,不必为其他杂七杂八的事烦恼。工地的伙食更是千篇一律,中午土豆白菜,晚上白菜土豆。别说常见的蔬菜,即便是山珍海味天天吃也腻。主食只有白米饭。他怀念起白面馒头来,白白胖胖,咬一口满嘴麦香,再配上辣椒酱,真是越吃越想吃。媳妇做的家常菜,他已经忘记了味道,唯一有印象的却是阿梅做的那两道简单菜,韭菜绿得鲜艳,鸡蛋黄得耀眼,想想就流口水。

对于舍得付出的人,在哪都吃得开。褚天舒用自己的勤恳感动了他所接触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小包工头。这不,临放年假之前,包工头邀请他过完年回来继续工作。其实,对喜欢自由散漫的褚天舒来说,最不愿意在一个地方久待,毕竟那样束缚住了他看世界的脚步。说起来很悲哀,作为一名打工人,想看一眼不同的世界只能靠四处打工,至于旅游,只能成为一个名词。不过,对包工头的邀请,他乐呵呵地接受,只为那份稳定的收入。

收拾好行李,出得门来,褚天舒心情还是很轻松的,今年的贷款还完还小有剩余。虽然只要想起来依然生老婆的气,但孩子和老人怎么也得回去看看。不过,走之前必须得感谢一下给予这一切的恩人。于是,他坐公交倒地铁,再坐公交,最后步行,从城市的这头辗转去往城市的那头。路上,他总在想,没有动力,谁又能忍受颠簸劳碌之苦?

天色尚早,不是很着急的褚天舒欣赏着城市的风景。年味越来越足,绿化树上挂满了成串的彩灯;商铺早早把大红灯笼挂出来;还有些橱窗上贴着中文和英文的“欢度新年”。褚天舒笑了,脚步变得轻快。

“两个馒头。”褚天舒玩心大起,像第一次那样喊了一声。

阿梅低着头,左手方便袋右手夹子,熟练地装了两个馒头,抬头递过去,愣住了。褚天舒也愣住了。阿梅两眼肿得像核桃,也不知是泪还是汗顺着脸颊流淌。“咋了咋了?”他的语气中带着焦急。阿梅摇头,把馒头放到旁边,示意下一位顾客过来。褚天舒看了看排着队的人群,自觉走到一边,看着阿梅忙活。这一等就等到灯火阑珊,阿梅收拾好铺子,提着剩馒头一言不发地往住处走。褚天舒亦步亦趋地跟着,有心想问见场合不对,只能忍着。

依然是两道简单的菜,一个是青椒炒肉,另一个是西红柿炒鸡蛋,馒头就摆在桌边。褚天舒坐在沙发上,阿梅则坐在小板凳上。阿梅没动筷,褚天舒自然也不好意思动。阿梅低声啜泣,褚天舒抓耳挠腮。“你倒是说句话呀,咋了?”阿梅还是摇摇头,不说话。“再这样我走了啊!”褚天舒作势要走,阿梅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他只好悻悻地回来。“你看哈,当初要不是你帮我,我现在哪能这么轻松?所以说,不管啥事我们一起面对,总好过你一个人闷着强吧?”

“你解决不了的。”阿梅终于开口,尽管不是褚天舒想要的,但只要开口就好办。

“你不说咋知道我解决不了?”褚天舒又坐回沙发,“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咱俩一起或许就能想到办法。”

“俺孩子——病了。”阿梅的眼泪流得更猛,一句话说完,干脆抱着膝盖嘤嘤哭泣。

“绝症?”褚天舒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不是!”阿梅顾不上哭,盯着褚天舒边摇头边急急道。

“嗨——”褚天舒声音大起来,“那有啥好哭的,病了就治呗。”

“可是,可是……唉!”阿梅吞吞吐吐,眼泪又止不住地流。

褚天舒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他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这才压下发火的冲动。他无语,定定地望着她。

突然的安静使阿梅抬头,泪眼婆娑地迎上他的目光,她有些胆怯,弱弱地说,“俺没,没钱。”

“找孩子爸啊!”褚天舒理所当然地说。

“呵呵。”阿梅凄然一笑,“他爸?别说他不在,就算他在,除了要钱哪里还会别的。”

说实话,尽管多次受到阿梅的照顾,但褚天舒对她的过往却一点都不清楚。不知道所谓的不在是什么意思?有心想问,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不问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最后只能沉默以对。

