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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92年高考落榜的夏天,我心灰意冷地跟着同村人去工地做工。
工地在某县城的郊区,里面是一群跟我一样来自农村的打工仔。我的主要任务是铲灰,人手不够时,还去帮着挑捡砖头。工地很苦,一群大老爷们每天顶着烈日,哼哧哼哧地干最苦最累的活,一天到晚身上黏糊糊地冒着臭汗。极差的工作环境,对于我一个刚从课堂走出来的粉面书生来讲,简直是地狱与天堂之别。
工地负责做饭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在肥大的工装掩盖下,她的小身体显得越发单薄。姑娘梳着一条马尾辫,眉骨处有颗黑痣,脚上蹬着一双跟我一样的白色运动鞋。小姑娘体力单薄,怎会跑来给一群老爷们做饭?难道是跟我一样,因为高考失利?
“想什么呢,赶紧把饭盒递过去呀!”工友拐了拐我的胳膊,将我从神游中拉回来。听到声音,她原本垂着的头微微抬起,眼睛亮了亮,很快又把头扎回桌面上。她的脸大概被热气烘得通红,我看到她露在发丝外的耳根都红了。
盛好饭,我端着饭碗,也学工友去工棚外的一处闲置脚手架上蹲着吃。主食是馒头,菜是菜花儿炖肥肉。这是我来工地吃的头一顿饭,看着饭碗上飘着的几块肥瘦相间的肉片,感觉活儿虽然累些,伙食还是蛮不错的。
筷子正要去夹那几块肉片,一旁的工友突然哎哟了一声。
“书生,可以呀。第一天来就被额外照顾。看来,有个好脸蛋果然吃香。”他话里冒着酸气,仿佛刚刚喝了一缸子醋进去。“不就是一片肉吗?小姑娘可能看着他们年纪相当,多给了一块儿,有啥大惊小怪的,大伙儿快吃吧。”出来解围的,是同村我跟着出来的那个人。他在这里干了一年多,比其他人工龄长,说话也有分量。
从那以后,我们就算认识了。她叫英子,比我大一岁。不同的是,她不是高考落榜生,初中毕业在家与父母种地,近两年才跟着当工头的表哥,来工地做饭。因为表哥的这层关系,那些年轻一点的打工者,即使对她这个唯一的女子有些想法,也不敢轻易越界。年老一些,则把她当成自己的闺女看待,对她说话也柔声柔气的。
她问我家在哪里,当我说出一个县市乡镇的名字,她欢呼着说,好巧呀,我家离你家只有三十几里路。我听了,心里也挺高兴的。出外打工不易,我们也算是半个老乡了,相互有个照应挺不错的。
英子人善良对我也好。一想到枯燥的工地,还有一个异性的同龄人与我为伴,我感觉做工也不是那么苦了。那天下了工我去吃饭,她一眼就看到我的手掌被利物剐蹭的伤痕。血虽然止住了,血肉仍然模糊。心细的她立马跑去她休息的地方,拿来碘酒和几片创可贴。消完毒给我沾了一片手上,剩余的非要我带在身上,还嘱咐我每天坚持更换。
我和英子越来越熟。好吃的菜,她往我的饭盒里装得比他们都要多,遇到工友们在工地上吃喝小聚,她总会偷偷将我面前的烧酒,换成从家里带来的米酒。有一次买的酒酒劲特别大,工友们喝一口皱一下眉,张着大嘴伸着长舌头哈着酒气,一张被酒精烧变形的脸,看起来有些扭曲。只有我,抿一口酒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哎哟,小董这酒量行啊。看来喝个斤半拉没问题。”我连忙冲大家摆摆手,生怕他们灌我酒喝。旁边一个工友看了我一眼,突然抢去我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嘴一,然后哈哈地笑出声来。
“你小子还挺精明的,我们喝老白干,你竟然喝甜酒。”换酒的事儿,成为他们起哄我跟英子暧昧不清的话题。给乏味的打工生活,平添几分乐趣。这以后,只要不干活,英子就约我出去逛,我们一起逛过县上最大的百货商场,也去过丛林和流溪,我们还手拉手,走上被霓虹灯粉饰得有些迷离的城市街头。
本以为我们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会不断加深。然后顺理成章地谈婚论嫁,牵手步入婚姻的殿堂。然而,这年过了八月十五,英子突然跑来跟我说,她不想在这干了,要跟她表姐去合肥打工。英子收拾好了铺盖后,红着眼跟我告别,一步三回头地上了他表哥的面包车。她要先去车站坐车,回家跟表姐汇合后,两人再一起坐车去合肥。走那天,英子摇着手反复地跟我讲:记住了,明年的正月初六,我会在桥西镇的车站等你,不见不散。
二
英子走后,我没做几个月也离开了工地,跟着堂哥去了南方做捣鼓服装的生意。堂哥在南方发展有几年了,我妈说,干工地拼的是力气,没有出头之日,不如去给我堂哥打个下手,学个心眼也好。
