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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东北大地上,那茫茫又皑皑的白雪上支起一团团红灯笼的时候,人们就知道又要来到年了。
长大一点的张晓月依旧羡慕前院儿人家的热闹。东西屋里,满满当当的人,连厨房和院子里都是。她刚才去给二姨送筛子,正赶上他们在分花生和瓜子,她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大户人家也有大户人家的烦恼——吃点零嘴儿都要限量。别看老崽子平时牛哄哄,他分到的瓜子和花生才一平缸,一点也没比其他孩子的多。
眼尖的她发现,他们家今年的水果里有香蕉,那可是贼稀罕的物件儿。在电视里看过,在书本里也看过,现在在他们家又看到了。通黄的,可真好看,只是不知道自己家啥时候能真正地买上一回香蕉。张晓月就是带着这样的满腹心事走回家的。
今年的大门对联可真气派,挂钱儿也好看。响晴的蓝天下,对联的红纸黑字配上红的、黄的、绿的、粉的挂钱儿,别提有多打眼。她缩着脖子进院儿,喜滋滋地回味着自己刚刚跟哥哥忙活完的成果。零下三十度的气温让她觉得脚尖儿被什么东西给咬了,越离家门口近,她就越忍不住一溜小跑儿起来。
“忽”地一下,张晓月拽开了外屋的大门。
“妈!我把筛子还给我二姨了,他们家人老多了!冻死我了,脚指头钻心的刺痒!”张晓月进门磕打磕打脚,就一边说话一边往屋里头钻。
“一回到咱家,可真显得冷清呀,咱家啥时候也能像前院儿那么热闹?”
“快上炕吧,捂一捂!等到过年,串门子的人就冒面似的来了。”王凤英一边在外屋灶上投洗今年的绿豆芽,一边回答着姑娘的话。
“过年了,不兴往外借东西。人家不好意思要,咱们得自己想着还回去。这些都是老理儿,妈知道的都得告诉你!”王凤英拿笊篱焯着豆芽,膀子一晃一晃,说出来的话也一荡一荡。
张晓月冻得像刚从菜窖才拿出来的红萝卜,脸红、鼻头也红,不知道她听没听到,又听懂了多少,她就那么带着一身冷气冲进了屋里。她把手巴掌往炕里一撇,大棉鞋往地下一蹬,就连爬带尾地上了火炕。她把手垫到了屁股底下,曲着腿把脚丫插在了刚刚盖豆芽盆的小被子里,眼光很自然地落在了装瓜子的鞋盒子上。
“妈!我二姨家孩子吃瓜子得限量,每人只能分到一缸,还是一平缸!”她又把手抽出来去拽鞋盒子,此刻她想大把吃瓜子的心情称得上十分迫切了。
“他们家比咱们家多了一样儿——带壳花生,可是花生也得限量!”她一边用手拧着瓜子皮一边扯着嗓子跟她妈说话。
“你他妈用点力!早上饭没吃饱啊?那么浮皮潦草地应付,能把冰碴锥透吗?”
屋子外头,张晓亮正紧鼻子耨眼睛地跟他爸一起清理着猪圈。小子不爱干活,老子传进来的嗓门儿就一声高过一声了。
“哎!这父子爷们儿就是冤家,一干点活儿就跟要打仗似的!猪都杀完半冬了,早都该把猪圈给清出来,还非得等到化冻了才往出清?不是正经过日子人,到啥时候都不行!这要是你大舅你二舅,早都把那点活儿干利索了,还用等到今天?”王凤英一趟趟地往屋里运投洗好的豆芽,一面嘟嘟囔囔地跟张晓月抱怨。小磨一样大的陶瓷盆很重,她捧在怀里,下意识地拿膝盖擎着,下巴也跟着往上一颠一颠,刚发完牢骚的嘴很自然地鼓得老高。
那些被柴草和混着猪食、粪便的雪壳子、冰块子,被铁镐刨起、被铁锹挫起,飞舞的冰凌被溅成了雾状的冰花,洋洋洒洒全蹦到了这对父子的额头和面颊上,很有可能还蹦到了他们的嘴上。
西边的村道儿上,偶尔路过三两个蒸腾着呼呼热气的、从北山回来的身影,他们都是才从四面八方赶回来过年的村里人。“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给老祖宗送钱是所有子孙的头等大事。
“嗖——噼—啪!”
