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提前半年,我便心知肚明,加拿大,是非去不可了,毫无转圜余地。而我的任务也简单明晰:接送孩子上下学。
女儿在加拿大帮我申请签证,我倒落得清闲,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静候通知,等着查体或补充材料。那时,我已然退休多年。曾经和别人合伙经营的那家生物细胞靶向治疗癌症的公司,听起来前景无限美好,可几年前我就退出来了。自此,开启了人生中少有的清爽自在时光,与旁人再无瓜葛纠缠。
2023年,疫情刚刚过去,整个世界还笼罩在惊魂未定的氛围里,都在奋力从那场可怕的噩梦中挣脱。我安安静静地等待签证,闲暇时,会看看做饭的视频,想着自己几乎一辈子没下过厨房,等去了加拿大,定要露一手,讨大家欢喜。除此之外,我还找了不少加拿大钓鱼的视频,仔细观察学习在江边、湖边、舟船上的各种钓法,以及相关的法律法规。加拿大自然水域众多,钓鱼的好去处也多。为了方便日后出行,我还办理了国际驾照。听说,这驾照半年内在加拿大能合法开车,我打算在半年内拿到加拿大正式驾照,到时候自己开车,想去哪儿钓鱼都方便。
我一生爱好广泛,痴迷钓鱼、打猎,烟瘾也大,还能通宵达旦、连续几天打麻将。但为了能融入加拿大的生活,我痛下决心,彻底告别麻将,有着近五十年烟龄的我,说戒就戒。唯有钓鱼,这份爱好根深蒂固,始终相伴。
回想起来,我钓鱼的生涯得从半个世纪前说起。那时我年轻,却被失眠症折磨得苦不堪言,多方医治都不见效。无数个夜晚,我只能无奈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数羊,或是反复演练从气功大师那儿学来的催眠气功,可依旧难以入眠。
单位有个同事跟我说:“我能治好你的失眠症。”我心里满是不屑。他接着说:“跟我去钓鱼吧,保证你回来能睡个好觉。”准确来说,那是1978年的事儿。那个时候,没有汽车,去哪儿都靠骑自行车,钓鱼可真是个体力活,不过兴许能改善睡眠。事实证明,这位同事救了我。每次钓鱼回来,我倒头就睡,不再数羊,也不用练气功,一觉醒来就是大天亮。这良好的睡眠能持续三到五天,还没等旧病复发,下一个钓鱼日又到了。
同事很仗义,送了我一套多余的渔具。那钓竿是用一节节竹子插接起来的,杆梢是用直溜些的扫帚苗做成。为了防止上大鱼时竿节脱节跑鱼,鱼线从杆梢一直缠绕到手把。浮漂就更简陋了,晒干的蒜苗用尼龙线从两头扎紧,或是把塑料泡沫削成玉米粒大小的圆球穿在鱼线上。按现在的标准看,当时的钓鱼装备简单得可怜。
一个大约40×40,用尼龙打包带编制的篮子,装下了我所有的装备:一盒蚯蚓当饵料,一瓶酒泡小米做诱饵,还有几个烧饼和咸菜,以及钓鱼人标配的军绿色水壶。
骑自行车钓鱼,自然不能跑太远,不然返程时会累得半死。从济南往北,过了黄河到东大溜或二道闸就不能再走了,大概二十公里的路程。往西去吴家堡,也要骑行一个多小时。凌晨三点左右从家里出发,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能到达预定钓点。
那时候,我们去的地方小河小湾众多,有水的地方就有鱼。而且那时候的老百姓品行端正,没人电鱼,也没人药鱼。我们一到地方,先用草钩打几个窝子,撒下酒米,便开始抽烟聊天,静静等着鱼儿进窝。我性子急,一到地方就脱衣下河动手打窝,可每次都钓不过用草钩打窝的人,原因是我把鱼都吓跑了,半天聚不过来。
偶尔,我们也会去远征,去四五十公里外的地方寻找无人能及的“生口鱼”,也就是钓鱼人一般到不了的水域,那种地方鱼又多又好钓。不过骑自行车是去不了这些地方的,必须得乘火车。为此,我们每个人都想尽办法讨换了一套铁路服,就为了冒充铁路职工,乘火车去钓鱼。
我记不清当时坐的车次了,好像是菏泽至哈尔滨的一班慢车,凌晨三点途经济南。那时候,在铁路上工作的钓友可真让人羡慕,他们有免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只能冒充铁路工人,穿着铁路服,用鱼杆撅着尼龙篮子,故作镇定,大摇大摆地从检票口进站。一般情况下,检票员懒得检查这些穿着铁路服的钓鱼人,所以基本上每次都能顺利进站,这可给我们带来了莫大的快乐。所谓的远征,不过就是到黄河北的齐河或禹城,离济南也就四五十公里的距离。火车一到站,我们就疯狂涌出车厢,直奔自行车出租点,花两块钱租一辆自行车,风驰电掣般地奔向钓点。印象里,每次远征的收获都让人欣喜若狂,十斤八斤是常有的事儿。那个年代,钓鱼不仅给自己带来精神上的愉悦,还实实在在地改善了生活,连左邻右舍都跟着沾光。