有一天,我在南方的住处,突然接到英子的信。她信中说非常想我,还说了一些她干活的经历。话锋一转,说如果我们还在一起做工就好了。之后,她接二连三寄来几封信,里面都是些关心的话语。信里又提到我们的约定。就在我奇怪英子咋有我的地址时,我又接到大哥来信。他说,地址是曾带我去工地做工的村里人管他要走的。然后他又转给了英子的表哥。我听后,心底对英子的那份感情,又悄然绽放。
一转眼,迎来了春节放假。堂哥不知跑了多少趟火车站,却购不到一张回家乡的车票。每年的年底,也是春运高峰,学生和返乡的民工们共挤一辆车,车票紧张的情况每年都有。就在我们为买不到票而颓废时,南方罕见的大雪,突然气势汹汹地造访。火车停运客车延误,让回乡的游子心里越发失望和苦恼。
除夕那天,我没有回家。那是我在他乡异地过的第一个春节,吃着饺子喝着啤酒,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想起跟英子的约定,像有一只手挠在心里。
堂哥是大年初三才买到票的。大雪过后,交通逐渐疏通,让滞留在异乡的人们再次看到希望,他们又加入抢票的队伍里。堂哥也是托人走关系,才买到两张票。票是两天后的,坐火车还要两天两夜才能到家,跟英子的约会,肯定要错过了。一路上,看着窗外的景致在车窗旁疾驰而过,我烦躁难安,眼前都是英子的影子,我仿佛看到她一个人守在桥西镇的汽车站上,为我的失约痛苦流泪。
火车到站已经是大年初七这天下午了。回到家,我撂下行李骑着自行车急匆匆赶去桥西镇汽车站。明知到了也是扑空,还是毅然去了,好像只有亲自到达约会地点,我对英子的承诺才算兑现。因为正赶上春节,车站上冷冷清清的。并不太宽的路面,被夕阳照影得像一张又薄又瘦的纸片。
在家这几天,我一直被我妈安排着帮她做手工活儿无处脱身。因为有心事,心神不宁的,多么希望奇迹出现,希望英子笑靥靥地站在我面前。遗憾的是,直到过完元宵节,直到我背着行囊来到桥西镇汽车站,再一次登上返程的客车,也没等到奇迹再现。火车载着我一颗失落而又困惑的心,又回到南方。之后,我一连给英子去了几封信都石沉大海。英子就像大海里的一叶小舟,逐渐在我的眼前消失不见。
有段日子,我一连几晚都梦到英子站在水流湍急的桥头向我求救,醒来后我的心生生地疼。我萌生了要去合肥找她的念头。转念一想,她人在不在那儿不好说。当时打工仔们频频更换地方,每个城市都一样。即便找到了,又能咋样?受工作环境和当前的处境影响,英子是否还对我有意,难说。
再后来,我跟着堂哥去另一座城市发展,与英子相见越发遥不可及。之后好多年,才在一个小县城扎了根,娶妻生子每天为了生计奔波,英子的影子被生活的一地鸡毛冲得七零八碎,随着流动的风飘浮的云,奔赴九霄以外的天际。
N年之后的一天中午,我正拿着手机查看天气预报,微信界面一个好友昵称“漂泊的游子”请求添加我为好友。对方是通过群聊查找到我的。那个群,是一个老乡建立的南漂群。群里四百多号人,老乡多了去了,之前有很多想添加我为朋友的,都被我拒绝了。这次,我也同样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可对方不依不饶,在第四遍请求时还加了备注:还记得桥西镇汽车站吗?一句话,像是脑海里的一道闪电,英子的画像迅速在脑海里拼凑起来。
对方果然是英子。我们在异常激动的情况下聊了一个多小时。我提出的疑问,英子在微信一一做了解答。那年的正月初六,英子从早上七点一直等到下午,我都没有出现。英子不死心,就按照我给的地址骑着自行车找去我们村。她在村口打听我的名字时,碰到了我的邻居张嫂。张嫂那时听说我在南方混得不错,有意撮合我跟她的娘家侄女。英子向她打听我家的住处,她一猜就猜出我们的关系。她跟英子说,我父母有意撮合我和前庄的一名女子处对象,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张嫂还添油加醋说我“对象”多么漂亮多么贤淑,娘家有势力能帮衬到我。
那天英子是哭着骑上自行车回到家的,她把自己关在房间哭了一整晚。第二天就返回了合肥。她回到合肥就换了新工作,我给她写的信,自然一封也没收到。
时光荏苒,将两个有情有义的年轻人搁在了时空的对岸。当误会解除,心里最多的是感慨岁月弄人。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聊过,只有过年过节,例行公事般发几句问候语。
一天,我翻看微信群,发现她不知何时退群了,还拉黑了我的微信。我本来就觉得在这样的群待着也没多大意思,也随后退了出去。自此,人海茫茫,我们成了真正的陌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