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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平庸的记忆里,朝代更迭是一件很大的事。”
一
哥哥鼓起腮帮子,上半身伏得低低的,攒足了气,对着一堆干草和细树杈猛地吹了几口气,我和苏杭像两只小老鼠一样挤在旁边暗暗使劲,呼的一下,刚刚还需要费尽心思去找的小火星子歪歪扭扭地燃了起来,哥哥添了几把干草,我和苏杭抢着挡风,等着火烧得旺旺的,我们围着这簇火苗烧饼子吃。
火种是我瞒着爹娘从灶台里挑出来的,凉饼子是苏杭自他家里偷出来的,我们这么做是因为哥哥在书里读到如果用猛火烧饼子,饼子会变得脆脆的香香的,不知比蒸出来的饼子好吃多少,胡人们都这么干。火烧旺了后散出滚滚的烟,烟熏得我咳嗽了几声,一股很不好闻的烧焦味儿过后,便是甜甜的熟透的粮食气味,香得叫人打喷嚏。
我一块,苏杭一块,哥哥一大块,饼子外壳凉得很快,饼芯却是烫的,我毫无防备地咬上一大口,软乎乎热乎乎的饼芯在我的舌头上狠狠烫了一下,我怪叫一声。可是烤熟的饼子真好吃啊,这之后我吃过汉人胡人做的饭,却再也没吃过这么香的烤饼子。后来舌头被烫的这个地方起了水泡,痛得我连话都说不清。
慢慢地水泡变小变软,然后脱落结痂,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自己可以不用总是像小狗一样吐着舌头走来走去了,我的舌头痊愈了,我长高了,哥哥也长大了,哥哥开始上学堂,整夜整夜地温书背书,我拿着哥哥的旧毛笔学写字,墨汁弄得满身满脸。
哥哥开始考官,从二月里开始考,先去县里,随后一点一点走远,先是只随身带一小块干粮,后来要骑马去赶很久的路。哥哥变得沉静、稳重了,不再是跟我们一起疯玩的哥哥,说话也变得斯文,于是我和苏杭总是藏在草堆后,只露出两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不过好处是哥哥每每从远处回来总会给我们带一点好吃的,我吃到了更好吃的汤饼和蒸饼、裹着糖粒的酥饼、一小块黑乎乎的散发着浓烈盐香和肉香的腊肉,还有精致细腻的京城里的桂花糕。京城的糕点漂亮得像花一样,糕点入口后先是被舌尖上的口水弄湿,融化一点点,潮潮地贴在舌头上。然后整只糕点慢慢化掉,这时候腻腻的甜香和带着凉气的花香弥漫开来,呼吸都是桂花的味道。那几日我的梦里都是桂花。后来,哥哥踏着我梦里的桂花林,踏上了京城的土地,进了皇宫。他考中了一甲第十三名。
我家和苏杭家都是以卖蒸饼为生的,早年间生意并不好,战乱迭起,家家户户也只有在添丁或是办丧时会想起买几块新鲜蒸饼。后来胡人入关,他们难以入京城,便在我们这小村小县里落脚。胡人多起来后,我们的蒸饼生意也好做多了,胡人喜欢软的饼,最喜欢饼子吸饱了水汽,变得软塌塌的。有些胡人拿香香脆脆的胡饼来跟我们换软饼吃,爹娘不敢跟他们多接触,我和苏杭实在抵不住诱惑,私下里悄悄跟胡人换过几次。我和苏杭都喜欢吃咸咸的胡饼。
靠着卖饼的生意,爹娘送了哥哥和我去读书。我本是要拉上苏杭一起去念书的,然而苏杭学了几天就厌了。长大一点的苏杭不再跟我去与胡人换饼吃了,他一心要学武功,长刀长枪舞得呼呼作响,他说长大后做将军,把征战南北、保家卫国挂在嘴边。苏杭变得凶巴巴的,他命令我不准跟胡人亲近。
苏杭凶过我后拿着他家的蒸饼来跟我道歉,我们并排坐在门槛上吃饼,苏杭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我在冬日里把头发留长了,娘帮我编的短短的辫子翘着,在脖子上扫来扫去,痒痒的。我想了想,说我想像哥哥一样做文官,想像老先生那样做别人的师傅。我说着,鼻子一皱,脸沉下来,拿手里吃过一半的饼敲敲苏杭的头:戎翟给賨,百越贡织……
