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车嘶鸣着长笛,像一柄钝刀,笨拙地切割着候车厅沉甸甸的离愁。亲人的面庞在车窗后逐渐模糊,终于融入了远处的微光。忽然刮来的一阵风,凉意刺过皮肤,我眼眶中一滴泪陡然坠下,无声地跌碎在冰冷的地面。

那汽笛之声,总在我耳畔回荡,夹杂着叮咛和嘱托,不知已浸染了多少离别的烙印。人生这浩大站台之上,多少人影婆娑,又匆匆退去,像浪花消逝于无边之海,所谓亲人,竟真似寒夜里的星子,既寥落又稀微。谁又不是谁今生的过客?谁的一生未曾几度沉浮于蹉跎之海?然而彼时年少,只懂在心底反复咀嚼着委屈,觉得无人懂得自己,也不曾得到过真正的关怀。那时的心,如一只孤伶伶困在茫茫旷野的小舟,划动双桨却总驶不出苍凉。
记不清是何时起,母亲和外婆的脸庞逐渐被光阴的刻刀雕琢得沟壑纵横。她们的声音仿佛渐渐变得絮叨起来,话语里总翻来覆去是那些琐碎的叮咛与叮嘱,我那时却只觉烦厌。她们在厨房里身影蹒跚挪动,动作也一日日显出迟慢与笨拙。直到后来,方才明白,这迟缓与笨拙并非懈怠,竟已是她们所剩无几的全部力气了,如油灯燃尽前固执跳动的最后微焰,耗尽了残存的光热,只是艰难地将那点温暖竭力向我的方向推近。

如今终于不再抱怨,不再责怪。她们曾经竭尽全力,将生命里仅存的光亮都捧出来给了我。而这光亮,在她们离去之后,竟才在我心上灼出滚烫的烙印。外婆留下的那个火柴盒,母亲织就的旧围巾,都沉默地收容了她们一生的体温,此时却无声地灼烫着我的心。
母亲病中的最后时光,常倚在床头絮絮不止,那声音混浊,如同被岁月揉皱的纸。我才感受到,那絮叨里藏着她生命深处的不舍与无声的惊惶,她分明预感到自己即将熄灭,却只能用最笨拙的语言,在临终前再为我这独行之子多披一件衣裳。
当车最终驶离站台,汽笛声被风吹散,那滴泪终于滚落。所有汽笛都在教人告别,所有眼泪皆是醒悟的代价,原来生命最深的功课,竟在学会珍视那被厌烦的“啰嗦”,珍视那被嫌弃的“笨拙”,他们给得起的全在日复一日的笨拙里,我们却往往在失去后才懂得。
外婆和母亲,皆已行远,站台上那滴泪,终于流回心里浇灌出迟来的理解,原来诀别之后,后知后觉间,有些爱才真正开始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