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1
高长杰崩溃了,因为他的天塌了。在接到通知的第一时间便赶到了现场,但也只看到了女儿冰冷的尸体。
他的心碎了,在那一瞬间碎成渣,又化成了灰,被无情地碾压成了尘埃,再被风吹散了。心的位置一下子空了出来,空出了一个大大的窟窿,最后变成一个黑洞,无论如何也填不满的深邃的黑洞。但他没有哭,没有泪水,也许泪水都流到了心里,流进了那个集太平洋的水也无法填满的黑洞里。
“高法官,你好,遗体你已经看过了,没有问题的话,请你签个字。”说话的人是市局刑警队的顾铭。
高长杰一双眸子空洞无神,看了一眼顾铭,没说话。机械地接过笔签了字。
高长杰是市人民法院的一员法官,死者名叫高岚,是他的独生女。是市一中的学生,今年刚满十四周岁,但是身材发育得很好,看上去更像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平时聪明又漂亮,不但学习好,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而且还乖巧懂事,兴趣爱好也很广泛。平时阳光又积极向上,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但现在一切都终止在这一刻了。
案情本身并不复杂,被害人高岚下晚自习回家,路过小吃街的露天烧烤摊时,为了躲避路过的电动车,不小心撞翻了正在用餐的许某和杨某的酒杯。
虽然高岚连忙向二人道了谦,可是二人当时酒喝得多了,不但不接受高岚的道歉,还拉着高岚让她陪二人喝酒。高岚当然不肯,三人便起了争执。
这许杨二人当时酒喝多了,不但嘴里不干不净,居然还对高岚动手动脚,下流至极。高岚年纪虽小,性子却十分刚烈。一边反抗,一边大声抗议二人的流氓行为。
这般举动却将许,杨二人激怒了,认为高岚让他们失了面子,便一怒之下对高岚大大出手。二人用酒瓶和凳子开始攻击高岚。并一度将她打倒在地。小姑娘一边反抗,一边呼救,却换来二人更加疯狂地毒打。
她的呼救并没有唤来路人的解救,听见呼救的人只是拼命地躲得远远的,生怕惹祸上身。最后还是一个路人看不过去报了警,警察赶来时却为时已晚。虽然行凶的二人被当场抓获,但小姑娘高岚却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高法官,这位就是报案人,他目睹了案发的全过程,你有什么想要问他的吗?”顾铭指着身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问高长杰。
高长杰面无表情,失神的双眼看向那名男子,突然他浑身一震,脸上出现了震惊的表情,吃惊地问道:“是你?是你报的案?”
那名男子大约五十多岁,身材高大魁梧,四方大脸,颇让人有压迫感。可此时那男人见了高长杰也是一脸的震惊,震惊之中还夹杂着错愕,委屈和愧疚。他吃惊地说道:“高法官,怎么会是你?”
“怎么,你们认识吗?那便省得我介绍了,高法官是被害人的父亲,你把案发时的情况和他说说。”
那男子呆住了,好半天才缓了过来,低着头,局促不安地用手揉着衣角道:“对不起,高法官,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是你女儿,我本来可以制止的,但……但是我不敢,我是真的不敢……”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也因羞愧变得越来越红,“我是真的怕了,真的……我真的不想再坐牢了,我……我不想,不想再坐三年牢了,高法官!我真的……真的怕了。”
男人几乎带着哭腔,但高长杰此时已经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原本失神的双眼里开始有了情绪,脸上出现震惊,错愕,不可思议的表情,脑海里全是关于眼前这名男人的回忆。
男人名叫周文辉,本是一名公交司机。五年前的一天,周文辉和往常一样正常出车。车行到一半时突然听见车厢内有人在争吵。回头一看,只见车厢内身着超短裙的年轻女子正和一名身穿花格子衬衫的男子争吵起来。
“臭流氓!你想干嘛?” 年轻女子一边骂着一边一耳光掴在花格子衬衫男子的脸上。
“臭婊子,装什么装,穿成这样子,分明就是想勾引人。不就是摸你一下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花衬衫挨了一巴掌顿时大怒,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
“要摸回家摸你妈去,别到外面来丢人现眼。” 年轻女子身材火辣,性情却也泼辣,当下便反唇相讥道。
周文辉这才明白,原来是花衬衫在公交车上耍流氓,意图猥亵女子。却没想到年轻女子性子泼辣,自己没占到便宜,反惹了一身骚。不由得勃然大怒,立时动起手来。
年轻女子人虽泼辣,但动起手来却不是花衬衫的对手,眼看着要吃亏。周文辉为人正直,本就看不惯花衬衫的流氓行为。恰好车子到了站,于是便停住车子,上前制止。
车子一停,女子立刻跳下车子,撒腿就跑。花衬衫正要去追,却被周文辉拦住,走不开。花衬衫眼见到手的鸭子飞了,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一把火全撒在周文辉身上,抡拳就向周文辉打了过来。
