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玉最终还是挨到了满月宴的第二日清晨,惶惶不安将她折磨得仿佛一夜苍老了几万岁。擅离职守是重罪,重则革除仙籍永世不得再位列仙班。可她不在乎,倘若连宋当真出了什么事,她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了,更何况区区仙籍!
她无头苍蝇似地跑出了南天门,凭着直觉往东海去。成玉并未到过十里桃林,而那仙境隐于东海,非熟人不可靠近。她在东海迷失了方向,急得坐在浅滩上大哭,远远望去,活像一个伤心欲绝的小媳妇。
说来也是巧,仿佛是冥冥中注定的一般,那一日白真也从九重天回了十里桃林,他见成玉元君出现在东海海岸亦是相当诧异。
海风呼啸在耳边,成玉哭得泣不成声,狐狸洞老四只模糊听明白她是来找连宋的。成玉与连宋的情感纠葛,他听阿离说起过几次。本也以为不过是郎有情妾无意,注定不能成就一段佳话,可依照今日的情形来看,倒未必当真如此,怕是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白真自己的情路算是顺畅,与折颜虽是不伦之恋,但好在青丘民风豁达,且白家向来阳盛阴衰,也不愁断了香火,是以白家人也没太当回事。倒是白家唯二的两个丫头都遭遇了坎坷的情路,叫他对红尘之事生出了几分感悟。眼下让他见着这个坐在海边痛哭流涕的成玉元君,白真一时感慨万千。同情心泛滥的时候,自然理智就没能占到上风。再叹成玉元君委实不是盏省油的灯,哭得头晕目眩之时,竟还能精准抓住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来。她觉着自己运气真是好,还没怎么费力气便就寻到了个知情人,且这人心肠还挺软!于是她再接再厉,不多时便就叫白真彻底放弃抵抗,视死如归般地管了这桩闲事,将她领到了十里桃林。
桃林四季如春,即便外头的天地冰霜覆盖,这处还是花开遍野。
“回来了?”
屋里传出了声音,却不见人。
“回来了!”白真扬声应道,“还带了个美人回来!”
成玉汗颜,因她听出了白真语气里的促狭来。果不其然,屋里遂就急匆匆地跑出了一个人来。本是铁青的脸色在见到她的一瞬转为了惊愕。
“这……这就是你带回来的美人?”
白真心情愉悦地冲他一笑,“不然,你以为是哪个美人?”
“真真!你……”折颜气得一时接不上话。
被一对断袖拿来开涮的成玉元君面有菜色,一时没法习惯面前二人打情骂俏的场面。这委实比坐在妙华镜前看那一对半断袖好戏时要刺激得多!
老天爷,这可是一对活的断袖!
然而,此时的成玉元君早已没有了看好戏的心情。
“连宋呢?”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老凤凰啧啧一叹,赏了白真一记眼色,无声地责备他泄露了天机。
成玉管不了这么多,抓着折颜的衣袖好似抓着救命稻草,“他人呢?”
折颜望天,他为仙有一处弱点,便是心软,最受不了女人哭。此时成玉通红着一双大眼睛,泪流满面的形容直击他的要害,再坚定的信念也行将土崩瓦解。想着好歹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女子,也乱不了天下安危,遂也就纵容自己心软了一回,领她进了屋子。
与室外的纷繁锦簇不同,屋内陈设简朴,还浸着股清苦药味。成玉在踏入门槛的那一刹那便被床榻引去了注意。她两腿一软,差点跌坐到地上。
“还活着呢!”老凤凰不嫌事大,“你先别急着哭丧。”
成玉脸色惨白,浑身的疙瘩都起了来,麻木感渐渐漫延至全身。她哭不出来了。半晌才挤出了几个字,却好像是在喃喃自语,自我安慰。
“活着……便好……还,还来得及……”
见了此情此景,折颜也是动容。他将失魂落魄的成玉扶到床榻旁坐下,使了个眼色给白真,便就一同退了出去。各自寻了一株桃树卧下,美酒在手,感叹神生悲喜。
“问世间情为何物……”
白真怆然灌了一口,从容接道:“直叫人不撞南墙不回头!”
枕着自己的胳膊,情路顺畅的狐狸洞四子有些好奇,“你说当初若是你我二人至少有一个传统些,会不会今时今日便就父慈子孝了?”
折颜翘着二郎腿,随意唔了一声,挤兑道:“还没断奶呢,就晓得要抱着我亲!”他哼唧着,“父慈子孝?谁信呐!”复又一脸欠揍地看了他一眼,“也就是我心软,怕伤了你的心!”