榆树村的上空炸开了一朵朵盛大、绚烂的礼花,它们璀璨夺目,转瞬即逝,像极了此刻正满怀幸福仰头注视它们的人们的心情。
“嘻嘻,欸!哥!你别着急走,让我走在你前头!”有雪的夜色里,张晓月的声音显得既兴奋又胆怯。
“行啊!你小,不用抱太多,掐一点意思意思就行!”说这话的是呼哧带喘的张晓亮。
“孩子们,可记住了,抱完了柴谁都别回头!”这回说话的是妈妈王凤英,她走在最头里,同样的兴奋,怀里抱的柴也最多。
“嘿嘿嘿!”流蜜一样的夜色在村长家黑豹一样的柴垛底下滋长,娘三个此起彼伏的笑的声浪自那里逐层向外荡漾。
年三十儿晚上偷柴,偷日子过得好的人家的柴,寓意着来年的日子能跟着沾光发财。与其说这是张晓月家从小到大的过年传统,不如说这是娘三个一年一度的新年游戏。当妈的喜欢带着俩孩子玩儿,而她自己也乐在其中。
200瓦的灯泡在大红灯笼里招摇地晃着,红彤彤的灯笼穗子在飘飘洒洒的清雪里荡着,娘三个的身影在幸福的节日氛围里忙活着。身为一家之主的张宝忠,此刻也没得闲,他在忙着给祖宗板儿上摆放贡品,还得兼顾看着灶坑里的火烧得旺旺。年三十儿饺子就快下锅了,今年包得是纯里脊馅儿,这农人的小日子啥时候能天天像过年一样吃香的、喝辣的,喜笑颜开,那就是真正地圆满咯。
“妈!你今年做了啥梦?”张晓月一骨碌从炕上翻身坐起,脸蛋红红,尽管她的眼睛还很黏黏糊糊,可从刺麻糊里透出来的眼光却带着十足的兴奋。她直着脖子喊完,就竖起耳朵擎等着外屋传来的回话。
“还真做梦了,老姑娘!我梦到一匹枣红马朝咱们西南甸子侉侉跑出去了,那家伙,老带劲了!”王凤英已经包好了初一的饺子,正在烧水准备往锅里下。大锅盖底下,半锅正呜呜作响的温开水正一会比一会叫得响亮,除了这一大锅水,盖帘上还熘着一下子昨晚上剩下的年夜菜。
“枣红马?我哥和我爸是属马的......你梦到的可能是他俩......那我呢?你咋能没梦到小猪呢?”
“没梦到小猪!对了,我还梦到了一窝小鸡崽儿,老鸨子不要它们,拿嘴直叨,看样子是在撇窝......”王凤英又想起了一些,赶紧补充道。
“哦......”张晓月有点泄气,后背挺得不再有刚刚那么直。她撅着嘴,失神地望向窗外。窗台上小麻雀们已经叽叽喳喳地聚集了一群,好像也在因这新年的到来而格外兴奋。
红灯笼里的大灯泡,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被大人们给熄灭了。天地一片洁白,一如张晓月此刻那失了神的眼睛和装着无限心事的小脑袋。
“妈!妈!快看,今年是瑞雪兆丰年!”短暂失意的张晓月,被看清之后的银白世界激发出了新的精神,连蒙头睡觉的张晓亮都听到她的喊声,他也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瑞雪兆丰年呐!那个,你们说啥?枣红马咋的了?”
