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下)
那个好汉,祖籍山东莱州人氏,姓燕,名顺,绰号锦毛虎。贩羊马客商出身,因为折损赔了本钱,流落在绿林丛中打劫。那燕顺酒醒起来,坐在中间交椅上扫了一眼宋江问道:“孩儿们在哪里抓得这个乡巴佬?”小喽啰答道:“孩儿们正在后山埋伏,只听得树林里铜铃响。原来这个乡巴佬独自背着包裹,撞上了绳索,一跤绊倒,因此擒押过来,献给大王做醒酒汤。燕顺道:“正好!快去给我把二位大王请来同吃。”小喽啰去不多时,只见厅侧两边走上两人好汉来。左边一个,五短身材,一双眼直闪光。怎么打扮:
天青衲袄锦绣补,形貌峥嵘性粗鲁。
贪财好色最强梁,放火杀人王矮虎。
这个好汉,祖籍两淮人氏,姓王,名英,因为长的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矮脚虎。原是车夫出身,因为半路见财起意,趁势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逃走了,上了清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
右边这个,生的白净面皮,三缕掩口髯须;瘦高膀阔,清秀模样,也裹着顶绛红色头巾。见他装束:
衲袄销金油绿,狼腰紧系征裙。
山寨红巾好汉,江湖白面郎君。
这个好汉,祖籍浙西苏州人氏,姓郑,双名天寿,因为他长得白净俊俏,人都称他白面郎君。原以打造银饰为生,因他自小好习枪棒,流落在江湖上,路过清风山,撞着王矮虎,和他斗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败。燕顺见他好武艺,便将他留在山上,坐下第三把交椅。
当下三个头领坐下。王矮虎道:“孩儿们,正好做醒酒汤。快动手,取出这乡巴佬的心肝来,做三份儿醒酒酸辣汤来。”只见一个小喽啰端过一大铜盆水来,放在宋江面前;另一个小喽啰卷起袖子,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剜心尖刀。那个端水的小喽啰用双手捧起水来,浇在宋江心窝处。原来但凡人心,都有热血包裹着,用冷水浇在心窝处,可以泼散热血,取出的心肝,嫩脆好吃。那小喽啰又把水直接泼到宋江脸上。宋江叹口气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听到“宋江”两字,便喝住小喽啰:“先不要泼水。”燕顺问道:“那乡巴佬说什么‘宋江’?”小喽啰答道:“这家伙口里说:‘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一听,立刻起身问道:“喂!那汉子,你认识宋江?”宋江答道:“我便是宋江。”燕顺慌忙走近宋江跟前,又问道:“你是哪里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济州郓城县做押司的宋江。”燕顺道:“你莫不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杀了阎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么?”宋江道:“你怎么知道?我正是宋三郎。”燕顺听罢,吃了一惊,伸手夺过小喽啰手内尖刀,把捆绑宋江的麻绳都割断了,又把自己身上披的枣红丝绸衲袄脱下来,披在宋江身上,见宋江腿脚麻木不能动,便一把把宋江抱起来,放在中间虎皮交椅上,召唤王矮虎、郑天寿快过来,三人纳头便拜。宋江不明所以,慌得滚落地上答礼,惊问道:“三位壮士何故不杀小人,反行重礼?这是何意?”燕顺答道:“小弟真应当用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来不识好人。一时间疏忽,少问个缘由,差点害了义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说己出大名来,我们如何得知详情!小弟在江湖上绿林丛中走了十数年,常听说贤兄仗义疏财、济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缘分浅薄,不能拜识尊颜。今日天使我们相会,真是称心如意。”宋江答道:“宋江有何德能,让足下如此挂心错爱。”燕顺道:“仁兄礼贤下士,结纳豪杰,名闻寰宇,谁不钦敬!梁山泊近来如此兴旺,四海皆知。曾有人说,都拜仁兄所赐。不知仁兄今日独自到此,所为何来?”宋江把救晁盖,杀阎婆惜的往事,以及投奔柴进和孔太公多时,如今要前往清风寨寻找小李广花荣这几件事,详细说了一遍。三个头领大喜,随即取套衣服给宋江穿上。一面叫人杀羊宰马,连夜准备筵席,当夜一直吃喝到五更,才叫小喽啰伏侍宋江歇了。次日八点多起来,又对众人诉说起路上许多事情,还说起武松如此英雄了得,三个头领跺脚懊恼道:“我们无缘,若他能来这里可是太好了。可惜他投奔哪里去了!”宋江到了清风山,住了六七日,每日好酒好食款待。
腊月初旬,山东人每年按习俗上坟。只见小喽啰从山下上来报告说:“大路上有一乘轿子,七八个军士跟着,挑着两人盒子,去坟头烧纸。”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听了报告,心想此轿子里坐的必是个妇人,立刻点起三四十个小喽啰便要下山。宋江、燕顺哪里拦得住。操起刀枪,敲一棒铜锣,匆匆下山去了。宋江、燕顺、郑天寿三人在寨中饮酒。
王矮虎去了约有三两人时辰,跟随远探的小喽啰回来报告说:“王头领一直追赶到半路,把那七八个军士都打跑了,捉得轿子里抬着的一个妇人。随身只有一个银香盒,别无其他财物。”燕顺问:“那妇人现在抬到哪里?”小喽啰道;“王头领让抬到山后自己房中去了。”燕顺大笑。宋江笑道:“原来王英兄弟贪恋女色,不是好汉的作为。”燕顺道:“这个兄弟什么事都肯上前,只是有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一同去劝劝他。”燕顺、郑天寿便起身领着宋江来到后山王矮虎房中,推开房门,只见王矮虎正搂住那妇人求欢。见了三位进来,慌忙推开那妇人,请三位坐。宋江看那妇人:
身穿缟素,腰系孝裙。不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懒染铅华,生定天姿秀丽。云鬟半整,有沉鱼落雁之容;星眼含愁,有闭月羞花之貌。恰似嫦娥离月殿,浑如织女下瑶池。
宋江看见那妇人,问道:“娘子,你是谁家宅眷?这个时节,出来闲走,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那妇人含羞上前,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答道:“侍儿是清风寨知寨的浑家。因为母亲弃世,今日是一周年忌日,特去坟前烧纸。哪敢无事出来闲走?请大王垂怜救命!”宋江听罢,吃了一惊,寻思道:“我正来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荣之妻?我如何不救?”宋江忙问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来上坟?”那妇人道:“禀告大王,侍儿不是花知寨浑家。”宋江不解问道:“你刚才不是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恭人是当时对官员的妻子或母亲、祖母等女性亲属的一种封号。那妇人道:“大王不知,这清风寨如今有两人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荣,文官便是侍儿的丈夫,知寨刘高。”宋江寻思:“他丈夫既然和花荣是同僚,我如不救,明日到了他们哪里面子上肯定不好看。”便对王矮虎说道:“小人有句话说,不知你肯依从么?”王英道:“哥哥有话,但说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容易惹人耻笑。我看这娘子是个朝廷命官的恭人。能不能看在在下薄面和江湖上‘大义’二字,放她下山回去,让他们夫妻团聚如何?”“溜骨髓”是贪淫、好色的讳称。王英不舍道:“哥哥听小弟说:王英从来没个押寨夫人做伴,况且如今世上,都是那些大头巾把事情弄坏了,哥哥管他们做甚?稀里糊涂容小弟成了此事。”不想宋江立刻跪倒说:“贤弟若要押寨夫人,日后宋江给你挑一个合适的,在下纳财进礼,帮忙娶一个夫人伏侍贤弟。只是这个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么也得送个人情,放了她。”燕顺、郑天寿一齐扶住宋江道:“哥哥先请起来,这个容易。”宋江拜谢道:“这么说,承诺放了这个娘子。”燕顺见宋坚持要救这妇人,因此不顾王矮虎肯不肯,喝令轿夫抬走。那妇人听了这话,连连磕头拜谢宋江,一口一个“谢大王!”地叫着。宋江道:“恭人你不要谢我,我不是山寨里大王,我只是郓城县客人。”那妇人拜谢完了众人下山,两人轿夫也保得了性命,抬着那妇人飞也似地下山来,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
王矮虎又羞愧又郁闷,呆在哪里不做声,被宋江拖出前厅劝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后无论如何要给兄弟娶一个,让你高兴就是了。小人绝不失信。”燕顺、郑天寿都笑起来。王矮虎一时被宋江以礼义说服了,虽不满意,却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同宋江继续在山寨中吃筵席。
护送夫人的那几个清风寨军人,见恭人被掳了去,只得返回山寨来,报告刘知寨:“恭人被清风山强人掳去了。”刘高听了大怒,喝骂这几个军人办不了事,怎么能撇下了恭人,用大棍打那几个军士。那几个军士分辩道:“我们只有五六人,他们哪里三四十人,如何敌得过!”刘高喝道:“胡说!你们若不夺回恭人来,我把你们都下在牢里问罪!”那几个军人被逼无奈,只得央求本寨里其他七八十个军人,各执枪棒,帮助去夺。
不想众军士来到半路,正撞见两人轿夫抬着恭人飞也似跑来了。众军士迎上前去,见到恭人问道:“怎么下山的?”那妇人道:“那家伙把我捉到山寨里,见我说是刘知寨的夫人,吓得慌忙跪拜我,立刻叫轿夫送我下山来。”众军士道:“恭人可怜可怜我们,回去对相公说,是我们去把恭人夺回来的,权当救我众人免挨这顿打。”那妇人道:“我自有话说便是了。”众军士拜谢了,簇拥着轿子便行。众军士在后面见轿夫走得飞快,便说道:“你两人平常在镇上抬轿时,都是鹅行鸭步般慢慢腾腾,如今怎么走得这样快?”那两人轿夫回答道:“本来是走不动,被背后老大雷暴般追打。”众军士笑道:“你莫不见鬼了,背后哪里有人?”轿夫方才敢回头,看了看道:“哎呀!是我走得惊慌了,脚后跟直打后脑勺。”众人都笑了。簇拥着轿子,回到寨中。
刘知寨见了恭人大喜,忙问道:“谁把你救回来的?”那妇人道:“那些家伙们把我掳去,我不从奸。他们正要杀我,见我是知寨的恭人,便不敢下手,慌忙向我跪拜道歉。正好这许多人去把我抢夺了回来。”刘高听了,便叫人取来十瓶酒,一口猪,赏给了众人。
宋江救了那妇人下山,又在山寨中住了五六日,想要去投奔花知寨,便与三个头领作别要下山。三个头领苦留不住,只得设宴饯行,并送些金宝给宋江,打在包裹里。次日宋江早早起来,洗漱完毕,吃了早饭,打好行李包裹,辞别了三位头领下山。那三个好汉又准备了酒果菜肴,一直送到山下二十余里官道旁边,把酒分别。三个头领不舍,叮嘱道:“哥哥去清风寨回来,必须再到山寨相会几日。”宋江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说道:“再见。”唱个大喏,分手去了。正是:遭逢坎坷皆天数,际会风云岂偶然。
不知宋江来寻花知寨,撞着何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