白真那张漂亮的脸蛋耷拉了下来,挂着明显的不悦,皮笑肉不笑道:“这么说来,倒还是折颜上神吃亏了?”
老脸一僵,折颜心了说错话了,赶紧调转方向去补救。只可惜医术高明的折颜上神在这二十万年里愣是没能被温柔乡磨出一张如糖似蜜的甜嘴来。
是夜,毕方鸟展翅,载着他的主子远走高飞。十里桃林的上神一时脱不开身,不能一如往常地当即放下身段去追这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成瘾了的小兔崽子。想着他离家出走也无非就那么几个出去,折颜便就勉强收了心。神族要员躺在他这十里桃林生死未卜,眼下还多了个为情所困的红莲仙子。这段时间,他怕是抽不开身,只得寄希望于白真过段时间气消了自己回来。这孩子是他从小带到大的,虽然任性了些,却是个有分寸的人。即便时不时就要给他添些堵,倒并没有妄为过。
轻轻推开房门,里头的姑娘已经睡着了。她依偎在连宋的身旁,下巴垫着他的肩膀,一只手牢牢揽着他,好似怕有人半夜会把他偷走似的。折颜不忍打扰,却又不得不进去打扰。他需得给连宋的龙角换一趟药。成玉迷迷糊糊地转醒,自觉地退到了屋外。折颜在行医之事上手脚向来麻利,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就处理妥当。成玉问了问连宋的状况,半路接手的老凤凰也只能将自己知道的告诉她。至于连三殿下为何会昏迷至今,他委实说不清楚,只敷衍说可能是伤及了龙脉。成玉默默地听着,也不说话,心里却已是将因果关联猜了个七八。那两百遍的法典罚抄,她已是完成了一遍有余,自然晓得连宋当年所为有违仙道,理当重罚。为了连宋,这段陈年往事需得瞒过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成玉元君头脑清醒地装了一回傻,驾轻就熟地在这位粉衣裳的老神仙面前演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她在十里桃林一住便是十多日,心怀愧疚地日日守着病榻上的心上人。后来,白真回来了,说是已在帝君那处给她告了假,叫她不用担心。成玉很是感激,却无以为报。
连宋就这样一直躺着,日复一日,消瘦得脸颊都陷了进去。曾经说过要好好照顾他,可当他如躺尸一般出现在眼前时,成玉却颓然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她没有折颜的本事,也没有凤九的气力。就连给连宋翻个身,都是那样得艰难。残酷的现实将她的豪言壮语与雄心壮志摧毁,也让她再次哭了出来。她坐在床榻旁哭得泣不成声,无助得像个孩子。衣袖被人拽了拽,她赌气似地甩了开,继续不管不顾地发泄着情绪。过了没多久,那人又很没眼见地再次拉了拉她的衣袖。
这还有完没完了!
成玉恼羞成怒,睁眼便要撒泼,却在下一刻呆了住。她还张着嘴,心头起的一连串骂人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口。泪水滑入她的嘴里,散了一腔的咸涩。随后,她哭得更惨了。
“晦不晦气……”
方才从阎王爷那处下棋归来的连宋三殿下无奈地望着她,虽然心里挺高兴,但一睁眼就见着她哭也委实叫他觉着闹心。
“哎……”他无奈道,“吵死了……”
成玉收都收不住,索性趴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连宋没办法,只得抱着她安慰。手掌一下一下地安抚着,直到她慢慢缓过情绪来。
“哭丧呢这是……”
平日里挺活泼的红莲仙子此时哭得浑身瘫软,身子随着抽泣一颤一颤,连说句话都不利索。
“你敢死……试试!”
这句话戳到了连宋的心窝里,绵得他那一副钢筋铁骨当即化成了一滩水,连同她斗嘴的兴致都没有了,只想把人往怀里搂,再狠狠亲个够。奈何久病磨人,连三殿下委实有心无力,只得伸手给她抹眼泪,心疼道,
“我不过晕了些时日你便哭成这样,哪里还敢死……”
成玉抱着他形销骨立的身躯,一时又悲从中来。想着过去那些年自己干的种种混账事,她唯觉对不起他。手臂不自觉地收得紧紧,叫方才转醒的三殿下一时岔了气。他咳了好几声,许久才缓上了一口气,哑声慢慢吞吞道,
“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吗?”
她气笑了,“都这样了,还调戏我!”