“枣红马好,枣红马旺!枣红马赶紧起来,别再压倒炕!”张晓月忽地站起身来,顺手把盖在他哥身上的大棉袄也掀了起来。
“老姑娘说的好,今年日子肯定旺!起来,都起来,今天都别贪被窝了!收拾收拾,准备吃饺子!”连一向严肃的爸爸张宝忠,也在家人的影响下潜移默化地开心起来。

正在张晓月频繁得奖的时候,她的发小张德峰,也就是她从小叫到大的老崽子,正在经历着人生中第一次动荡。他最近总感觉莫名烦躁,像唇髭边再也按不住的渐长绒毛,他已经偷用大哥的刮胡刀来修理它们了。
一同按捺不住的,还有他年轻的心脏和身体。他总觉得自己是冲撞了什么东西,否则怎么总感觉百爪挠心,注意力没办法集中?他一直对学习没什么兴趣,天天蹬自行车跑这么远,他觉得很没意义。
“图啥呢?恬静之前那么用功,都没考上高中!”他每天上学蹬在那条漫长的土路上时,总会这样反复质疑自己。
张恬静是他二姐,因为没差两岁,所以打小他就跟着大人的腔调喊她小名儿。恬静考不上高中,家里还能安排她去城里读个中专,准备将来毕业留在城里当会计。毕竟是女孩子,最终的出路是嫁人。
可是他如果考不上,将来能学个啥?又会干啥?其实他心里没有一点底。很有可能像大哥那样,就在农村安心种地,攒两年钱等着盖房娶媳妇吧。
正在想着,“咚—”一声,把他从混乱的思绪中给唤醒过来。是后座的书包又被他给颠掉了。
真是心烦啊,怎么这条破路总也铺不平?书包绑得再结实都免不了往下掉!他脚尖儿点地,长腿胯过车座,弯腰把书包捡起,一团黄泥巴像贴膏药似的跟着被一起捡起。张德峰皱着眉,十分沮丧地扣掉了黄泥,又把书包夹到了后座上。刚刚粘过黄泥的地方就像一块胎记一样,印到了他的帆布书包上。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中考了,他现在的所有思绪其实都在被这件大事给搅动着。其实他现在特别想学习,前所未有地想!他想好好中考,然后再用功读书,将来考高中,上大学,赶明儿再在城里找个班上......
可真要刹心复习的时候,他才发现有许多题根本就不会做,要做初三的题,得先从初二甚至初一的题开始做起。他现在看每道题都感觉那是一把猎枪,枪膛里放了许多子弹,还是散弹,那枪口直指着他的眉心,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一搂火就击倒自己。
“唉!场面惨烈,脸面全无!”他脑子里凭空迸出了这句话,现在终于理解了啥叫“哭都找不到北”了。
巨大的挫败感像块会长大的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头,越压越重,让他觉得简直喘不上来气。他开始回忆初中这三年自己都干了点啥?上学,放学,逃课,玩牌,打台球,赢弹珠?赢弹珠!他想到这真是既想笑又想哭。
跟他一起上学放学的俩兄弟都相继不念了。一个去部队当了兵,一个在家务农,务农的比他大四岁,才不念家里就开始给他张罗相对象。想到这他又忽然很想笑。啊,明明是走了快三年的路,怎么这时候看好像布满了迷雾,感觉往哪走都遇见了“鬼打墙”。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走出去?而最终的终点又会在哪儿?