苏杭夸张地捂住耳朵,却十分狡猾地一探头一张嘴,眼疾手快地一口抢走了我的半张饼。他比从前矫健多了,刷刷几下便上房上梁,轻盈地越过房顶。
二
哥哥做官这一年,苏杭也进了宫当了侍卫。听说苏杭是在皇上微服私访遇刺的时候挺身而出,一下拧断了歹人的脖子,皇上龙颜大悦,赐他进宫做侍卫,赐他黄金万两。当然其间不乏苏杭吹牛的成分,因为我没见到载着黄金万两的车子驶入他家。我想那得是多大一辆车子啊。
但苏杭的确在一个春日进了宫。苏杭的爹娘和我家一起搬入了京城。爹还是做蒸饼,但不必再到处叫卖了,我们有了一家小小的饼肆。
白日里我趴在长长的木头桌上习字温书,夜里被爹娘催促着睡觉,睡前数着指头盼望着哥哥或是苏杭休沐的日子。哥哥被选进了宫里的书院,他会给我带回很多稀罕的糕点瓜果。哥哥给我讲宫里的见闻,讲王侯将相,讲宫廷琐事,我蹲在哥哥身边把面团揉得光滑漂亮,哥哥注意到后,夸张地惊叹一声,拉拉我的辫子,感叹小妹长大了。
我是长大了,可哥哥却好像在一天天变老,尽管他绝对没有到变老的年纪。哥哥的休沐日来得越来越迟,他一点点变得苍白憔悴。他回家后总要睡上长长的一觉,我心惊肉跳地扒开窗子偷看他,我本能地感到不安。这一次哥哥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了,他匆匆跟爹娘说了些什么,便收拾包裹要走。娘为他准备的饼子凉透了,我想提醒他吃过饼再走,我躲在爹后面喊了一声“哥哥”,哥哥好像才想起我一样,转头最后看了我一眼。
边关战事频起,朝廷上两个武官为了争功互相打压,延误了战机,胡人逼皇上把边关的一个关隘割让给胡人,为表友好,还提出来每年进献一个胡人美人以表忠心。这时候朝廷书院集体上书,猛烈抨击胡人的圈套,力争让朝廷派兵迎战。然而第一个胡人美人到了京城后,皇上封她为明德妃,同时以勾结胡人为名,屠杀了书院里上书的所有人。哥哥也没能幸免。
这个消息还是苏杭告诉我们的。苏杭在一个夜里慌慌张张地闯进我家,叫我和爹娘赶紧去他家避难。果不其然翌日有官兵闯进了我家的饼肆。这时候我和爹娘已经改名换姓住在苏杭家里了。苏杭慌慌张张地来又匆匆忙忙地走,我在苏杭家里醒来时,闻着熟悉的饼香,总觉得像一场梦。
哥哥死了,连带着死掉的还有我家红红火火的饼肆。一把火烧掉了我们的锅灶、木头桌子和我的书。不久后苏杭灰溜溜地回了家,我才知道他那晚通风报信被查了玩忽职守,被罚了板子后赶出了宫,好在他平时为人圆滑,托了人帮忙,没丢了性命。苏杭长高了、变壮了,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睡觉总睡不踏实。我却有点开心,因为有苏杭在身边,嗅着苏杭身上熟悉的蒸饼的味道,提心吊胆的日子似乎也安稳了一点。
苏杭没办法南征北战了。他变得心事重重,当遇到有胡人颐指气使地吩咐要什么样的饼时,苏杭总是藏不住屈辱和敌意。
胡人们逐渐变得颐指气使了。曾经友好地跟我们换饼的、笑眯眯的胡人们都变得凶巴巴的,稍有不满意便砸凳子掀桌子,把干干净净的饼扔到地上。我想扑过去捡,被苏杭一把抓住。事后苏杭铁青着脸告诉我不要靠近胡人。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像样的粮食吃了,胡人自边关向内,直逼京城,新入城的胡人在京城里四处抢砸,粮食一袋一袋被抢走,大个子胡人拿一只胡饼把小孩子引诱进房门,杀了后弃尸街头。娘严禁我出门,我饿得发晕。我也变得阴郁、暴躁,我总是跟苏杭吵架,最后苏杭也不理我了,我便独自一人缩进角落盯着房梁发呆。
我翻出了苏杭的随身短刀,这是他今年送我的生辰礼物。短刀很漂亮,弯弯的月芽一样的刀身,刀柄刻着繁复的花纹,这是苏杭进宫那一年我走了几里路找工匠打的,本意是给苏杭防身用,谁知那时候他已经开始长个子了,这把小刀配他的大手宽肩根本不够。不过苏杭还是收下了,今年他说他只剩这一件值钱的东西了,这刀大小刚好与我相配,又把它送给了我。