周文辉身高力大,自然不怕花衬衫,几个回合下来,花衬衫没占到半点便宜,反到吃了好几拳。花衬衫一怒之下,掏出身上的水果刀,向周文辉刺了过来。周文辉见势不好,伸手将车上的灭火器抄了起来。
花衬衫一刀刺来,周文辉顺势将手中的灭火器抡了起来,只一下便将花衬衫的水果刀打飞了。紧接着便是一灭火器正中花衬衫头顶,将花衬衫打倒在地,晕了过去,便在此时年轻女子带着警察赶了过来。
花衬衫被这一灭火器打成了重伤,其家属便将周文辉告上了法庭。最后这件案子便落在了高长杰手里。
高长杰分析案情后认为,花衬衫在年轻女子离开时,其犯罪行为便已经终止了。其后与周文辉的打斗行为只能算互殴,不能算正当防卫。至于花衬衫掏出的水果刀已经被周文辉的灭火器打掉了,周文辉已经没有打的必要了。打了便算故意伤害了。
基于这种情况,在考虑到周文辉有见义勇为的情节,于是从轻判决,判出周文辉有期徒刑三年。
周文辉入狱后不但被公交公司开除,妻子一气之下也与他离了婚。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支离破碎了。
对这个结果周文辉自然不满意,他觉得自己明明是见义勇为,正当防卫。怎么就成了打架斗殴,成了故意伤害。他不满,他觉得憋屈,出狱后便开始了上访,希望法院,法律还他一个公道。因为他的案子本就是高长杰办的,对他的案子最熟悉,于是接待他的工作便落在了高长杰头上。
为了这件事,二人这两年没少接触。高长杰拿着法律条文,掰开揉碎了跟他讲,告诉他案子没判错,劝他别再上访了。但是没用,周文辉是一根筋,轴得很,又认死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结果每次见面都闹得不欢而散。
高长杰万没想到会是周文辉报的警,一时间不由得心中五味杂陈,有错愕,有惊诧,还有几分愧疚。然而看着周文辉的表情,也是震惊,错愕,而且愧疚感似乎更深。
“对不起,高法官,是我怯懦了,我本可以制止的,但……但是我真的怕他们会打我,我真的怕再坐牢了。”周文辉的语气深深地沉了下去。
“怨不得你,不怪你……”高长杰摇头说道,心里乱七八糟地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他没有再听周文辉和顾铭说什么,简单地应付了几句便告辞了。转身离开的时候,只觉胸中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间再也忍不住,忽然间爆发出野兽一般的哭嚎,回声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2
案件经过公安局,检察院,很快就到了法院。因为高长杰是直系亲属,须要回避。案子便交给了同事陈维国法官处理。
高长杰虽然没有参与,但还是时刻关注着案子的进程。以他的经验来看,这个案子肯定会重判,毕竟性质恶劣,社会影响大。
但在正式开庭前陈维国却找到了他。
“老高,听说了吗?你女儿的案子,对方请的辩护律师叫周晓鸥。这人年纪虽轻,但是十分厉害,最近二年接手的案子几乎都是胜诉,听说十分难缠。”
“我并不请楚这个人,不过不管什么样的律师都要遵守法律。一个案子的结果靠的是证据,不是律师的口才。”高长杰故作轻松地说道,毕竟这是她女儿的案子,他并不想给同事太大压力。
“我明白了,老高,案子我自然会秉公办理的,这个你放心。”
“我们执法人追求的是公平公正,合理合法,不管案子牵扯到什么人,都应该尊守这个原则。”高长杰比陈维国大几岁,从业时间更长,算得上是前辈,陈维国点点头表示理解。
高长杰没有参与案件的庭审,做为被害人家属他甚至没有出席旁听。他要的只是一个公平公正合理合法的结果,并不想听公诉人一遍遍地陈述案件过程,讲述女儿的遇害经过。把自己心灵上的伤疤一次次揭开,去研究那个血淋淋的事实。
他的妻子沈萍也没有参加庭审,她请了假在家等消息。不是因为心理脆弱无法面对现实。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她要求的也无非是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
高长杰虽然没有参加庭审,却也一直关注着审判的进程。表面上虽然故作轻松,但内心实则痛苦又煎熬。他的眼神紧盯着法庭的大门,目光似乎可以穿透厚厚的墙壁,看到正在进行的庭审现场。他站起身来,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用来掩饰内心的紧张和焦虑。氤氲的烟雾在面前散开,他感觉面颊有些湿润,转过身轻拭去眼角的泪痕,并不想有人看到他的脆弱。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每一分钟都像是一个世纪。高长杰的内心在煎熬中挣扎,他既渴望听到审判的结果,又害怕面对可能的失望。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都无法弥补女儿的离去,但他仍然期待着那个能让他稍微心安的答案。只为能给他,和他的妻子带来一丝慰藉,以告慰女儿的在天之灵。
终于,法庭的大门打开了,陈维国走了出来。高长杰迎了上去,故作镇定地问道:“怎么样?什么结果?”
“不太好,”陈维国略带愧疚地道,“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什么,才七年!怎么判得这么轻?”他不可置信地问,依照以往的惯例,这种案件肯定是要重判的。