西行的身影逐渐变小,少年佝偻的脊背看上去有些颓唐。
麦子已经长出了两寸高,绿油油,粗壮壮,被风一吹,前后左右直晃荡。它们毛茸茸地附着在黑且肥沃的平坦田野里,像锦缎,像小兽的皮。
一辆辆突突响的拖拉机从麦田边驶过,“突突突”地喷出来一串串黑色的浓烟,像行进中的烟囱亦或是黑色画笔,它们在空旷的田野上空汇聚、弥散,由浓变浅的烟和柴油气味继而随之扩散成了烟的波澜。麦苗们愤恨地摇摆着身子在表达抗拒,像是为了摆脱黑色尘埃沾落到它们鲜嫩的身子上而极力地保全自己。
全乡的机动车辆和壮劳力们,此刻都在奔赴一个叫西湖景的地方,它当然还是一座东北的村庄,只因为那里有大片的水域在身边傍依,所以才得了一个遥远的有神仙出没的名字冠之以名。
这么兴师动众地出义务工,就是为了建设这全乡唯一的一块风水宝地,把它建设成规范的水库和乡村,将来养鱼、种稻、看景、防洪涝,带动经济,实在是一举多得。
出义务工的老少爷们儿们每天早起,吃饱早饭,带好午饭,想着晚饭,顶着太阳出,拖着星星回。他们每天只干两件事,挖土,拉土。再挖土,再拉土。这一干就是整整的32天,路边的小麦已经从当初的一毫毫长,长到了老爷们儿的膝盖再往上。他们才总算把那乡里的水库给建设好,也总算能把那快急炸了的心铺在自家的园地里,继续心甘情愿地挥舞力气。
马上就快到五一劳动节了。草长莺飞,花红柳绿。这也是学生们开春以来最盼望的一次放假,到时候他们就能爬山、钓鱼、挖野菜,攥叫叫,好好地快活几天。
初三(2)班的刘立国老师,像往常一样踏着步子“咯噔咯噔”地走进了班里。他是班主任,也负责教全学年的化学课。还有一个月就中考了,孩子们的测试卷子还是漏洞百出,这让他非常焦虑。而比试卷更让人焦虑的是孩子们的学习状态,依旧不稳定,还有一部分同学好像准备好了要“破罐子破摔”了一样,吊儿郎当,满不在乎。这帮孩子,难道不知道这次如果考不好,就意味着以后将永远地告别校园了吗?他们也将永远地失去了这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同学们今天回去,把改错的地方再好好研究研究,还有不会的,明天上课继续讨论!”刘老师惯常地押堂十来分钟,这时候他开始收拾教具准备放学。
“明天还讨论?明天是五一,不是该放假了吗?”张德峰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他早早就收拾好了书包,身子朝窗脑袋拧回来突然发问。一到放学时间,他就饿得抓心挠肝,一想到还得蹬半个小时的自行车才能到家,他连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马上就要中考了,还想着放假呐?您那考试成绩是手拿把掐了吗?”刘老师斜着眼睛,不去看他。但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好像是在针对他。
“轰”!下边一阵哄笑。
“谁说快中考就不能放假了?那可是国家规定......”张德峰犟嘴的声音明显在变小,可还是透着他一贯的不服气。
“我说不放就不放!啥时候考完啥时候一起放!你要是想放假,咱单独给你放,明天你就不用过来了,你看这样行不行?”刘老师带出了明显的怒气。张德峰就是他最近头疼的态度不端正的学生,他早就想要收拾他,也想趁机给孩子们最后一次下马威。有希望的还是得继续冲一冲,没希望的,愿意回就回去吧,省得留下来搅乱军心。他在心里如是想。
“行!自己放就自己放,我现在就放!”这句话说得有点大声,因为办公室里除了他的声音,大家几乎都憋着气。
张德峰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下完结了他初三的最后一课的。没有不舍,没有告别,连跟同学们都没多打一声招呼。刘老师前脚才说放学,他后脚就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冲出校园,冲出了困顿他许久的人生迷雾。
“老崽子也不念书了!”王凤英从前院儿回来,带回来了一个不算爆炸的爆炸性消息。他学习不着调,他爷诸葛亮早就预言过他念不下来,也考不上高中的话。
可听到消息的一霎那,张晓月正在看书的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她的心头也同时受到了猛烈一击。身边有太多的人陆陆续续地从学校搬回了桌椅。实话实讲,她不可能不被影响,哪怕她现在依旧是位于学年的名列前茅。只有自己知道,要保住现在的名次,她得费多大的劲。
数学和物理她是真的使出了全力,可成绩依旧不如那几个人。到了初三,还有化学......还有,毕竟乡里的升学率在那摆着,前面几届考上高中的人数都是“0”......还不知道这届学生能不能考出去一个两个?如果依旧是“0”,那自己搞不好有一天也会像老崽子一样,做出现在的决定。
这一年,王凤英又给家里养了20只鹅雏、10只鸭雏,小鸡自己会孵蛋,有多少个趴窝的,看它们自己造化。从小到大,家里放鸭放鹅的事其实都是张晓月在经管,因为只有这个活儿轻松又自在,把它们撒出去,看着别霍霍人家田地就可以了。
所以一到放假,张宝忠又开始拿话哄逗他的孩子了。“热烈欢迎我老儿子重操旧业!哎呀,可别小看这放鸭放鹅的活儿不累人,却得死把个身子.....自打你上学以后,咱家这鸡鸭鹅养得都不如之前水灵......要不?老儿子别上学了!下来专职给爸妈放鹅,到秋卖的钱都归你,你说咋样......”