“怎么就调戏你了……”他气若游丝,已经半瞌上了眼皮,声音越来越弱,“你曾经答应了要嫁给我的……”
“那你倒是赶紧起来娶呀!”
“好……”他迷迷糊糊地哄着她,“等我睡醒了,有力气了,便来迎你这个凶婆娘……”
成玉索性脱了绣鞋合衣与他挤在了一张床上,哄孩子睡觉状,“睡吧!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嗯……”
他的呼吸已是均匀且悠长,嘴角还挂着满足的微笑。成玉望着他,一时愣神,恍如隔世,仿佛前世今生的缘分串联了起来,完整得在她的记忆中汇成一条长达八万余年的长河。这一刻,她才正真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她是长依,是连宋不惜代价留住的长依。
晨光从半掩着的窗户撒了进来,伴着一阵若有似无的清甜花香。许是过去数月都没能吃好睡好的缘故,成玉睡得很沉。又许是梦里做了什么不好的梦,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一个劲地往连宋怀里钻。病患被她扰得睡不好觉,又舍不得叫醒她,只好抱着她闭目养神。
折颜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本是准备给他换药,见着两人不合礼法地抱着躺在一张床榻上愣是吓得一只脚半晌没敢落地。三殿下冲他做了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折颜遂就退了出去。人醒了便就好办多了。内服外用双管齐下,总也有能调理好的一日。他快步走向书房,提笔写了书信,捉了只仙鹤便就派往九重天报信。
佳人在怀,春风得意,连宋恢复得委实相当快。一周过后,他便手脚利索地带着佳人回到了九重天。成玉跟他说了许多事情,从那场惊天动地的兕乱说到了满月宴。许是得益与这些年摆摊说书,她讲故事的本领炉火纯青。连宋虽身不在,却好似亲身经历了一番,叫他懊悔自己竟一不小心错过了这么多好事!
送他到了元极宫后,成玉便自己回了三十六天。他们毕竟还未正式嫁娶,且瑶池也已是有一段时间没人打理,她不便久留。
三殿下归来的消息很快便就传遍了九重天。不多时,便有客登门,邀他去太晨宫小坐。连宋是个聪明人,心里随即便咯噔一下,猜到这九重天平静的表象之下已是出了事。换了身厚实的冬衣,他拿着扇子赶紧出了门。
热闹了近两个月的太晨宫此时已是冷清了下来。青丘那闹腾的一大家子前几日已是浩浩荡荡地离开,照顾滚滚的重任落在了为人父母肩上。
连宋抵达之时,恰好遇见凤九抱着孩子坐在芬陀利池旁晒太阳。他过去打了个招呼,又寒暄了几句,顺便还瞻仰了一下小殿下的风采。那孩子眉目清秀,透着几分帝君的影子,却不太爱笑。许是当真不喜欢他,滚滚一见连宋便就一脸爱理不理的形容,任凭这位还没成家的三皇子怎么逗弄都不肯给他笑一个。从没在紫衣尊神身上讨得便宜的连宋三殿下在他儿子身上也没能占得半点便宜,吃了闷瘪灰头土脸地便入了太晨宫。
司命贴心地给他加了两个软垫让他靠着,遂就替他去请帝君。连宋在晖耀海陷入昏迷,辗转被弄去了十里桃林,已是一年多未有回过九重天。眼下坐在这清清冷冷的太晨宫正殿内,竟不由生出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感慨来。这一年半,不长不短,却发生了桩天大的事。连东华帝君都当爹了,这神界还真是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贺礼呢?”
熟悉的声音伴随着熟悉的口吻叫连宋一下子直起了身子。别说,他还挺想念这个哪儿都同他过不去的讨债鬼的。
“先恭喜帝君得子!”他起身朝他作揖,“贺礼早已备妥,已差府上家丁去晖耀海取,稍后会派人送来,聊表心意。”
紫衣尊神唔了一声,殿门应声合拢,遂有仙障加持。
“三殿下请坐吧!”东华径直入了主座,难得圆滑地在说正事前先关怀了一下他的身体状况,“瞧你瘦得猴样,怎不多在十里桃林养一养,让折颜给你开几帖补药?”
“药补不如食补。”
“可还有头疼过?”
“醒来之后就未再痛过了。”连宋遂幻出了两个玉瓶放在茶几上,“借两颗还两瓶,今日我可算是把这笔账还清了!”
衣袖轻挥,紫衣尊神半点都没同他客气,悉数纳入了墟鼎,“怎么,没有想问的?”