“是这样的,对方聘请的律师周晓鸥确实很厉害。”陈维国解释着,“周晓鸥根据验尸报告上显示,被害人高岚身上有且只有一处致命伤,其他的伤都是轻伤,认为许,杨二人只是酒后失控,过失伤人致死,并无主观故意杀人行为。并且犯罪嫌疑人的家属还提供了出生证明,证明其出生的实际年龄比身份证上的要小半年,所以其实际年龄是十七年,还未成年,这一点已经由其接生的孙医生证实了。依据《未成年人保护法》,只能从轻判决,判处七年已是极限了。”
“怎么会这样?”高长杰失神地喃喃自语道,一时间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老高,我很同情你,但也没办法,不过你如果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的话可以上诉的。”陈维国说完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高长杰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无法缓解过来,这样的结果只怕是认谁也无法接受。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之声传了过来,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
“周律,这次真的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家这孩子不知道会判成什么样。”一个中年女子拉着年轻人的手道。
“是啊,周律,这次真的谢谢你了,不过我还是觉得法院这次判得有点重了。”旁边的男人也说道。
“这次法院判的是很公正,这正彰显了法律的公正与无私,无论是谁犯了法都会得到公正的判决。”周晓欧笑着说,那神情里似乎还有几分自得。
“话是这样说,可是判得也太重了,毕竟都是孩子,再说也不是故意的。”中年女子埋怨着。
“当然,你如果觉得判决不公平的话可以上诉,不过上诉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周晓欧不急不燥地说着,脸上依然带着笑容。
“周律师,我这个人说话直,有什么不中听的你别在意,你毕竟还年轻,经验不足。我儿子年纪小还未成年,又不是故意的,罚点钱也就是了,怎么能判七年这么重,要是坐了牢他这一辈子可就毁了。所以我们一定要上诉,到时候我找个有经验帮我们打官司,就不劳烦你了。”旁边的男子说道。
周晓欧脸色变了变,不过随既又换了副笑脸,“上诉还是请律师是你们的自由,任何人都无权干涉。以后有机会常联系,也助你们上诉成功。”
几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告辞离开了,高长杰见状便走到周晓欧面前说道:“你好,你是周晓欧律师。”
“你好,高法官,有事吗?”周晓欧转过身笑着看向高长杰。
高长杰见对方认识自己,便也不再转弯抹角,直接说道:“周律师,我知道你们做律师的首先要为当事人说话,为当事人的利益服务。但是既然是从事法律工作的,也要考虑被害人家属的情绪和案件的社会影响。否则这条路你是注定走不长的。”
“高法官,我知道你是被害人高岚的父亲。”周晓欧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但法律是公正无私的,并不会因为谁而改变。而且任何人都有追求公平正义的权力,而且是任何人都不可以剥夺的。”
“那你也应该知道,法律条文是没有感情的,但我们人是有感情的,法律是服务于社会,服务于人,所以也有懂得温情。”
“高法官,你的话我不敢苟同,没有感情才能显出法律的公平与公正来,而且法律的温情也不该只面对被害人,而是面对所有人,我只是一名律师,我的职责是把我了解的证据提交给法庭,至于如何判决是审判长的事。”周晓欧正色地解释着。
“法庭的判决是由证据决定的,而证据是由律师提供的,律师在提供证据的同时,不但要考虑自己当事人的利益,还要考虑社会的影响力。”高长杰费力地解释着,他开始后悔和周晓鸥的谈话,辩解也开始变得无力起来。
“如果一个判决对社会的影响是负面的,那应该是法律的问题,而不是律师的问题。我自始至终都认为法律是公正的,就如同当年我父亲因为见义勇为却被判了三年刑,并没有改变我对法律的看法。我父亲的案件当年是你办的,将一个见义勇为的人关进监狱,你当年考虑的是法律的公正还是社会的影响力?”周晓鸥咄咄逼人地问道。
高长杰一瞬间惊愕住了,问道:“你父亲是谁?”
“我父亲叫周文辉,因为你的判决他丢了工作,和我母亲离了婚,我也因此没能考上公务员。但这一切不是证明了法律的公正与无私吗?”
高长杰彻底惊呆了,他完全无法思考。以至于周晓鸥后来又说了什么,自己又回答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甚至连周晓鸥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离开法院一个人浑浑浑噩噩地向家的方向走去。他不清楚自己当初的判决是否正确,自己完全是按照全国各地的判决标准来判决。如果自己的判决是正确的,那么今天的一切又是因为什么?是报应吗?如果不是报应为什么一切来的这样巧合。如果是报应可又为什么报应在女儿身上,她是那样的年轻,可爱,又是那样的无辜。