张晓月知道爸爸是在逗她,所以并不搭茬儿,她只是抿着嘴跟爸爸腼腆地乐。
上了初中以后,她敏感的心其实已经开始在日渐长大,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任人说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尤其是说到上学的问题。她知道在农村,供一个女孩子读书,本来就要多领一份恩情。谁让那是一个重男轻女的时代,也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地界呢?
至于说她的家庭状况是不是这样,她其实一直都在偷偷衡量。妈妈那里还好说,她一贯给自己和哥哥的思想都是要热爱读书,好好读书,在农村想要出人投地就只有靠读书这一条路。她自己是没赶上好时代,也没摊上好家庭,“念书没念够那滋味儿,妈是太知道。只要你们俩个愿意学,妈就是砸锅卖铁也坚持供!”她总是这么说。
可是爸爸的态度,一直都很模棱两可,或者说始终不如妈妈实心。他有时候会借着开玩笑的口吻说出一些没那么顺意的话,就像刚刚那样。
经过这一年多的实践,她心里非常清楚供一个初中生对他们这样的家庭里来说是多大的负担。还有哥哥,他现在务农在家,眼瞅着就到20岁,不管提不提起,给他成家娶媳妇都是绕不过去的一桩大事。
有了心事的女孩子自然就少了一些童趣。换作以往,她会在小鞭子的鞭稍处捆上一把野菜,以后就只管悠哉游哉地走在头里,她的身后自然会跟着一群拽来拽去的排好队的大白鹅。当然,鸭子也会位列其中。只是它们比较野,看见水坑走不动路,路过那的时候把它们一撒,它们就会脑袋朝下、屁股朝天,一心一意地找蝌蚪吃去。
她左手拎着一本书,右手拿根鞭子枯燥地轰催它们行进。眼下的这群鹅,她确实因为学习忙经管得不多,所以也相应少了以往的深厚感情。打小她就是亲近小动物的性格,尤其是这些带毛的小东西,她总是喜欢抱在怀里尽情地抚摸它们。那时候她还不懂那种亲密的接触叫治愈,她只觉得无限欢喜,心里暖融融的。而且啊,她觉得鸡鸭鹅才出壳的时候最是毛茸茸,捧在手心里也最兴奋。还有小猪崽儿也好玩,肉嘟嘟、软乎乎,哼哼唧唧,抱它们在怀里真是既紧张又幸福。
可是只一样,就怕来到秋收季。一旦到了最忙碌、最辛苦的时候,人们在伙食上也要进行相应找补。而那些长成了的大鹅、小鸡和鸭子们就成了人们惦记的对象。那时候的张晓月是多么的痛苦呀,看着爸爸抓哪只她都不舍得。
抓脖子最长嗓门儿最亮的那只鹅,她会急得直蹦,“不行不行,这一只是领队,你把它杀了,其他的鹅们就没有领导了......”
抓那只脖子第二长的?她又接着蹦,“不行不行,这一只会看家,家里来人属它最精神......”
“那抓两只鸭子吧,它们不看家!”张宝忠也急了。
“不行不行,怎么还一下子抓了俩?鸭子们整天在水里泡着,吃不了你多少粮,养它们划算......”她依旧直蹦。
“王凤英,你过来!快把你老姑娘拉走,哪一只都不让碰,我拿啥下锅呀?这一场院的人都还直着脖子等着呢?”