连宋实则对自己这些天没犯头疼的毛病觉着挺好奇,听闻帝君这么一句,便就更加笃定了其中定有蹊跷。于是,他便接了他抛来的话头问道,
“你把王拾遗怎么了?”
“你那龙息太过凌厉,克你克得厉害,就连红鸾星都给克灭了一阵。”东华转着手中的茶盏,眉心微挑,“也算你命硬,认识了本帝君。”
他深谙与帝君相处之道,遂讪讪恭维了一句,“神生大幸莫过于此,实乃此生最值得庆幸之事。”
“他睡下了,只要不醒,大约也不会再接管你的神识。”
扇子啪嗒掉在了地上,连宋大惊,一时结巴了,“接接接……接管我的……什么?”
“你差点就被他克得长睡不起了!”
紫衣尊神悠悠瞧了眼地上的扇子,遂就将摭舍仙官那头的事情大概同他说了一遍。这些事,成玉并没有告诉他。连宋本以为她不过是因他差点去见阎王而识了真心才回心转意,不想里头竟还有那么一层故事。随后,东华又把另外一桩事同他说了一说,那便是前一阵子凡间发生的事情。连宋震惊之余,脸色也是越来越沉。
“庆姜的肉身还未寻到,这四海八荒恐终有一日要生乱。”
东华沉了一沉,道了此次寻他来的真实目的,“无论那肉身在何处,当务之急是先将他的元神控制住。”他顿了顿,“不能再让白烜养着他了。”
连宋默了许久,终还是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真没的救了吗?”
紫衣尊神摇了摇头,斩断了他心头最后的一根弦。肩膀一颓,连宋深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才接了话。
“什么时候动手?”
“等墨渊同洗梧宫那头交代清楚便动手。”
捡起扇子敲着掌心,连三殿下已是沉稳如初,他正色提醒,“白浅可能没那么容易搞定。”
“并不需要搞定她。”
连宋愣了愣,随即了然,“苍生为先,是也顾及不了她同不同意了。”
“并不是。”东华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声,“无论如何那孩子都没救了,白浅必须面对事实。她可能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件事,但苍生等不起。”
隐隐的,连宋觉着眼前坐着的这个神仙好像哪里不一样了。这是错觉吗?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触来,说不上好也道不出不好,却叫连宋扎扎实实地生出了些许不安来。
“帝君需要我做什么?”
“以你现在的身子,怕是也做不了什么。”紫衣尊神慢慢悠悠地坐直了身子,“那一日夜华定会去昆仑虚。九重天上需得有一个主事之人,万一异族来袭,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灭族。”
听了这句话,连宋都快跪下喊他祖宗了。这老神仙嘴里就说不出一句好话来,哪有这么诅咒本族覆灭的!
“新来的守塔小仙恐难担大任,还需得三殿下多费些心。”他总算是说了句人话,“近日,本帝君加持在锁妖塔上的仙泽有所波动,你多加留意些。”
“不过两年多……”他一怔,“当初墨渊上神可是信誓旦旦地说能保百年内太平无事!”
“福来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是被关了几十万年的妖王。”紫衣尊神冷冷一笑,“越是弱的敌人,便越是要提防他暗中作乱。”
连宋点了点,觉着帝君此言颇有道理。遂作了一揖,谦虚道:“多谢帝君点拨,晚辈受教了。”
“这几日你便歇一歇,调养调养。后头若无事,便是万幸。若有事,那么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届时南荒必定先乱,后殃及四海八荒。三殿下乃四海水君,肩负重任,日后神族的半壁江山都得仰仗你。”
神族三皇子虽外表是个风流的浪荡公子,却实则相当有分寸。此事他不知也就算了,既然现在知道了,便自然开始掂量起了公私二事孰轻孰重。
“定了日子告诉我一声。那日我身不能至,总得提前同烜儿作别。”他遂起身,“我便不在此多做打扰了,想来帝君最近也是繁忙,毕竟……”
连宋本想说这大事将至之际,定要潜心计划个周全,不料话还没出口,便闻得紫衣尊神幽幽唔了一声,接了话头去。
“孩子还小,带起来的确麻烦……”
张着嘴半晌没接上话,连三殿下觉着自己可能还是太高看他了。从那老神仙方才说正事时的严肃神情来看,他还以为这次行动大约是得失对半。可若当真如此,四海八荒都要大难临头了,帝君还有心思在家带孩子?
“帝君,此事成功的几率究竟有几成?”