没来加拿大前,心心念念地想着来了之后怎么钓鱼,可真来了这儿,钓鱼的劲头却一下子没了。
在卡列登的华人群里,有几个钓鱼高手,他们偶尔会在群里晒鱼获。常在一起聊天的老人里,也有个资历颇深的钓友,姓尹,是香港人。我对加拿大钓鱼的常识,都是听他介绍的。
在加拿大钓鱼太麻烦了。首先,得办钓鱼证,抓螃蟹、挖生蚝也一样。加拿大居民或临时居民都能在当地政府渔业部官网、渔牌办理点、钓鱼用品商店等地申请办理。
就算有了钓鱼证,也不能随便钓。鲢鱼、鳙鱼、草鱼、青鱼这四个鱼种,法律规定禁止垂钓,尤其是鲢鳙。钓鱼的时候,鱼警随时可能过来检查线组、钩子和饵料,很容易就能判断目标鱼是不是鲢鳙。要是不小心钓到鲢鳙,得在现场立刻杀死,还得电话联系渔政部门,会有工作人员来把鱼取走。
此外,在哪儿钓、钓多大的鱼、用什么饵、用什么线、用什么钩等等,都有严格规定,一不小心就会触碰红线。一旦违规,就能见识到加拿大警察那一丝不苟、秉公执法的工作态度。要是态度稍有不好,鱼警会毫不犹豫地给你戴上手铐,在这儿,倚老卖老、撒泼耍赖可不管用。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一个不懂英语的人来说,哪还有心思去钓鱼呢。
钓鱼,钓的是一种心情,是一种境界。
疫情前,我们几个钓友在牟汶河玩了好一阵子,每次去都奔着那个叫“大平台”的地方。那阵子,鱼情好得让人热血沸腾。牟汶河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那么多大鲫鱼,一上鱼就是半斤以上,过斤的鲫鱼也频频上钩,每次都能收获几十斤。
夏日的夜晚,夜色深沉,凉风习习。夜钓的人沿着牟汶河一字排开,就像在举行钓鱼比赛。钓友们一边钓鱼一边聊天,天南海北,国内国际,无话不谈。记得有一次,我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开始吐槽孩子,向旁边的老钓友诉说自己的委屈,抱怨孩子自私。夜里很安静,声音传得远。突然,我右边相隔几十米远的一个钓友接过我的话茬,开始数落他儿子。黑夜里看不见他的身影,但我知道那是一位泰安的钓友,我们彼此并不认识。他情绪激动,满是怒气,一股脑地倾诉着对儿子儿媳的不满,仿佛在场的钓友都是他亲密无间的老友。紧接着,从更远的地方又传来一个钓友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吐槽推行了几十年的独生子女政策。
随后,大家毫无顾忌地吐槽着各种看不惯的事情。牟汶河的夜,宁静、美好又充满欢乐。
天亮后,我看清了那个吐槽儿子的钓友的模样,他姓赵,从那以后,我们成了朋友。
近些年来,我不再执着于鱼获的多少,也不在意鱼的大小。我喜欢坐在钓台上,盯着浮漂遐想,也喜欢坐在岸边,看远处的山,近处的水,看钓友们上鱼溜鱼,听他们侃大山、吹大牛,甚至喜欢看钓友们在月光下悠然自得地畅饮,尽管我滴酒不沾。
来加拿大后,我的睡眠不太好,几乎天天做梦,一半的梦都和钓鱼有关。女儿几次劝我去钓鱼,老尹也再三邀请,我都婉言谢绝了。我有所顾虑:老尹不会开车,每次去钓鱼都是他孙子开车,因为他孙子也喜欢钓鱼,老尹才有了这份便利。要是我去,就得麻烦人家来接来送,这份人情我该怎么还呢?济南和香港文化传统不同,人情世故自然也有差异,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这份人情。
加拿大规定:钓鱼人只能使用一条鱼线,鱼钩不能超过四个,钓上来能带走的鱼不能超过四条。钓的鱼可以自己食用,但不能买卖。要是把钓上的鱼充氧存放在水桶里,打算带回家养着,很可能被鱼警怀疑准备运到市场销售,处理结果要么罚款,要么勒令把鱼杀死。
我理解,加拿大对“钓鱼”实行严格管制,背后也是“用心良苦”。他们明白,这些自然资源是大自然的馈赠,若不加以保护,过度滥用最终会导致资源枯竭。
相比之下,国内那些从事钓具销售的主播们,天天表演赶尽杀绝、滥捕滥杀的钓鱼方式。他们的钓竿越用越长,饵料都变成了化工产品。长此以往,钓鱼的环境和资源怕是要被彻底毁掉。
在加拿大,我每天都会花几个小时在社交平台上搜索“牟汶河钓鱼”“大清河钓鱼”“云蒙湖钓鱼”的视频,了解鱼情,分享那些钓鱼人的快乐。这些地方都是我往年常去的水域。
钓鱼,还是得和熟悉的人,在熟悉的地方,插科打诨,共享上鱼的喜悦,那才有乐趣。
再忍一忍吧,等回国后,一定要痛痛快快地钓一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