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夫醒来时,明媚的六月阳光正在房东太太的酒杯里照出一道道小小彩虹,所有的东西不知为何都显得柔和明亮,高深莫测——好像有什么事他没有搞懂,没有想通,现在想为时已晚,另一种生活开始了,过去已经消亡了,死亡已经把毫无意义的记忆消除得干干净净。记忆中的往事只是偶尔从简陋偏远的老家隐隐传来,在那里,往事如烟,已经结束了它那不为人知的存在。”
这是纳博科夫的小说《忙人》的结尾。当我强忍着没让自己隔过中间部分直接偷看结尾,而是尽最快速度一字一句抄写到最后时,时间是阳历七月二十七号晚二十三点过五分,属于农历闰六月的初三。
我坐在窗前台灯下,身后的大床上躺着我的母亲,她睡得很熟,发出轻微均匀的鼾声;那边小卧室里,爱人“那天起你对我说,永远地爱着我”的唱歌声也渐渐低下去直到悄无声息;窗户外面的楼下,漆黑的夜色中远远近近闪着各色灯光,拉煤的火车隆隆地从远处驶来,带着低沉的长鸣又呜呜地远去。
夜深了,一切都沉寂下来,我却不能安然入睡,实在是因为纳博科夫的小说把我吓到了。
格拉夫童年做过一个梦,梦中蕴含着一个简短的预言,冥冥中有个声音对他说过“你会死于基督死去的年龄”,还警示了准确时间,三十三岁。为着这个,他整天想着灵魂的事情,为来世来生,灵魂如何安放,是否要去天堂,去天堂的路上会不会发生意外而阻挡灵魂的顺利前往;人是否可以趁活着做一些事情,想想办法,采取一些心理的甚至是物理的措施,帮助灵魂成功地通往来世;具体有哪些办法,哪些规划,怎么储备,有何规避……他还想到,是否压根就没有来世,人生固有一死,就像浴缸里的肥皂泡,在如雨喷洒的水龙头下方飞舞,最终破灭一样。他就这样在从很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开始想死的事情,一直平平安安活到三十二,慢慢接近三十三,然后到了那个年龄,又过去四个月……在快要接近六月十九日三十四岁生日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可以躲过那个时间,他只要过了三十四岁生日,那个预言就不存在了。于是他装病,整天整天地不出门,六月一日。六月二日。六月三日……照顾他的邻居隔着门问他是否安然无恙。十一日。十二日……格拉夫就像长跑健将跑完最后一圈前扔掉了一直帮他计时的手表一样,一看终点在望,突然改变了行为方式,刮须洗澡邀请客人共庆生日。
在这里作者写道:日历的小精灵狡猾地暗示提前一天庆祝生日(按按新历计算正好少一天)。他跑出屋,买了伏特加、肉馅、熏鱼、黑面包……请了各种各样的人,精心布置好餐桌后,身子探出窗外时,险些被突然飞来的流弹射中,他惊恐地“啊”一声躲过……一夜欢饮,太阳出来时,他送走了所有客人,渐渐在椅子上打起盹来……
格拉夫醒来时,明媚的六月阳光正在房东太太的酒杯里照出一道道小小彩虹,所有的东西不知为何都显得柔和明亮,高深莫测——好像有什么事他没有搞懂,没有想通,现在想为时已晚,另一种生活开始了,过去已经消亡了,死亡已经把毫无意义的记忆消除得干干净净。记忆中的往事只是偶尔从简陋偏远的老家隐隐传来,在那里,往事如烟,已经结束了它那不为人知的存在。”
格拉夫伊茨基,“一个脾气温和且惧怕死亡的人”,“一个过于为自己的灵魂忙活”的“忙人”,就这样死了吗?
我想是的,但我还是不能合上书,就像读他的《菲雅尔塔的春天》和《完美》《落日详情》一样,反复读了几遍结尾,又查看了前面的段落,有点不敢相信他写的是死亡。
他在说什么,宿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