“等我去买点酒。”阿梅作势欲起。

“我去,我去。”褚天舒抢着站起来往外走。

不知道谁说过,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纯扯淡!钱,钱,又是钱!他的生活如此,他认识人的生活也是如此,好像所有人活着的最终目的都是钱,而现在最大的问题却是——没钱!这大半年的工地生活,自己是宽裕了,可却又让他遇到了烦心事。帮吧,老人拿什么孝顺,孩子又拿什么抚养?不帮,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犹豫像野草在他心里疯长、蔓延。胡思乱想中,他扛着两箱啤酒回来。阿梅又炒了两个菜,桌子上丰盛起来,有种家的浪漫与温馨。

“刚结婚那会儿,他爸踏实肯干。虽然在农村没什么大收入,可维持基本温饱还是能做到的,只是……”阿梅把一瓶酒一口气灌下去,打着酒嗝开始讲述她的过往。

她嫁到邻村,离娘家不算远。丈夫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两人守着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农闲时丈夫出去打点零工,生活还算过得去。一切改变都要从那场大水说起。

天阴沉得可怕,像黑夜突然来临,云层低得仿佛触手可及。阿梅站在大门口眼巴巴望着大田的方向,她丈夫正在田间挖排水沟。眼看大雨将落,还不见回来。她不由得埋怨,不让去偏去,淋病了咋办?她永远不会忘记丈夫第一次对她吼,玉米抽穗的关键时节,不把水排出去,玉米涝死了,这一年都白忙活,到时候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闪电像蜘蛛结的网密密麻麻布满天空,紧跟着闷雷滚动,大雨还是下了起来。这雨也怪,不是先小后大,而是像泼水似的劈头盖脸浇下来。阿梅急忙躲到门洞里,踮脚抻脖远望。雨滴连成一片,稍远点的地方已经模糊不清。她急得团团转,有心送件雨衣,可孩子正害怕得直喊。正在她两头不能兼顾时,雨幕中一个身影冲进来,她丈夫回来了。两人坐在炕上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心情很放松。第二天,雨依旧,风依旧。她丈夫坐不住了,不时打开房门,看看天再看看地。天空依然阴沉沉,与昨天没什么区别;地面满是积水,雨滴落在上面溅起密密麻麻的涟漪,这波未平那波又起,最后整个水面像被烧开似的沸腾起来。他轻轻叹口气走回屋里,过不一会儿又重复刚才的动作,一直到天完全黑透。第三天风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就连频率好像都没有一点变化。放眼望去,一片汪洋。菜园子里只有稍高的茄子还露了点头,其他像韭菜、辣椒根本连影子都看不到。“不行!不能再等了,我得去田里看看!”她丈夫在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后咬牙说,不等阿梅劝说,披上雨衣跑了出去。

果然不出所料,门前那条河发了大水,把除半山腰以外的所有农田都淹了,颗粒无收。阿梅原指望丈夫能奋发图强,度过这个灾荒之年,谁知他居然一反常态,不仅不关心如何过日子,反而天天酗酒,后来又迷恋上赌博。一没钱就找她要,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败了个精光,又惦记上她的嫁妆,她不给就拳打脚踢。最开始她又哭又闹,眼看没有效果,她干脆跑回娘家。直到有一天,来了两名警察通知她,她丈夫因盗窃罪被逮捕。生活不下去的她只好把孩子扔给父母出门打工。

“可是,可是打工人的工资仅能维持基本的生活开销,哪有余钱给孩子治病?”阿梅唉声叹气。

作为打工一员,他深有体会。拼命挣的钱不等攥热乎就已经花了出去,有时候甚至还没挣到,花的地方已经有了。赶上好年景,多少还有点剩余;赶上不好年景,仅够维持基本生活。年景好预示着要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工作上,留给自己的时间少之又少;年景不好虽然有充足时间,却没钱,也就是好也苦不好也苦,里面的得失根本不是他能想明白的。阿梅又打开一瓶酒,含泪往嘴里灌,褚天舒一把按住,“不能这么喝,伤身体。”

“呵呵。”阿梅凄然一笑,“连现在都过不去,还在乎以后?”她猛抬头瞪眼,“悲哀不?我们这些人活得真难!”