像是经历了什么生离死别一样,最后大都是以她哭着大人们笑着来收场。养了快一年的小朋友们,她熟悉它们每一个的性格,它们是朋友和伙伴一样的存在。大人们,怎么忍心杀它们?还要高高兴兴地吃掉它们?
可是,每当香喷喷的肉被端出锅的时候,妈妈总会第一时间把两只爪子夹到她碗里,还说她是大功臣,最好吃的部分理应留下来单独犒劳她。面对这等了近一年的荤腥,她则完全失去了抵抗力和思考力。其实在肉刚刚下锅,香味像风、像雨一样吹向她、抱紧她的时候,她正难过的心就在胸腔里发生着地动山摇。
那香味儿是如此地熟悉和熨帖,直叫人嘴里发酸、嗓子眼儿都打颤。最后她只能在大人的又一次哄笑下,带着害羞和讪笑,格外不好意思地啃起了她朋友们。啊!那是多么复杂的一种情愫,前一秒钟还是真难过,后一秒钟就又变成了真好吃了!
她慢慢地理解了一点大人,尤其是爸爸口中念叨的那句,也给了她无比的宽慰——“鸭呀鹅呀你莫怪,你本是阳间一道菜,今年走了,明年再回来!”
五一假期过得很快,再开学的时候,学校又要进行期中考试了。像是经历过短暂的充电和放电,一部分孩子状态十足,全身心地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中去;另一部分孩子,大概是被放光了的电,他们看着窗外的春光大好,想着家里田地上的热闹,便再没有心思留在学校继续苦读了。
是的,又有一部分同学要辍学了。这次走的是余波跟姚艳秋。
加速她们离开的助缘发生在那个有雾的清晨,余波提前跟姚艳秋约好翌日早点起来,到学校多上一会儿上早自习。她们要拿出状态备战期中考试,争取和同村的那俩女生比一比高低。一直位于人后的姚艳秋也被点燃了一点激情。可正当她们骑到慢坡路段,向往常一样弓起身子往上瞪时,却仿佛听到了什有么动静儿正躲在晨雾里忽隐忽现。
“嘀-嘀-嘀—”
“—嘀-嘀-嘀-”
那是什么?
又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俩人对视一眼都开始本能地四下寻看。不寻不要紧,仔细一搜寻,她们还真发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窝陷在壕沟的雾气里。
“哦—妈呀!那是个啥?”
俩人都被吓得不轻,一个趔趄从自行车上晃了下来。
那团黑东西动也不动。雾气渐渐散去,黑东西越看越分明。
她俩跳下了车,站在原地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欸—秋......我怎么看着......那,那像是一个人!”
“啊?”
“啊!”
“啊!”
余波的话才脱了口,俩人都被她话的内容和坑里的内容吓得不轻。一边嗷嗷乱喊,一边“蹲”地一下窜上自行车,疯子一样朝前奔逃。
那可不正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死人!后来的新闻证实了她们的直觉和猜测。
他是一位桦川市里的出租车司机,二十啷铛岁,刚结婚没两年,小孩儿才出生没几个月。他是下乡送“乘客”的路上被人给攮死的。还不是谋财害命?据说他身上戴的现金手表都被搜刮得干净,只留下一个BB机压在了身子底下。让它成为侥幸留下的证据响彻一夜。那也是亲人盼亲人回家的心揪了一夜、也疼了一夜的证明。
人们害怕过以后,就开始替他惋惜。年纪轻轻的,据说家里条件相当不错......可,又有啥用?就这么完了!人生才开始就强行被划上了句号......还不如条件不好,没钱买车就不用干这要命的营生,也就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真不知道他那年轻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将来可咋过?
