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蝉鸣里的裂缝
十六岁的夏天,我总觉得空气里飘着碎掉的玻璃碴。阳光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老长,蝉鸣像被拉长的橡皮筋,绷得人太阳穴发疼。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盯着前桌林小满扎得一丝不苟的马尾辫,手里的中性笔在草稿纸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小洞。
“陈念,数学老师叫你去办公室。”班长敲了敲我的桌子,声音里带着刻意维持的客气。我抬头时,正好对上林小满转过来的目光,她眼里没什么情绪,像蒙着一层薄冰的湖面。
办公室里,数学老师把月考卷推到我面前,红色的“58”分像一道血痕。“你最近状态很奇怪,”他推了推眼镜,“以前再难的题你都能啃下来,现在怎么连基础题都错一片?”
我盯着试卷上潦草的字迹,喉咙发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夜里总睁着眼睛到三点,不知道为什么课本上的字会突然变成模糊的一团,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林小满,心脏就像被一只手攥住,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走出办公室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哄笑。我看见几个男生围着林小满,手里晃着一本粉色的笔记本。“哟,这不是咱们班花的日记吗?‘今天陈念又帮我讲了题,她低头的时候,头发扫过我手背,很软’——”
男生的话没说完,林小满突然冲过去抢笔记本,却被推得一个趔趄。我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去,把她拉到身后。“把本子还她。”我的声音在发抖,却梗着脖子不肯退。
为首的男生挑眉:“陈念,关你什么事?难不成日记里写的是真的?”周围的哄笑声更响了,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林小满拽了拽我的衣角,声音细若蚊呐:“算了,陈念。”
那天下午,我和林小满躲在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我递过去一块草莓味的糖——那是她最喜欢的口味。“对不起,”我说,“没帮你抢回来。”
“不是你的错。”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是我不该把日记带来学校。”她剥了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沉默了很久才说:“陈念,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越来越远了?”
我心口一疼。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上个月她当选班长,我在选票上划掉她的名字开始?还是从她和班里最受欢迎的女生一起吃饭,我独自坐在食堂角落开始?蝉鸣依旧聒噪,可我却清晰地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裂开了,像夏末的土地,干燥而脆弱。
第二章 潮湿的秘密
林小满的日记最终还是被传遍了半个年级。那些暧昧的句子被添油加醋,变成了不堪入耳的流言。有人说林小满是“变态”,有人说我和她“关系不正常”。我开始避开人群,下课就躲进厕所,直到上课铃响才敢出来。
林小满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扎马尾,而是留起了齐刘海,把头发披下来遮住半张脸。她不再主动和人说话,上课总是低着头,可成绩却一路飙升,第一次考进了年级前十。
“你看她那样,装给谁看啊?”同桌在我耳边嘀咕,“说不定是故意写那些东西博眼球呢。”我猛地攥紧了笔,笔尖戳破了作业本。“你闭嘴。”我说,声音冷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同桌愣了一下,不敢再说话。我看着林小满的背影,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又闷又沉。我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初三那年冬天,我发烧晕倒在雪地里,是她背着我跑了两公里去医院,鞋子里灌满了雪水,脚冻得又红又肿。那时候,我们说好要一起考进市重点,一起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起看春天的樱花。
可现在,我们之间只剩下沉默。
直到有一天放学,我看见林小满被几个女生堵在巷子口。“哟,这不是写情书的大作家吗?”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女生推了她一把,“听说你还想勾搭陈念?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我冲过去把林小满拉到身后,和那几个女生对峙。“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黄头发女生嗤笑一声,“教训教训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她伸手就要打林小满,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在这时,林小满突然尖叫起来,她抱着头蹲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
我愣住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林小满——那个总是笑着说“陈念别怕,有我呢”的女孩,此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浑身发抖。黄头发女生也慌了神,骂了句“疯子”就带着人跑了。
我蹲下来,轻轻拍着林小满的背。“没事了,她们走了。”我说。她抬起头,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来,样子狼狈极了。“陈念,”她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我爸爸打我,他说我写那些东西丢他的脸,他把我的笔记本撕了,还把我锁在房间里……”
我心脏一缩。我想起林小满手臂上那些淡淡的疤痕,想起她总是穿着长袖校服,想起她偶尔会在夜里给我发消息,说“家里好吵”。原来那些我以为的“疏远”,全是她藏在心底的伤口。
那天晚上,我把林小满带回了家。我爸妈出差了,家里空荡荡的。我们躺在我的床上,像小时候那样挤在一起。“陈念,”她小声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奇怪?”