3
高长杰终于回到了家里,可却突然发现家里并不能为他提供心灵安闲的避风港。因为家里还有妻子要面对。
看着妻子那憔悴的面容和渴求的目光,他再一次崩溃了。
“案子怎么样了?有结果了吗?”沈萍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点了点头,避开妻子的目光,喃喃地道:“有结果了,是七年,两个人都是七年有期徒刑。”
“什么,才七年?怎么会这样?”沈萍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法庭认定他们是过失伤人至死,而且两人都是十七岁,没成年。”高长杰艰难地解释着。
“什么?十七岁?没成年?哈哈哈……”沈萍忽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七年,七年!!再过七年他们才二十四岁,他们还有美好的人生和未来,可我的女儿呢?她已经永远地停在了十四岁,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是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吗?可为什么才七年!!!”
沈萍大笑渐渐地变成了痛哭,整个人瘫坐到椅子上。高长杰冲了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也失声痛哭起来。泪水划过脸颊,落在地上。
“如果你不满意这个判决,咱们可以上诉的。”
“可我们的女儿再也回不来了。”
一时间二人心如刀绞,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离出来,抱在一起,哭做一团。
高长杰还没来得及提起上诉,对方许,杨二人的家属已经先一步提起了上诉。他们还出具了一份谅解书,希望他来签字。他和妻子拒绝后也提起了上诉。
他知道上诉时要重新收集证据,指定公诉人,法官,审判长,一切没那么快。所以也没有催促。
接下来的日子他一直很忙碌。不是查资料就是约见当事人,每天都是工作到很晚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才回到家,简单的洗漱后便到在床上睡了过去。他只是通过忙碌的工作来麻痹自己,让自己暂时忘记了丧女之痛,却没想到因此冷落了妻子沈萍。
忙碌的日子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大雪纷飞的日子。忙完了一天的工作。高长杰走出了法院的大门,因为离家不远,他便没有坐车,而是步行走上回家的路。
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雪花,落在地上便如同在大地上铺了一层轻柔的毛毯,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仿佛踩在白色的包装泡沫上一样。一阵冷风吹来,令人精神一爽,连疲惫也减轻了几分。但高长杰的心情依然沉重,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
打开房门时,高长杰不由得一愣,他发现女儿的房间里居然亮着灯。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妻子沈萍。天已经很晚了,但她并没有休息。站在书桌前,被灯光映射的身影孤单地映在墙上,显得格外凄凉。
高长杰心中一阵酸楚和愧疚,他发现这些日子他一直冷落了妻子,忽略了妻子的感受。他试图忘记的伤痛其实也是她的伤痛。他慢慢地走了过去,揽住了沈萍的双肩,拥她入怀,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看着晶莹的泪滴划过她的脸庞。
“对不起,我这些日子工作太忙了,忽略了你的感受。”
“不怪你,是我想着快要过年了,想要帮岚岚收拾下房间,可是看见这些东西就想起岚岚已经不在了,心中止不住地难受。”沈萍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解释着。
高长杰看了一眼屋里高岚的书本,衣服和鞋子,一种睹物思人之感不由得升起。心中一痛,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但他还是故作坚强,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
“萍,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还是要往前看,一起都会过去的。我们还年轻,可以再要个孩子。”这话一说出口,他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空,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沈萍的身子也猛地一阵,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起来。
“外面下雪了,是吗?”