余波和姚艳秋自然被吓得不轻。
尤其是姚艳秋,在学校听说的当场就被吓哭了,脸色发白,人也哆嗦。老师们看她情况不好,就找来两个不爱学习的男生提前把她给护送回家。也是由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来过学校。
余波则因为心里有一些希冀和牵绊,一直强撑着自己。她哥接送她上了几天学,可是慢慢地,她也觉得一个人的上学之路太难熬。偏巧,那个月的月经她没有照常来,先是延迟一个礼拜,再来以后量又特别大,她妈说八成是见到死人被吓着了。一个没起来的清晨,借着肚子疼的由头,她也就此中断了自己的求学之路。
这时候的张晓月已经成长为一个时而皮实、时而傲气的半大姑娘,这从对“欺负”她的同学的态度上能看出来,甚至对喜欢她的季老师的身上也看得出来。
上下学的路上,学生们不再冷落她,甚至还有两个相熟的男生经常拿车轮去撞她、逗她。她这时候不再生闷气,而是进行主动还击。要么故意用自己更粗的轮胎撞回去,要么索性把车停在路边,跑到那欠收拾的俩货身边连拉带拽地推搡他俩。仿佛好成绩终于成为了她的美丽的外衣,同学们喜欢谁才打趣谁的事情终于轮到了她的头上。
还有那一节语文课,季老师叫她起来背诵古文。虽然她一直成绩好,可却始终讨厌背诵,尤其厌烦背诵文言文。所以,她理解季老师点她名,是故意让她下不来台。她自然不愿意称她心意,就把脖子一梗,说了句——“没背!”
“没背就站着!”季老师当然不会给她开绿灯,青春期的傲气理解归理解,杀也得杀!
“站就站!”张晓月涨红的方脸几乎怼到了墙面。
“反正自己学习是好的,即使被罚站,也挡不住我名列前茅!”毫不夸张地说,前半节课她几乎一眼都没瞟黑板、半只耳朵都不曾听季老师讲课的声音,她才不在乎她的难堪和同学们的窃窃议论。
可是站到了后半节课,她冲动的头脑开始逐渐恢复理智,拧着的后脑勺上似乎也张开了一对眼睛。她看到更多的是自己的言行多么让季老师下不来台。她是那样欣赏自己,偏爱自己,几乎每篇作文,都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儿声情并茂的朗诵出来。连吴娜都说,这样的荣誉,季老师可从未给过任何人。她还鼓励自己多多阅读课外书,保持努力和谦逊,将来在写作之路上才能大有作为。
难不成这就是自己的“恃宠而骄”?才取得了一丢点的成绩就这样翘尾巴?啊!真是太任性也太不懂事了!她是多么地懊恼与悔恨,泪水糊住了双眼,该拿什么样的颜面去面对她一直喜爱又尊敬的季老师?
虽然季老师这时候已经看出了她的难堪与悔恨,并且让她坐下。可是整个后半节课,张晓月的脑袋就一直趴在桌子上始终没再抬起来,直到下课以后,季老师走了,同学们过来哄她,她才红着眼睛恢复了正常。
青春是什么?大概一万个人里有一万种声音。可唯一相同的是,一定有一种叫做青涩的味道夹杂其中。也正因为这青涩味道的参与,才让那些珍贵记忆变得无比生动美好,以至无论过了多久,它们都能散发出青草一样的鲜活味道。
小树在长大,庄稼复又黄,比农业生产更重要的是支援祖国的军队建设。一年一度的征兵季到来了。
“你来说说,为什么要当兵?”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问。
“保卫家乡,建设祖国!”一个嘣脆的声音回答道。
“哎呦呵,可以啊,小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首长,我叫张晓亮!弓长张,破晓的晓,亮天的亮!我妈说我是天亮时候出生的,所以叫晓亮!”年轻人正襟危坐,用手强行按住了自己的腿不让它抖得太过明显。
“嗯!口齿清楚,声音洪亮,整体素质不错,我记住你了,回去等通知吧!”沙哑的嗓音透出了几分笑意,和他的一身着装、一脸周正相比起来,他的声音明显比五官更慈祥。
“谢谢首长!祝首长身体健康!哦,对了,报告首长,我还有一些特长!”年轻人已经站起了身,可是脚下却像临时生出了根一样,只是站着,并不往出迈步。
“哦?说说看,你有什么特长?”沙哑的嗓音透出了一点惊讶和喜悦,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爱表现的青年。
“报告首长!我会唱歌,还会做口技!”张晓亮说完,拿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大人物,在得到眼神儿的许可之后,就开始了人生第一次观众级别最大也最重要的临时表演。
“花的心,藏在蕊中,恐怕花期都错过,我的泪,忘了季节......”他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便脱口而出地唱了一首当下正流行的歌《花心》。
“欸——行了,唱得不错,只是年轻人可不能太花心,换一首别的来听听!”在座的乡武装部长和部队来征兵的排长同时笑了起来。张晓亮挠挠脑袋脸一红,也后知后觉地跟着笑了一下。
他定了定神,又唱了一首《小白杨》,歌声刚停,就赢得了在场领导的阵阵掌声。他还想继续表演自己的口技,却被两位领导给强按下了。
“行了,张晓亮同志,你的特长我们已经看到了,相当不错!后面还有其他的面试,你就安心地回去等通知吧,相信你是人才到哪里都会发光的!只是,我得奉劝你一句,年轻人,无论你长得再帅气,再有本事,都不要像歌词里唱的那样,真的花心啊!”