褚天舒看到,阿梅的眼里一片灰败。那是在何种绝望的心态下才会形成?心软的他最见不得这种眼神,“我有钱!”三个字脱口而出。说出去就后悔了,现在痛快,老人孩子咋办?可男人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岂能收回?于是,他眼神坚定地望过去。

阿梅吃惊抬头,眼里好像有了一点光,随即又黯淡下去。“不,不!我不能要。”

褚天舒没说什么,默默掏出银行卡,放到桌上推到她面前。“拿着吧!”见她还是缓缓摇头,他干脆抓住她的手,硬塞进去,“要不是你,我也挣不到这些钱。再说,治病要紧。”

阿梅先看看手里的银行卡,再看看被他大手紧紧握住的自己的手,最后盯住他的眼睛,泪光闪动。得到他无比真诚的眼神鼓励,她突然站起来,绕过桌子猛扑到褚天舒身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褚天舒懵了,两只手不知该往哪放。阿梅不管不顾,搂着他的脖子只是哭。他试着把手放到她后背,见她没别的反应,逐渐加大力度,直至紧紧抱住。此时,阿梅也由痛哭转为啜泣,既而连啜泣也停止了,只是静静地感受。女人身体的柔软迅速传递到大脑,使他不由自主地摩挲。阿梅找到褚天舒的嘴,狠狠吻了下去。褚天舒感觉所有的血液都流向大脑,不堪重负的心脏疯狂跳动,快感从嘴唇蔓延至全身。他的手一路摩挲,在腰部短暂停留,继而向下。两人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到达某一个临界点如同打开看不见的开关,两人的身体同时僵硬又同时柔软,在路灯朦胧的光影中,衣服如花瓣,零落满地。

在这之前,褚天舒从未想过,性爱居然可以如此销魂蚀骨。刚结婚那会儿,只是新鲜感驱使,像到点吃饭一样,不吃总感觉少点啥;等孩子到来,媳妇把所有精力放在孩子身上,与自己不能说敷衍,但只是例行公事;再等孩子长大,别说媳妇,就连自己也整天考虑柴米油盐而失去了兴趣,他以为这辈子将在平淡如水的生活中度过,直到此时此刻。褚天舒全身心投入,快时像在大草原纵马驰骋,天高海阔,花香阵阵;慢时像泛舟湖上,碧波荡漾,凉风习习。疲劳、委屈、气愤等等所有这一年来积攒的负面情绪混合着汗水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排出,只剩下舒心惬意。累了,换她。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充斥脑海,像半醉半醒,快感迅速蔓延至全身,像置身于温泉之中。云收雨歇,两人紧紧相拥。褚天舒才明白,性爱与丰乳肥臀大长腿没有一点关系。

阿梅走了,就在那一夜的第二天,走时连告别都没有。褚天舒独居阿梅住处,无所事事。饭懒得做,脸懒得洗,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外面忙碌的人群,回味那一夜的美妙。很奇怪自己不仅没有负罪感,反而有种报复的快感。报复?报道谁,又或是报复什么?是报复媳妇还是报复从小到大接受的正统教育?他分不清。但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他知道他正在悬崖边跳舞,然而他却欲罢不能。矛盾,极度矛盾!一时的痛快换来生活的拮据,他不得不为自己的行为买单,还得继续工作,哪怕过年。

快过年了!这是褚天舒走在大街上的唯一感受。店铺把打折促销的海报摆在显眼位置,为今年的圆满做着最后冲刺;行人提着采买的物品从商铺中钻进钻出,为辛苦一年的自己寻找一点慰藉。这一切也曾经属于他,每年这个时候,媳妇总是拉着他上街采买,为老人孩子置办新衣,为餐桌准备吃食,当然也少不了为自己准备。他记得他总是不要新衣,男人嘛,有件衣服遮体就行,再说,他常年工作服,即便买了新衣也就穿几天,何必花那个冤枉钱?媳妇却不同意,说辛苦一年怎么也得置办一件,新年新气象嘛!说实话,媳妇除了不会安慰人,在生活方面算得上一把好手。现在,他瞅瞅自己的工作服,只能苦笑。

他孤独地穿梭于热闹的街道,梭巡着可能有的工作机会。他走过劳务市场,冷冷清清;他走过广场,热热闹闹;最终来到老旧小区。楼下人来人往,就是没有拿大件的,褚天舒百无聊赖。冬日的太阳像个火堆,烤得他昏昏欲睡,一辆三轮车开到楼下,下来一位中年妇女,跟着卸下像是电视的纸盒子。他来了精神,急忙走过去,“要帮忙不?”那妇女好像被吓到了,紧张地看着他。褚天舒赶紧指了指纸盒子,“扛到楼上,收费。”或许是听到收费,那妇女不仅不紧张反而显出傲慢。在讨价还价中,褚天舒终于做成第一笔生意。临近过年的这段日子,褚天舒化身天使,哪里需要哪里去。他扛过楼,掏过下水道,发过传单,甚至还送过外卖,凡是市面上有的工作基本上都干过,日子在忙碌中匆匆而过。