我拿着刀给自己壮胆,闭上眼睛又睁开,拎着篮子溜出了门。
我的篮子里装着苏杭和哥哥曾经带给我的精致的布头和几小串珠宝。我把它们递给白日里见到的胡人姑娘,胡人姑娘给了我一块胡饼。胡饼已经凉透了,冷硬得像石头。但这是我几个月来见到的最好的粮食。
我和胡人姑娘在饼肆旁的巷子里见面。我怕被苏杭看见——苏杭自回家以来便对胡人恨之入骨,他说若不是胡人在边关闹事,驻守边关的骁宇将军也不会病中迎战,也不会身亡。如果不是胡人,朝廷的武官们也不会吵得翻天覆地,书院不会联名上书,我哥哥也就不会死。苏杭恨透了胡人,我却为了一块粮食,将他和哥哥给我的珍贵的心意送给胡人。我蜷缩在墙角看着手里的饼发愣,在发愣时,有难民借着黑夜掩护忽然扑了上来,我躲闪不及,后脑撞到石头上,眼前一黑,手里的饼已经被抢走了。
我发疯一样想扑上去抢回我的饼,难民却比我高比我壮,三下两下把我甩开来。我冲动地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意识到身边还有很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我听见不远处有人在说话,我悄悄地弯着腰靠近,想像刚刚的难民一样去抢别人的粮食。
我才扑到那人身上,刚刚抓住他手上的胡饼,试图一用力把胡饼抢过来。却没想到对方十分矫健,他的手腕灵巧地转了个弯,我抢了个空,反而整个人跌进了那人的怀里。
我闻到了熟悉的蒸饼味道,粗布衣裳磨得脸颊生疼。我和苏杭都愣住了。刚刚跟苏杭交易的胡人男子还没走远,他愣怔地向这边看,在我们愣住的一瞬间里,几个难民一拥而上,苏杭没反抗,呆呆地任粮食被抢走。
我默默地看着苏杭,苏杭一言不发。我才注意到苏杭也消瘦了,骄傲、直率、自幼时便快意恩仇的苏杭,曾经结实的肩膀软绵绵的,腰背也不再挺直。后半夜已经很冷了,周围不时有咀嚼和痛苦的呻吟声,我们看着地上的碎粮食块发愣。
三
仗打起来了,好在我们也没有经受太多提心吊胆的苦难。胡人军队很快打入了京城,虎狼一般清扫着他们能看到的每一家店铺和宅子。京城西边一位王爷的府邸被胡人抢劫后,胡人开始在京城大肆烧杀抢掠,抢过后就烧掉,大火能烧三天三夜不绝,空中弥漫着难闻的焦尸味儿。我们住的地方也被烧了,苏杭在原地搭了个窝棚。窝棚的稻草是他跟别的难民抢的。曾经信誓旦旦地要做个英雄的苏杭也学会了抢夺和侵略。
皇上南下出逃。皇上出逃的最初几日还有京城的官员逼迫百姓不准议论皇宫里的事,然而胡人真的打进来时官员们也都闻风而逃了,再没人监管我们。宫殿被搬空,金银器皿被丢得到处都是,还有身份低微的、没资格跟皇上一起逃走的嫔妃在宫殿内瑟瑟发抖。胡人同样对着宫殿烧了一把火——这样大的一座宫殿,宫殿盖起来时我们熟识的一位老寿星还去写过“寿”字,用以祝太后娘娘福寿万年。没想到没有到万年,胡人同样闯进了太后的宫殿,写着大大小小“寿”字的宫殿同样被付之一炬,繁华奢靡都化成了焦土。
昔日热闹繁盛的京城如今堆着大大小小的尸骨,一地残垣断壁如荒野般。这一天一个穿着精致华贵衣裳、满头珠翠的胡人妇人将京城里还活着的难民聚在一起,她命令我们把这些废墟清理干净,他们要在这里建造新的宫殿。
我曾远远地看过皇宫,高大、美丽的皇宫如今焦黑一片,地上是大片大片可怖的黑灰色,依稀能分辨出没完全烧毁的器物的形状。我畏惧胡人的高头大马和鞭子,我跪在断裂的木头和碎石块之间,费力地用手扒着石头,手腕被划伤,手指里扎了木刺,木刺自指肚深深地刺入手指,痛得拿不稳胡饼。苏杭跑来帮我把胡饼撕成一块一块。
苏杭瘦得过分,手腕上青筋一条一条凸出来,脸颊凹陷下去,憔悴而疲惫,比哥哥临终前熬心费神时看起来还要虚弱几分。苏杭的话越来越少,他沉默地护着我和四个老人。难民太多了,城外的难民不断涌进城内,慢慢地我们一天只能分到半个胡饼,但废木头和石块逐渐被清空了,大块大块空旷的焦黑的地面暴露出来。我的手上和胳膊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疤痕和晒伤。
