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早上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李六根在村里找了一个小时，最终还是拨通了女儿李秀琴的电话。

“我一小时后到家。”李秀琴看了眼时间，距离下班还有十分钟。虽然只是商场的保洁员，这份工作还是托朋友才找到的。她不想在临退休前再被下岗一次。

“你先让一鸣再找找，我下班就赶紧回来。”李秀琴加快了手里的拖布，上午的活还剩最后一段。她的心莫名地紧了起来，手也微微发抖。刚擦过的地面光亮如镜，李秀琴仿佛从倒影里看见了母亲那双忧郁的眼睛。

“这样的日子有啥好过的，咱们回家吧！不看了，看了也那样。”张淑芬从医院长椅上站起来，朝楼梯口走去。

“妈，马上就轮到咱们了，既然来了，就看看再走，用不了多长时间。”李秀琴一把拉住母亲的手。

最近两个月，母亲饭量变小，经常一个人发呆。每天晚上十点多总说屋里闷得慌，要出去走走。起初只出去十几分钟、半小时就回来，后来一两个小时，严重时一晚上要出去两次。

李秀琴知道母亲病了，她一直在撑，可现在快撑不住了。

张淑芬有个弟弟，十九岁那年意外去世，她成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同龄人中少有的独生女。父亲常年在外当兵，她成了家里唯一陪伴母亲的人。

二十岁出头时，她和同龄姑娘一样也有喜欢的人，偷偷地喜欢着。男孩有三个姐姐，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两家相隔二十里地，距离最终还是把他们分开了。张淑芬的母亲想招个上门女婿。

隔壁村二里地的李六根家有八个兄弟，从名字就能看出他排行老六。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张淑芬的弟弟早早夭折，李六根的爹却盼着自家孩子能少活几个，偏偏一个比一个结实。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六根的父亲高高兴兴地把六儿子送到张家做了上门女婿。

结婚那天，李六根的父亲站在院门口，嘴里叼着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仿佛在说：总算熬出点头绪了！

张淑芬的母亲并不喜欢这个外姓姑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六根对丈母娘言听计从，从早到晚闷头干活，很少说话。

李六根很卖力，结婚当年就让老婆怀上了孩子，第二年生了个女儿李秀琴。事先说好了，如果生男孩就随张家姓，生女孩就算了。

张淑芬的母亲也在熬，盼着自己的男人能早点回家，那样她的腰杆就能更直一些。

生下李秀琴后，张淑芬的肚子几年都没有动静。在母亲眼里，李六根成了废物、没出息的姑爷、吃闲饭的二货。

夹在母亲和丈夫之间，张淑芬觉得自己的日子每天都在熬，熬着肚子能再变大生个儿子，熬着男人能替自己争口气，也熬着父亲早点回来，希望家里的日子能好过些。

终于等来了父亲的消息，可父亲回来的时候，却是装在一个小匣子里。

张家的天一下子塌了。张淑芬的母亲整天哭爹喊娘，哭自己的命不好，骂女婿是丧门星，还指着李秀琴的鼻子说她是赔钱货。

几年的折腾，张家的日子越发难过，村里人看着、议论着、背后笑话着。

李六根还算争气，张淑芬怀孕了，生下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李六根给儿子取名张一鸣，其中的含义大家都明白。

丈母娘脸上露出了笑容，张淑芬看丈夫的眼神也温柔了许多，李六根的日子也好过了一些。

“总算熬出头了！”李六根一边锄地，一边乐呵呵地自言自语。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张一鸣十来岁了，他学习成绩不好，还经常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闹不少笑话。

“你呀！你呀！”张淑芬的母亲对着女儿女婿直摇头，满心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张一鸣是李六根的心头宝，是他生活的希望，他只能继续熬下去！

靠种地终究没什么出路，李六根开始琢磨赚钱的法子，想给儿子留点家底。他做起了倒买倒卖的生意，日子渐渐在村里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很少有人再小瞧他。偶尔遇到村里的老长辈，他们也会拍拍李六根的肩膀，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是一种认可。

李秀琴出嫁了，张淑芬看着别人家的儿子能撑起门户，再看看自己的儿子只知道自己开心，心里又多了几分苦涩和煎熬。

李秀琴回到家时，李六根正背着手在门口来回踱步，裤脚上沾满了厚厚的尘土。

太阳西斜三十度的时候，李秀琴在河西的大河里找到了母亲。

“妈，医生说你的病能治好，你怎么就想不开呢？”李秀琴扑在母亲身上，痛哭流涕。

“你妈是熬不住啦！”李六根轻轻摘掉媳妇脸上的水草。

张一鸣沉默不语。李秀琴给兄弟穿戴好孝衣，埋怨道：“以后咱没妈了，你咋不哭啊，傻啦？”

张一鸣沉浸在孤独的世界里，悲伤如潮水般涌来。没了妈，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孩子了。他紧紧抱着母亲的身体，不愿松开。

“爸，妈走了，以后你和一鸣到我那儿住吧。”李秀琴不放心这父子俩。

“我没事，能熬过去。”

“爸！”李秀琴抱住老爸，哭得更伤心了，“爸，你一辈子都在熬，太苦了！”

李六根扶起女儿，替五十岁的她擦干眼泪。

“熬出来的是日子，逼出来的是人生。生活再苦，也得熬；想哭的时候，忍一忍就过去了。这才是活着的滋味！”

“活着真好啊。你瞧，熬着熬着，你就长大了，嫁人了，也当妈妈了，我都当姥爷啦！”李六根笑着说。

“爸，你这辈子过得太憋屈了！”

“哪有。娶了你妈，我能吃饱饭了；身边有老婆孩子陪着，比你姥姥幸福多了；你姥姥走后，我也能当家做主了。有儿有女，日子过得挺好！”

李六根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说道：“你们小时候啊，就爱骑在我脖子上转圈圈。现在我老喽，转不动你们喽！”

夕阳西下，云朵变换着色彩，时而涌动着连成一片，时而又被撕成一条条，最终消失在天边。人世间最有滋味、最值得日后留念的，往往不是那些表面排场大却空洞无味的事，而是那些清新淡雅的时刻，那是洋溢着幸福的清欢，是熬出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