“是啊,怎么了?”
“冬天的雪到了春天就融化,再到冬天又会下起来。可能来年的雪比今年的还大,还美丽。但来年的雪永远不会是今年的雪了。失去的也永远无法挽回。”沈萍伤感地说道。
高长杰心中一愣,不由得呆住了。
“单位有一个支持西部的任务,我报了名,过两天就走,这一去可能要两三个月的时间,春节的时候肯定回不来了。今年过年只能你一个人在家了,这是单位安排的任务,希望你别怪我。”沈萍轻声说道,语气中透露出一种无奈和愧疚。
高长杰知道妻子的出差只是借口,和自己这些日子一直加班一样,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逃避。但他并没有拆穿她,而是点头说:“既然是工作,那我自然支持你,听说西部很贫困,你去了那边要多保重身体。家里你放心,我是成年人,会照顾自己的。”
沈萍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关了灯,两人一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沈萍走后,高长杰更加不愿意回家了。空空荡荡的房间只有寂寞和无尽的孤独,打开房门,他的心便被以往的回忆紧紧攫住。那种无助的痛苦令人窒息。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通常会到附近的咖啡厅,要上一杯咖啡,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流来消磨时间。或许去电影院看一场夜场的电影。直到街上没有了行人,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家的方向。街上的路灯总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又推得很短。映照着地上惨白的积雪,显得格外凄凉。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家,那个曾经温馨的港湾,如今只有更加凄凉。空空荡荡的房间没有半分温情,留下的只有无尽的心酸和忧伤。
街上的鞭炮声开始渐渐多了起来,街边的店铺灯火通明,招牌在灯光的映照下格外醒目。暖黄色的灯光从门窗里透出,与外面的彩灯相互交织,勾勒出一片温暖而热闹的景象。新春将至,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结伴而行的年轻人,穿着时尚的冬装,欢声笑语在空气中回荡。而这一切却衬托了高长杰的孤独,令他无助得只想逃离,却无处可逃。
除夕到了,单位放了假,街上连行人也少得可怜。高长杰回到家里,简单地发了问候信息给妻子,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起女儿的案子。门铃声便在这时突然响起。打开房门,不由得一愣,来的人居然是周文辉。
二人也算是老熟人了,为了当年的案子,这两年没少见面。不过自从周岚的案子发生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周师傅,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高长杰热情地将周文辉邀进房间,而对方的表情却有几分拘束。
“高法官,过年了,我家里就我一个人,太寂寞了,我过来看看你,不会打扰了吧?”
