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牛马到底啥样啊?”小杰仰起脸,眼睛在灰扑扑的尘土里亮得惊人,像两颗刚被雨水洗过的黑石子。
老马正弯腰搬砖,汗珠顺着他黝黑脊梁的深沟一路滑进裤腰里。这问题像块滚烫的砖头,猝不及防砸在他心上。他直起腰,手搭凉棚挡住工地上刺目的阳光,远处高楼玻璃幕墙亮得晃眼,像无数块冰冷的镜子。他苦笑一声:“傻小子,城里哪来的牛马?城里只有……人。”
可老马知道,自己这“人”当得辛苦——他天不亮就得挤进那铁皮罐头一样的地铁里。车门一开,一股裹挟着廉价消毒水、隔夜汗馊味和无数种早餐混合的浑浊气流就扑面而来。他缩着肩膀,尽量把自己高大却佝偻的身子塞进缝隙,可那身洗得发白、沾着点点泥浆的旧工装,还有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尘土与汗水的气息,依旧像一道无形的墙。旁边穿着挺括西装的男人眉头拧成了疙瘩,不动声色地侧身,仿佛老马是什么移动的污染源。一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更是夸张,从精巧的小包里迅速抽出张带着香气的纸巾,紧紧捂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描画得精致的眼睛,那眼神里的嫌弃,像针一样扎人。老马垂下眼,盯着自己那双磨得起了毛边、鞋帮绽线的黄胶鞋,鞋面上还沾着昨天工地的湿泥,颜色深一块浅一块。铁皮盒子在隧道里轰隆作响,载着一车沉默的躯壳奔向各自被标好价码的白天。
晌午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悬在工地上方。钢筋骨架在暴晒下蒸腾起扭曲视线的热浪,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老马咬着牙,肩头扛着一根粗粝冰冷的螺纹钢,沉甸甸的份量压得他小腿肚都在打颤。汗水糊住了眼睛,他腾不出手去擦,只能用力眨一下,再眨一下。脚下踩着的,是几块用旧木板七拼八凑钉起来的简易跳板,随着脚步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他刚走到一半,那呻吟陡然变成一声刺耳的断裂脆响!脚下猛地一空,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肩上的钢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向下坠去,右肩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闷哼一声,整个人随着断裂的木板和扬起的尘土,重重地砸在下面堆积的碎石废料上。剧痛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右肩那里像被烧红的铁钎生生捅穿、搅动,他蜷缩在滚烫的碎石堆里,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全是血腥气,连叫都叫不出来,只剩下粗重艰难的喘息。
小诊所里弥漫着一股劣质消毒水和陈年霉味混合的绝望气息。灯光惨白,照着老马惨白的脸。他半边身子麻木地靠在掉漆的长条木椅上,右臂被一条灰扑扑的布带子吊在胸前,像个被拆坏又勉强捆扎起来的破旧木偶。医生是个干瘦老头,戴着瓶底厚的眼镜,对着刚拍的模糊X光片看了又看,慢悠悠地摘下眼镜擦了擦,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喏,看见没?这儿,裂开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仨月,你这肩膀不能再扛重物了。”
老马只觉得那“仨月”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几个数字在疯狂地旋转、碰撞:女儿下个月的药费、老家等着汇钱盖猪圈的爹娘、还有房东那张从不带笑的脸……他嘴唇哆嗦着,干裂起皮:“大夫……真……真不能早点……我……”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后面的话像被那沉重的数字死死堵住,再也说不出来。干瘦的医生只是摇摇头,重新戴上眼镜,那厚厚的镜片后面,目光平静无波,早已看惯了这样的焦灼与崩塌。
拖着那条仿佛灌了铅、不属于自己的右臂,老马失魂落魄地挪回了工棚。空气闷热浑浊,汗味、脚臭味和廉价烟草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边,身体里像被彻底抽空,只剩下肩膀处一阵阵抽紧的、尖锐的钝痛在提醒他现实的残酷。仨月,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在眼前。他茫然地盯着泥地上爬过的一只蚂蚁,看着它渺小又执着地拖着一粒比它身体大得多的饭渣,艰难前行。他觉得自己还不如那只蚂蚁。
“马叔!” 脆生生的童音像一道光,劈开工棚里黏稠的昏暗。小杰像只灵活的小猴子一样钻了进来,脏兮兮的小脸上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他跑到老马跟前,二话不说,小手费力地拉开自己那个印着褪色奥特曼图案的旧书包拉链,在里面一阵翻找。书包里发出塑料玩具车和小石子碰撞的哗啦声。接着,他掏出一个皱巴巴、用橡皮筋捆了好几道的塑料袋,郑重其事地塞进老马那只没受伤的左手里。
那袋子很轻,又沉甸甸的。老马疑惑地解开勒紧的橡皮筋,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小堆硬币。一角的,五角的,偶尔有一两个一块的,大多都磨得失去了光泽,带着小孩子手汗的油腻感,甚至还有几颗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珠混在里面。
“叔,”小杰仰着脸,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这是我攒的。城里没有牛马,你是好人……好人要治好。”他顿了顿,似乎努力想着大人常说的话,“好人,要……要好起来。”
老马低头看着掌心那一小堆温热的、带着孩子体温和汗渍的硬币。那堆零散的钱币突然变得模糊,被涌上来的滚烫液体彻底淹没。他喉咙里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发不出,只能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同样粗糙的大手,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小杰汗津津、沾着灰土的头发。动作轻得仿佛怕碰碎了什么稀世珍宝。
孩子被妈妈叫走了,工棚里又只剩下老马一个人,静得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他摊开手掌,那堆硬币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暗光线下,其中一枚一元的硬币边缘,反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却异常执着的金属光泽。他用粗粝的拇指,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那枚硬币边缘凸起的国徽纹路。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支撑。
窗外,城市的巨大阴影正缓缓压下来,霓虹开始次第闪烁,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手机在裤兜里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摸出来,屏幕上是女儿那张苍白却努力微笑的小脸——是女儿打来的视频电话。
老马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要把这工棚里所有的浑浊、沉重和绝望都吸进肺里,再用力吐出去。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抹去那些滚烫的湿意,然后,拇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接听键。
硬币上的国徽,在昏暗的棚屋里,悄悄反照着窗外世界模糊而坚韧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