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他说》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真正太平的时候,马闲放着没有用,因为不必训练战马了,这时马便像粪土一样没有价值;等到天下无道的时候,又要训练战马。这个“道”指人文文化,当文化衰弱了,社会就变乱,思想的错误造成了战争。
“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以老子的历史哲学观点看人类,在天下无道的时候,人类的欲望不能停止,所以战马又要活动了。“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人类最大的罪恶就是想占有,英雄要占有天下,也就是占有权力;男人想占有女人,女人想占有男人;人想占有钱,钱反正不说话,随你们办,这就是“欲得”。
“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要人类社会真正和平,必须人人反省,人人都能够知足。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所谓“秀才”,不是指秀丽的人,也不是指科举时代的秀才,而是借科举考中的“秀才”之名,比喻绝顶聪明的人。能够知天下事,是有智慧的人,智慧到了最高处,就是真正的神通;神通并不是稀奇的事,而是真实智慧的成就。一个智慧真正成就了的人,不必出门,就会知道天下的事。
“不窥牖,见天道”,牖就是窗子,用不着开窗就看到天道,就能够晓得外面的事物。天道可以是抽象的,形而上的天道,也可以指实际天文的天体。理论上讲,如果有真智慧修养的人,用不着到外面实际经历,就可以了解事实的究竟。
老子并没有主张走哪一条路线,也没有主张修养得到神通。这个道理,在上经已讲过,现在下经也慢慢会提到。所以,下面他引申这个理论,讲人的修养,“其出弥远,其知弥少”,走得越远,就知道得越少了。这个“远”,并不是完全表示距离遥远,如果这样解释的话,等于说许多人出国远游,一二十年没有回来,所以这些人是“其出弥远,其知弥少”,对国内的事情越来越不了解了。这种说法,也算是一个道理,但这只是一个通常的道理而已。
“其出弥远”的“出”字,并不一定讲偶尔出远门,其实是指知识越多,越愚钝;换言之,知识学问越好,烦恼越深。因为普通的常识越多,真智慧反而被蒙蔽了。所以“出”字并不是指出外之出,而是付出去,我们在精神生命上,在脑力上,付出得太多,真正的智慧当然就越来越低了。因此,圣人之道是做内省功夫的,“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
并不是说,万事都不要做就成功,而是要真正做到无欲,没有任何的欲求。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为学日益”,什么叫学问?学问是靠知识、读书、经验,一点一滴慢慢累积起来的。今天懂一点,明天再懂一点,后天又懂一点,多一分努力就多一分的收获,这就是做学问。人为的学问是有为法,是有为之道,要慢慢累积增加起来,不是一步登天。
“为道日损”,学道与做学问相反,是要丢掉,“日损”就是今天丢一点,明天再丢一点,什么都要放下丢掉。修道的人,经常笑自己,一方面有欲望学道,一方面又不肯放弃读书,爱读书就是最大的欲望。
总之,求学问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愈加愈多,知识也愈加愈多;修道是把所有的知识学问,以及一切心中所有的,慢慢地减少。所以学问是加法,修道是减法;做学问是吃补药,修道是吃泻药,什么都要空掉,这两者相反。
“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一切都空,空到了最后连空也把它空掉,空到一无所有;然后无所不有,一切皆知,一切皆有。就是这么个简单的道理。文字很简单,意义也很简单,一说就明白了。问题是,做起来很难!如何能够把自己损之又损,放弃了又放弃,放到了一无所有之处,到达无所不知无所不有的境界?
老子在这里清楚地告诉我们,人生在世能够学问成就,或修道成就,就要有两种能力:“提得起”是做学问要“为学日益”;“放得下”是修道要“为道日损”,一切放下。但是普通一个人,能够具备这两种能力、两种智慧、两种勇气,所谓智勇双全,就太难了。
“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老子说,以无事而取天下是最高的道德,做事业也要以最高道德为标准。这也就是最高的政治哲学,也是最高的谋略。
“无事”就是只要求自己行为的功德成就,道德的成就;不是以谋略,不是以手段,不是以有为的功业来取天下。所要求的,仅是自己内在的圣人之道。虽众望之所归,那是余事,不是本事;本事就是本份的事,就是学道,学习如何完成一个圣人之道。
“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以力量功业打下来的天下,是有事取得的天下。所以,就秦汉以后的中国历史而言,都是有事取天下。因此,我们在历史哲学上,可以用两个观点来看,三代以上所谓的公天下,是以道德治天下,不是以战功取天下。秦汉以后必须有功在人间,尤其是战功,这也就是以武功取天下。所以,秦汉以后取天下,就是老子所讲的有事取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