“不会,不会,我爱人出差了,家里也只有我一个,你来了正好,不如就在我家过年吧。”说完便倒茶并招呼周文辉坐下。周文辉推辞了几句,见推辞不过只好留下。
当下两人合伙弄了几个菜,周文辉又买了些熟食,还有两瓶好酒。
寒喧了几句后,二人都将酒倒上,两杯酒下肚后,周文辉突然哭了起来。
“高法官,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那天我本来是能救下你的女儿的,但是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儿。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是谁的女儿,我也不该见死不救啊。”周文辉边哭边说道,“这些日子我常常会梦见那天的情景,梦见那个姑娘向我求救,可我懦弱了,我胆怯了,我不敢挺身而出,我是懦夫,我不是人。”
高长杰愣住了,听着周文辉自责地哭诉,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有些话我在法庭上已经说过了,也有些话没有说,当年因为我在公交车上伤了人,被判了三年刑。结果被公司开除了,老婆也和我离了婚,儿子因为这事没考上公务员,我知道……知道他们都在怪我多管闲事。我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一直不服,我认为我见义勇为,是正当防卫,可怎么就成了故意伤人呢?为了这事这两年我没少找你麻烦。”周文辉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着。
可高长杰心中已经开始了翻江倒海,他没有阻止周文辉,而是点了一支烟递给周文辉。
周文辉接过烟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草气息滚过肺部再喷了出来,他揉了揉哭红的眼睛,接着道:“你女儿出事那天我全程目睹了,我本可以冲上去制止的。但是我没有,我胆怯了。因为那两个年轻人在叫嚣着说,谁要敢管就要收拾谁。我居然怕了,我不是怕打不过他们。我是怕我去制止时他们打我怎么办,我要还手会不会算互殴?我还手时万一打伤了他们要不要赔偿,会不会再坐牢?当年就是因为这事坐了三年牢,我当时真的怕。我真混啊,真自私啊!那是一条人命啊!我居然……居然怕了,躲了……”
周文辉掐灭了手里的烟,又抽泣起来。高长杰心中一阵难过,不由得也流下了泪水。他伸手拍了拍周文辉的肩膀,红着眼眶说:“不怨你,真的不怨你,你已经尽力了,就不要太自责了……”
“不,怨我,我没有尽到力,我以为报了警就尽到责任了。从我报警到警察赶到的五分钟里我居然什么都没做,就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对那个小姑娘施暴。我听着那孩子凄惨的呼救声无动于衷,默默地退到一边。在心里一边祈求警察快点到,一边又祈求凶徒下手不要太重,让那孩子多坚持一会。听着那孩子的求救声一遍遍地传到我的耳中。我好几次都想回头冲上去制止这场暴行,但又都忍住了。我听见那孩子的呼救声越来越弱,直到没了声息。我听见警笛响起越来越近,终于来到了面前。但一切已经太迟了。一条生命就这样在我面前失去了。而我因为自私什么也没做。我真混啊!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一条生命啊!怨我,都怨我,都是我的错。”周文辉哭得声泪俱下。高长杰却被惊的心潮起伏。
“不,不怨你,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的错!”高长杰泪流满面地道:“我当初不该判你入狱,是我不知变通,只想着早点结案,想着按律法标准来,而不去调查真相过程。我还怪你上访,每次你来找我,我都敷衍你了事,从来没想过要帮你解决问题。都是我的错,但我现明白了,我回头就把你的事整理成材料,上报到院里,要求改判你当年的案子为见义勇为,并给予你该有的赔偿。”两人越说越激动,不由得抱头痛哭起来。
4
春节过后,上班的第一天,高长杰便找到了院长。将一叠厚厚的材料递了上去。
“这是什么?”院长接过来后,一边看一边问道。
“这是五年前发生在公交车上的一起案件,当事人叫周文辉,因为见义勇为造成对方重伤,被判入狱三年。但我认为这个案子办错了,申请为他改判无罪,并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
“这个案子我知道,当初不是你办的吗?那个周文辉这两年一直在上访,也都是你接待的。我认为这案件并没有办错,全国同类案件都是这样办的,如果改判可能会对司法机构造成一定的冲击,也会影响你自己的前途,你考虑好了吗?”院长合上卷宗问道。
“全国都这样办就一定是对的吗?而且我也知道现在有些地方案件已经不再遵循以前的办案原则了,是时候为周文辉的案件作一个公平正义的了结,这并不是国内首例。”