胡人开始运来新的漂亮的木头和石头,我才知道胡人也很会建宫殿。我们不像从前那样自由了,有一批一批的胡人走来又走去,我被命令爬到木头架子顶端安放木头,苏杭被命令背石头。天气热起来了,我站在木头架子上,阳光刺眼又灼热,我不敢向下看,苏杭和其他人变得很小,最初几天我总陷入坠落和摔死的噩梦,醒来时喘不过气。
苏杭在烈日下背着石头一步一步走着,他的脊背鲜血淋漓。苏杭负责把大块的石头搬到宫殿深处,他放下石头后总要站着愣好一会儿,直到胡人拿着鞭子走近。背石头的苏杭从白天背到夜晚,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身上的伤越垒越多。我看着他,想起小时候他刚刚学武功那时在房梁上轻巧地跳跃翻飞,他现在大概做不到了,高强度的劳作让他的身子骨变得松松垮垮的。我站在空地上等他一起回窝棚,他向我走了几步,随后倒下了。
我不再是只会哭泣和尖叫的不知所措的小孩子了。我费劲地把苏杭拖进窝棚,苏杭全身滚烫,身上的伤里混着石子和泥土不知道有多疼。我把我们仅剩的水拿来喂给他。
我和苏杭一天比一天虚弱,胡人的宫殿却慢慢地成形了。这同样是恢宏漂亮的宫殿,宫墙外缀着胡人的布匹和珠宝,大串大串的珠宝在晴天里闪着夸张的贵气的光。每过几日便有胡人在此地烤羊肉庆祝,焦香味四溢,他们把胡饼扔进火焰里烧得劈啪作响,火很刺眼,苏杭倒在我的怀里,我捂住苏杭的眼睛。
苏杭昨日搬石头的时候脚腕卡在了石头缝里,不过半个时辰,脚腕便疼得不敢沾地。但苏杭咬着牙站起来——如果他不干活,胡人是要克扣我们的粮食的。
一批又一批难民倒下去,死掉的难民被丢到乱葬岗里,夜间那儿的狼嗥声不绝。宫殿一点一点建起来了,自那可怖的黑色的被烧焦的地面上打好了地基,十分漂亮的顶天立地的房梁撑起宫殿。我和苏杭总喜欢在宫殿背阴处坐着,这是我们一天里为数不多的轻松的时候。苏杭在病痛中一次一次挺过来,他比从前更沉默了,眼神里透着深沉和麻木。我越来越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我们倚靠着我们建起来的宫殿,但它是属于胡人的。
苏杭忽然牵起我的手带我绕到宫殿内。
他跪坐在地上用手刨碎石头,一转身,手掌里躺了一把短刀。
这是曾经我送给苏杭、苏杭又送给我的短刀。战乱和侵略到现在,我们的很多东西都遗失了,哥哥曾送给我的我一直贴身带着的护身符也被一个胡人小姑娘扯了去。谁能想到苏杭会想办法藏下了这把短刀。刀刃已经有些生锈了,但刀柄还是很漂亮。我惊喜地低低地叫了一声。
苏杭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嘱咐我看清楚,又放慢了动作,把短刀埋回原处。
我紧紧盯着他。他埋得很慢。他同样慢慢地说很多年前他当值的偏殿被胡人细作包围,侍卫都被制住,佩刀都被抢走,胡人就要杀了他们取金银走人,关键时刻他摸到了腰间的短刀,抓住机会刺向了胡人——然而短刀太小,他只划断了胡人的胡子,最后那些胡人还是赶来的其他侍卫制服的。苏杭说着说着笑起来,他说这是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刀,这把刀留给你,你不要怕。
你要活下来,苏杭对我说,不再挨饿,不再受胡人的奴役,不再日日梦魇,到那时候你便把短刀挖出来留个念想。
苏杭瘦得过分,在有些瞬间我似乎觉得他在慢慢离我远去,他的低沉的、好听的声音也悬浮着。我一把抱住他,他身上已经没有健康的、好闻的蒸饼味道了,取而代之的是泥土和血液混合在一起的呛人的腥味。我们互相承诺一定会带着短刀活下去,我拉住他粗糙的手轻轻捏了捏。
就是在这一天傍晚,胡饼已经出炉,最后一束白日里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在胡饼的焦香和难民饥饿的呻吟中,苏杭意外被压死在石头下。