过年了!不知道南方人咋样,对正宗的北方人来说,年必须隆重。为此,褚天舒置办了一桌还算丰盛的年夜饭。油炸花生米、猪头肉,现买的;煮蚬子、蒸鸡蛋糕,易做的,至于炒菜还是算了吧,虽然他会做,但一个人懒得做。他打开啤酒却没了食欲,默默走到窗前。城市的夜很美,到处霓虹闪烁,他说,干杯;小区也很美,万家灯火,他说,干杯;只是静,太安静了,少了鞭炮声和空气中的硝烟味,好像年味也跟着淡了,但他依然说,干杯!干杯吧,为已经过去的糟心的一年,也为即将到来的崭新的一年。

支起手机给父母打视频,手机里的父母显得年轻,要是现实中这么年轻该多好。他谎称老板给准备了饭菜,并且过年这几天给三倍工资。母亲则絮叨着注意身体、要吃饱之类的话;父亲则说,累了就歇歇,别把自己逼得太狠。听着他们的唠叨,委屈、心酸涌上心头,他急忙跪下,以掩饰即将流出眼眶的泪,哽咽地说,“爸,妈,不孝儿给你们磕头了!”

母亲常说,年好过,节好过,日子最难过!的确,昏昏噩噩半个月过去了,刚过正月十五,阿梅就回来了。仅用半天时间把原本被褚天舒弄得脏乱差的出租屋收拾得井井有条,还特意炒了几个菜,让他再一次有了家的感觉。看来,没有女人根本不能称其为家。等待工地开工的这段时间,褚天舒白天出去打零工,晚上回来就有热汤热饭。吃饭期间,褚天舒会把今天的见闻讲给阿梅听。遇到高兴事,阿梅陪着一起笑;遇到被训斥,阿梅总能给他安慰,让他躁动的心平静下来,这种久违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一步步深陷其中。

工地再次开工,这让褚天舒极度不适应,总感觉少了点什么,这在以前根本没发生过。和媳妇一起时,总是说走就走,说回就回,媳妇从来不会说什么,更没有舍不得。而他也已经习惯了,在家和在工地一个样。这次的不适应让他缓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刚开始几天总是心神恍惚,等他终于适应时,阿梅却打来电话,说给他做了好吃的。于是,褚天舒每个月总要在工地与阿梅出租屋之间奔波一次。尽管很累,也尽管很折腾,但他却乐此不疲。

期间,媳妇打来电话,说话时小心翼翼,可他依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生气吧?也不是刚开始那么严重,只有每个月还贷款时,看着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自己还没捞着花就没了还会气愤一下;不生气吧?好像自己还没大度到原谅一切的程度,都是成年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错误就是错误,伤害到对方和家庭又怎么可能轻易得到原谅?

忙忙碌碌中又一个新年即将到来,褚天舒决定回家。告别之前自然少不了与阿梅的一番温存,在她依依不舍的眼神中离开。

回到家,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有轨道,忙着打扫卫生,忙着准备吃食,忙着置办新衣,忙着……只是这次的忙碌中少了一份淡然,多了一丝不耐。想起和阿梅相处的一年,家里的琐事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何时用他操心?现在不仅得操心,还得忍受媳妇的唠叨,有那么一刻,他真不想忍了,只是看到孩子清澈的眼神,心又软下来,强迫自己继续。春节终于来到,褚天舒陪着父母过了一个其乐融融的新年,然后告诉他们过完年就要回去上班。分别在即,他和媳妇相对无言。他不说话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媳妇不说话应该是不敢说,可是他知道,有些话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

“咱们离婚吧!”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很多人都在好奇为什么一个父母眼中的乖孩子,老师同学眼中好学生,怎么有一天会背上数十万的负债呢?其实在这件事情没有发...
    废材青年阅读 427评论 0 1
  • 说道负债,这是今天常见的事情了,而作为一个生活在世界上的正常人,对于自己的面子,都看得特别重要,特别是中国几千年的...
    难在三十阅读 751评论 0 0
  • 生活很无奈,人生很艰辛!出来混欠的都是得还的!2020年创业失败,负债30多万,压力巨大!失败不可怕,负债前行也不...
    A卓创郑镇城阅读 700评论 2 6
  • 从事债务优化的工作快两年了,每天都有接到咨询的客户。大部分都是已经逾期,或者在逾期边缘苦苦挣扎,大部分是70后、8...
    敬雯妹子阅读 101评论 0 0
  • 众所周知,北宋年间有个著名的宰相,叫赵普,也许这个历史人物还不是被现今的时代所熟知。我也是前几日在网上偶尔查阅...
    和平精英零零发阅读 218评论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