“说说你的理由。”院长饶有兴趣地问。
“我女儿的案件相信你也知道,周文辉就是报案人。他当时本可以制止悲剧的发生,但他因为当年的事坐了三年牢。就因为这三年牢狱的生活,让他丢了工作,妻子也和他离了婚。为正义出手的代价让他望而却步。不敢再出头,甚至是害怕出头。刀没有砍在自己身上,你便永远不知道疼。是什么让他不敢再为了正义出头?是法律。可法律是什么?是公理,是国法,是人情,是公平正义。可公平正义又该如何体现,当然是靠我们这些执法者。”
高长杰越说越激动,不由得站起身来,高举起手臂,慷慨激昂地高声说道:“我国刑法《第二十条》对于正当防卫有明确的司法解释,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我也不做过多的阐述了。但今年有个电影就叫《第二十条》,说的就是关于见义勇为和正当防卫的故事,其中的公交车司机的案子与周文辉的案件一模一样,这就是艺术照进了现实生活。我还记得最后男主角的台词,很符合现在的这个案子。我用我自己的话转述一遍,‘法律是什么?是天理,是国法,是人情,是公平正义。如果法律不能体现公平正义,那就是法律出了问题,如果法律没有问题,那就是执法人有问题。法不能向不法让步,法律,是让坏人犯罪的成本更高,而不是好人出手的代价更大。’”
院长被感动了,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我这就把这份材料递上去,争取改判周文辉无罪。”
高长杰向院长道了谢之后,离开了院长办公室。这一刻他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身上立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周文辉的案子还没有结果。女儿高岚的案子判决却先下来了。
那天陈维国突然跑了过来,拉住高长杰道:“老高,你女儿的案子判决下来了。”
“真的吗?是什么结果?”他忐忑地问道,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要不说省中院的人有水平,他们根据现场的监控视频判断,被害人之所以只有一处致命伤根本不是嫌疑人手下留情。被害人身上的多处轻伤本该是重伤,因为嫌疑人喝酒过多,导致下手没了准头,才把被害人身上重伤变成了轻伤,也就是说那两个凶徒一开始就是想置人于死地的,根本没有手下留情的事。”
“原来如此,那两个人的未成年人身份呢?”高长杰惊讶地问道。
“这个也可能是假的,当年两人出生时网络没有现在普及,二人的出生证明根本没保存下来。法庭上出示的都是后来补办的,根本就是伪造的。而出庭作证的孙医生的丈夫,银行帐户在开庭前一周突然莫名其妙多了三十万的存款。所以那个孙医生其实极有可能是收了人家的钱出庭作的伪证,这事已经另案调查了。还有许,杨二人又不是一天出生的,也不是在一个派出所做的户籍登记,怎么那么巧就都和出生证明差了半年?这明显是人为故意造假。可惜我当时办案时居然没想到,看来我的能力水平还有待提高啊!”
高长杰没有理会他的感慨,追问道:“那最后呢?怎么判的?”
“判断书已经发下来了,都是无期徒刑,中院也是考虑到社会影响,才从重判决的。”
这一刻高长杰的泪水流了下来,他知道,他终于可以告慰女儿的在天之灵了。
他拿起手机给妻子发了信息,告诉了她女儿案件的判决结果。
不过多久,沈萍便回了信息,只有一句话,“下周回家。”
周文辉的案件也从新判决了,认定他是见义勇为加正当防卫。不但撤销了之前的判决,还赔偿了他三年服刑期间的经济损失。
这天,高长杰下班后,正好在法院门前碰见周晓鸥。便上前招呼道:“周律师,你好,我这段时间一直没看见你父亲,不知道他现在还好吗?”
“谢谢高法官的关心,我父亲他很好,他一直说要来谢谢你为他的案子操心,不过因为忙,才没来得及。”
“不用谢我,这本就是我的工作。倒是你,不要怪你的父亲,他是个好人,没事时多去看看他。他也很不容易。”
“我知道的,其实我从来没有怪过他,是我母亲在生他的气。不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还有我父母已经复婚了,他们目前正忙的就是这个事,我父亲一定要再办一次婚礼,给我母亲。感谢我母亲肯给他机会。”
“是吗?婚礼是什么时候,通知我,我一定去祝贺。”高长杰听了高兴地说道。
因为我母亲不同意补办婚礼,认为没必要,所以还没确定下时间,如果确定了时间一定通知你。”
“说好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周文辉婚礼的消息还没到,沈萍怀孕的消息却先来。2025年春节后,沈萍在医院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高长杰虽然感叹不是女儿,但在儿子睁开眼睛对他笑的那一刻。他知道这是女儿在天上送给他们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