四
苏杭的爹娘和我的爹娘在繁重的劳役下也接连死去了。我被一家胡人收养,改名换姓也成了胡人。这家胡人曾经有一个汉人女儿,只可惜来京城后便害病死了,于是他们收养了我。我矮小、沉默、对人充满戒备。他们虽说总痛苦地问我“为什么”,但好在没有随意抛弃了我。这对好心的胡人夫妇交了钱把我赎了回来,我不必再做苦力了——只需要两吊钱,城内城外的难民多的是,很快就会有人来补这一空缺。他们的一间小宫殿已经建成,主殿只建了一半,但已十分雄伟。小宫殿建成的这一天胡人皇帝下令烤了十几只羊羔,烤肉的香味和血腥气弥散开来,他的臣民夸耀着皇帝的功绩。京城已经变成了胡人的京城。
就在这一日,忽然有一身戎装的胡人慌慌张张地来报说前朝逆贼攻进京城了。
苏杭没能活着见到这一天。曾经在朝廷上为了是否割让边陲关隘而冲突不断的两位武官最终分出了胜负,胜出的一人护着皇帝出逃后一家独大,不仅几乎吞并了所有地方军队,连带着几位皇子的军队也被收编了。此时这支十分庞大又人人鼓足力气的军队,由武官和一位皇子率领,浩浩荡荡地压进了京城。
马蹄不断地踩到人身上,无论伏在地上的是胡人还是难民。皇子的马最高大健壮,马鬃迎风飘着,皇子一勒马,重新占领了京城。
他满目怒火地看着新建成的胡人的宫殿,殿外铺满金银和烤好的肉。他下令将京城内的胡人全部处死,胡人的房屋全部烧掉。留驻在京城的胡人军队虽多,但胡人皇帝已经闻风而逃了。到处是火烧刀砍的声音和痕迹,来不及逃走的胡人被箭雨射死,血流得到处都是。我愣着看着难民跪拜皇子,皇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难民。我想到曾经苏杭也想做这样的人。愣神间那对胡人夫妇——我如今的爹娘一把把我拉到一边。胡人娘喘着粗气给我套上胡人的衣裳,他们要带我一起逃难。
我不是胡人。我猛然想到苏杭留给我的短刀,短刀如今还埋在大宫殿的背阴处。我拼命甩开胡人夫妇。
宫殿周围乱成一团,大多是义愤填膺的皇子的部下。夺回京城十分容易,他们设了埋伏,胡人军队几乎全部中招。我趁乱跑进大宫殿,我像曾经的苏杭一样双手在地上刨挖起来。我已经不记得苏杭死在哪里了,但我清楚地记得短刀埋在哪儿——在苏杭和爹娘死后我常常一个人夜晚溜出来,紧张地确认自己没有忘记苏杭教的挖短刀的方法,确认埋着短刀的地方。也就是在这样的夜晚里我帮了那对胡人夫妇,他们在为自己死去的孩子烧纸时不小心引燃了干草,我用哥哥教我的灭火的方式帮他们灭火,他们认识了我,又收养了我,帮我免除了劳役,又给了我胡人的身份让我在这儿立足。我活了下来。
我拼尽全力挖着,土层下是石块,碎石片划破了我的手,我越挖越深,手指也越来越痛,大概是紧张又用力的缘故,我感觉全身暖和和的。
皇子下令烧掉胡人的宫殿。民间有说法,枉死的人的魂魄会永远留在原地,在这耗费了无数金银和人命的宫殿里,不知有多少在宫殿建造期间饿死累死被砸死的难民的魂魄都将在一把火后烧成灰烬。地下的冤魂和孤魂在挣扎、呻吟,无休无止地诉说冤屈和讨要公正,地上的火光冲天,昭示着又一个新朝代的到来。在我平庸的记忆里,朝代更迭是一件很大的事。
我终于挖出了短刀。我把它抱在怀里,看着大宫殿外的火慢慢烧进来。不知为何我却感到周身凉凉的,好像幼时慢慢吃掉哥哥带回家的桂花糕时,整个人沐浴在清凉的桂花香气中。
我闻到浓烟的呛鼻气味和木材烧焦的味道,我在火中想起一切都还没发生时跟苏杭和哥哥围着一小簇火烧饼子吃的时候,火烧起来的噼啪声与我们玩闹的笑声相和,刺鼻的焦味与粮食的甜香混在一起,我的每一片皮肤都燃烧起来,却在此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面前是火焰的灼热和漫天的烟气,我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