“不好说!”紫衣尊神随口答道,“拖得越久就越不好办。追魂术探不到庆姜的魔元到底恢复得如何,只能待到放出来才知道昆仑虚关不关得住他。”
连宋被他说得心里直发毛,敢情这件事连成功与否都尚且难以预测!也许这是一场必输的赌局,庆姜潜伏了这么久,魔族又预谋了这么久。当年煦旸会引燕池悟上九重天寻东华打架,大约便是为了今日开道,引神族上钩,好转移视线。连宋一阵后怕,他差点就上了煦旸的当了!复又望了望喝闲茶的东华帝君,他委实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道果真姜还是老的辣!若当年没有自掩锋芒,而是接了天君的位子,大约这神族的江山早就被他这个不才的三皇子败光了。折扇当即敲上了脑门,连宋心有余悸。
“差点就被煦旸带偏了……”
“看来还不算太笨。”东华微微一叹,“若是没猜错,连心镜的失踪也与煦旸有关。”
“他或者他手下的人竟能破你设在青云殿的封印,这位魔君委实不是个寻常角色。”
“的确是小看他了。”
“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也为了让我们分心,他还真是不怕死一般得大手笔。帝君上回说过,魔族的君王上过九重天的,燕池悟是第二个。那么第一个便是煦旸了?”他顿了顿,随即便觉着不对劲,“不对,煦旸为魔君不过这几年的事情,难道……另有他人?”
东华伸手端起茶盏喝着茶,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连宋琢磨了一番,心中腾起一丝不安来,遂就不确定地望向主座,试探性地问道,
“可是庆姜?”
主座上的尊神没有答话,显然是默认了。
心头一惊,连宋有些坐不住了,“煦旸与庆姜究竟是什么关系?我可听说煦旸年岁并不大,他出生的时候庆姜已死。那么,煦旸又是如何认得去青云殿和太晨宫的路?”
“在凡间的时候,本帝君曾听闻煦旸对闵颢说了一句‘祖训’。”
“帝君的意思是煦旸的祖辈与庆姜渊源颇深?”
“也许吧!”他悠悠起身,“这么多年过去了,是不是也不那么重要。”
连宋见他有意结束对话,遂也就起身理了理衣袍作揖准备告退,“幸好那煦旸不晓得如何开启妙义慧明境,即便偷了连心镜去,大约也只能当镜子来使。只要浊息平稳,没有崩塌之兆,我们便可安心。”
“三殿下竟还指望老天爷帮忙?”他不屑一笑,“有些事不能指望运气。”
“帝君所言极是!”
东华将他送至殿门口,无奈地半感慨半叮嘱了一句,“老天爷可向来没有善待过我们这一众神仙,做好万全准备!”
走在冰冷坚硬的玉石地上,连宋心情沉重。白烜之事需得尽早了结,成败与否也只能听天由命。可无论如何,他都注定要失去这个小侄孙了。这对本家来说是桩天大的事,也是桩令人心碎的事。家里愁云惨淡,家人悲痛欲绝的时候,他自然不能把自己的婚事拿到台面上。可留给他的时间又有多久呢?一旦他们赌输了,便就意味着战火重燃。他与成玉已是错过了七万余年,好不容易才盼来破镜重圆的一日,难道就要这样天各一方地惦念着彼此,乃至就此消磨一生?战火无情,命如草木。自古以来又有多少将士能平安归来,解去肩头战甲,颐养天年!连宋心有不甘。情之一字上,这些年他熬得太苦。孰料心结已解,却依旧难得相守。也许这便是天命注定他们无缘的结果。倘若真要战死沙场,那他倒是宁可成玉继续不理他。沉沉一叹,连宋觉着自己今日想得太多,也有些过于多愁善感。后头的事情难料,还是珍惜眼前的光景比较重要。至于往后的日子,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一路往瑶池去,连宋的步子越来越快。他想见成玉,现在!马上!