“不是。”我握紧她的手,“一点都不奇怪。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不管那个人是谁。”
她转过头,眼睛里闪着泪光。“那你呢?你会讨厌我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窗外的月光,也映着我的影子。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樱花树下笑,阳光洒在她脸上,像撒了一把碎钻。我想起无数个一起刷题的夜晚,她会偷偷塞给我一颗草莓糖,说“奖励你的”。我想起那些被流言淹没的日子,她虽然沉默,却总会在我抽屉里放一张写着“加油”的小纸条。
“不会。”我说,“永远不会。”
那天夜里,我们聊了很久,聊到东方泛起鱼肚白。窗外的蝉鸣渐渐弱了下去,像是在为这个潮湿的秘密让路。
第三章 骤雨与告别
九月的雨来得又急又猛。我站在教室门口,看着瓢泼大雨发愁——我没带伞。林小满走过来,把伞递到我手里。“你用吧,我家离得近。”她说。
“那你怎么办?”我问。
“我跑回去就行。”她笑了笑,转身就要冲进雨里。我一把拉住她,把伞塞回她手里,然后拽着她的手冲进了雨里。“一起跑!”我说。
雨水打湿了我们的头发和衣服,冰凉的触感却让人心头发热。我们笑着跑过操场,跑过教学楼,跑过那条种满梧桐的小路。雨水模糊了视线,可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和我一样滚烫。
“陈念,”她突然停下来,喘着气说,“我要走了。”
我愣住了,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去哪里?”
“我妈要带我去南方,转学。”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我爸……他不同意我再待在这里。”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石头,又酸又胀。我知道她早晚要走,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还是无法接受。那些一起考重点高中的约定,那些一起看樱花的承诺,像被雨水泡过的纸,一触就碎。
“什么时候走?”我问,声音沙哑。
“明天。”她说。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家,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看着雨一点一点变小。“对不起,”林小满说,“没能遵守约定。”
“不是你的错。”我摇摇头,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是我不好,没能保护好你。”
“你已经保护我很多次了。”她轻轻拍着我的背,“陈念,你要好好学习,考进市重点,替我看看那里的樱花。”
“我会的。”我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混着雨水,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
第二天,我去车站送她。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了马尾,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这个给你。”她递给我一个笔记本,封面是粉色的,和被她爸爸撕掉的那本一模一样。“我重新写的,里面有我们一起做过的题,还有……我想对你说的话。”
火车开动的时候,她趴在车窗上,用力地向我挥手。我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手里的笔记本沉甸甸的,像是装着我们整个青春。
我打开笔记本,第一页写着:“陈念,谢谢你出现在我的青春里。你是我生命里最亮的光。”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晕开了那些蝉鸣里的夏天,骤雨里的奔跑,和夏末的告别。
第四章 夏末的回声
三年后,我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开学那天,我站在学校的樱花树下,手里拿着林小满送我的笔记本。樱花飘落下来,落在我的头发上,像当年那样温柔。
我按照笔记本上的地址,给林小满写了信。我说我考上了市重点,说学校的樱花开得很美,说我很想她。信寄出去后,我每天都在等回信,可等了很久,都没有收到。
我没有放弃,每个月都给她写一封信,告诉她我的生活,我的学习,还有那些关于青春的回忆。我知道她可能收不到,可我还是想写,像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对话。
高二那年冬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南方的信。信封上的字迹很陌生,可邮票上的邮戳,正是林小满所在的城市。我颤抖着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张纸条。
照片上,林小满站在一片樱花树下,笑得很灿烂。她留了长发,齐刘海变成了斜刘海,可眼睛还是那么亮。纸条上的字不是她写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字迹:“同学你好,我是林小满的妈妈。小满去年夏天因为抑郁症自杀了,这是她留给你的照片和一封信,她说如果有一天你写信来,就把这些交给你。”
我手里的信纸飘落在地上,世界瞬间变成了黑白。我蹲在地上,抱着头失声痛哭。那些关于夏末的回忆,那些蝉鸣,那些骤雨,那些承诺,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把我淹没。
我捡起地上的信,那是林小满的字迹,和笔记本上的一模一样。“陈念,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对不起,没有告诉你我得了抑郁症,我不想让你担心。其实我很开心,能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你。你说喜欢一个人没有错,我一直都记得。我在南方看到了很多樱花,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美。你要好好活下去,替我看看这个世界,替我活得更精彩。我爱你,陈念。”
我把信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掉下来。樱花落在我的肩膀上,像是她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学了心理学。我想帮助那些和林小满一样的人,告诉他们,喜欢一个人没有错,有心理疾病也不可耻,不要害怕寻求帮助。
每年夏天,我都会回到那个小镇,坐在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吃一颗草莓味的糖。蝉鸣依旧聒噪,可我却能听见林小满的声音,像夏末的回声,轻轻说:“陈念,要好好的。”
我会的,小满。我会带着你的爱,好好活下去,替你看看这个世界,替你活得更精彩。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在那些蝉鸣里,在那些樱花里,在我青春的每一个夏天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