九重天的冬日清冷,即便有日头照着,也暖和不起来。连三殿下虽穿着冬衣,却依旧觉得冷,就连身形都不及以往那样挺拔。墨色的发丝散在肩头,却好似结了一层薄霜,微微泛着银白。昔日英俊潇洒的皇子,今日看起来竟一下子苍老了几许。
瑶池之中,有一仙子正在辛劳耕耘。她穿梭于枯萎的莲房之间,行走在凌凌波光之中。绣鞋踏过之处,朵朵红莲绽放,却又好似昙花一现,顷刻凋零消失。
连宋静静望着她的背影,思绪悄然回到他最初遇见她的那一日。那一日,她穿着粉色的衣裙,脚下片片红莲,一边哼着调子,一边收莲房中的莲子。那调子,委实不太应景,凄凄惨惨,还合着她脸上盈盈的笑意,叫人哭笑不得。那时,她叫长依。后来,他知道她心里住着个人,而那人心里却住着另外一个女人。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不求回报地默默努力着、付出着,直至将性命也一并奉上。
幻出玉笛递到嘴边,笛声悠扬而起,凄婉动人。那便是长依经常挂在嘴边的调子,也是那日他送走她时吹的调子。
身形一顿,成玉遂就回了头。远远的,她望见了寒风中立着的白衣神君。他正看着她,眼底的柔波中还掺着些其他成玉看不懂的情绪。她立在原处看了他一会儿。那样的连宋就好似一幅画,叫她挪不开眼睛。可他吹的那个调子,却叫她无法再集中精神去欣赏这幅画。
那个调子,她听过,是在梦中。那并不是个好梦。梦里,连宋死了……
“三殿下这是看小仙的瑶池不顺眼,启哀乐呢!”
连宋没理她,只嘴角勾了些笑意。笛声荡在瑶池上空,倒与此时池中之景颇为和衬。成玉二话不说便跑来夺笛,玉臂一伸就蛮不讲理地要硬抢。白衣神君算好时机,左手一抬便将玉笛举至半空。笛声戛然而止,成玉扑了个空,一个没收住便往他怀里砸去。右手顺势一搂,连三殿下接了个满怀,称心如意。红莲仙子重心不稳,在他怀中扑棱了几下才算是勉强站了住。还没站稳之际,便有一句沙沙低语钻进耳孔,叫她顿时打了个哆嗦。
“怎么一见面就投怀送抱的!”他君子似地扶着她的腰,嘴里却没有一句正经的,“还动手动脚……”
成玉气得脸都红了,用力推了他一把却没推动,她气急败坏道:“把你的手从我腰上拿开!”
“我要是不拿开呢?”
“无赖!”
连宋心满意足地唔了一声,意犹未尽,“许久没听你这么夸我了,舒坦!”
“你……”成玉气得说不出话了。
“我怎么了?”他继续厚颜无耻。
水灵灵的大眼睛溜溜一转,红莲仙子心生一计。十根手指头在他腰间一阵作乱,嬉笑声瞬间响彻瑶池。
“痒……痒……”
连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躲闪一边认怂。可成玉看起来并不肯饶过他,一副要把方才吃的亏变本加厉讨回来的阵势。
脸上突显一丝痛色,他“嘶”了一声,伸手去扶自己的后腰。方才还作恶多端的成玉元君即刻停了手,她僵了嬉笑,一阵紧张。
“怎么了?扯到你的伤口了吗?”她懊悔不已,“都怪我……”
“没事……”连宋将人搂进怀里,“是也许久没动过了,动一动也好,松松筋骨。”
“要不要找药君给你瞧瞧?”
“你就饶了我吧!”他求饶道,“那老爷子在我耳边叨叨上半日,没病也被他叨絮出病来了!”
成玉揽着他的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揉了揉,“你才刚醒来,身子也没恢复好。今日路途劳顿,还是早些回去歇歇。”
“别急着赶我走,再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占我便宜没够是吧!”
“想把这七万多年亏的全都从你身上讨回来。”他收紧了胳膊,“现在抱一抱你最多也只能算是抵了些利息。”
若不是看他病病殃殃的,成玉还真想揍他一顿,把他那张没正经的嘴给扇裂!奈何他掐着她的七寸提了这七万年,成玉只得闭了嘴,心甘情愿地先还上点利息。虽然不能扇裂他的嘴,用利息堵上总还是可以的。
“爱抱就抱吧!”她破罐子破摔,“一会儿被人瞧见了,她们又该说我不要脸勾引你了。”
“你早晚是我元极宫的人。今日我便在这瑶池抱了你,她们爱看不看。若是聪明些,她们就不该惹到我元极宫头上。”
说着,连宋便朝着远处正在交头接耳的两个仙娥扫去了凌厉的目光。他这一句,说得不动声色,却用了三成功力,声音穿透力极强,方圆百步内怕是都听见了。
成玉靠在他的怀里对他怀抱以外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觉得连宋的胸膛很暖,说的话让人安心。
二月寒冬,北风斜斜。瑶池凉亭旁,融得春色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