张晓亮最终在一阵哄笑中走出了征兵办公室。他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十分满意,比他预想的好,前边自我介绍的时候虽然有点紧张,可是后面的表现完全是正常发挥,不,是超长发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勇气留下来给首长唱歌的。还有,那领导大檐帽的红边儿可真好看,通红通红的。回去的路上,他的脑海里总也挥不去自己带着红边大檐帽的场景。而且,他有绝对的自信,要是戴上那顶帽子,自己一定比刚才那位领导帅气十倍,二十倍!想到这些,再走路的时候,他就把头抬得更高,后背也挺得更直溜了。
张晓亮从乡里回到家,看见父亲张宝忠正在拥挤的仓房地上筛黄豆。“哗哗哗哗——”裹在豆粒上的豆衣在扬场的时候没被带出去,非得在这时候,对它进行二次筛选才能把它给过滤掉。当然,一同被筛出去的还有一些柴草棍儿和散石子。这也难怪,打场时候干得都是大帮哄的活计,难免不那么仔细。
“爸,我体检回来了!全乡参与征兵的人老多了,还有乡干部家的孩子,部队来的领导还夸我了呢!”张晓亮高兴地朝仓房门里喊了一嗓子,就拉开外屋的门着急进屋找他妈汇报去了。
“操他妈的,小兔崽子,就跟你妈亲!看着老子干活都不说过来帮帮忙,就是不愿意干农村的活儿......上学的时候不好好学,要是征兵能被征走,也算你小子有运气......”张宝忠没停手上的活儿,但在心里,他还是嘀咕着儿子的前途和命运。
他正在准备今年交到公社的黄豆和苞米。本来打场的时候,都已经灌好了袋子。可是离送任务的日子越近,他的心里就越没底。回想起往年去公社里送任务粮,总有些人家因为等级不合格被拉回家去重筛重送,他再筛自家粮食的时候,就格外仔细。旱地涝地影响的粮食品质他没法控制,可那些“瞎眼睛”、“瘪犊子”的粮食,他那爱淌泪的风流眼还是能把它们给摘挑出来。
悬月还斜垂在西边天上。乡村宝蓝色的夜晚被零零星星的灯光点亮。鸡叫了,鸭鹅叫了,土狗也一家一户地相跟着一齐叫起来了。王凤英没洗脸没刷牙,就用没完全擦干的手抱着馅子盆往出走了。这会儿嘴里吐出来的一定是憋了一晚上的浊气。推开外屋门以后,拉开仓房门之前,她脑子里短暂地闪过了这么一句话。
早冬的空气是多么的凌冽和新鲜呐!再浑浊的精神,再贪睡的身体,只要一接触到这空气,就会立刻变得清醒过来。
推开仓房大门,一道光亮尾随着跟了进来,她摸索着咸盐袋子,开始往馅儿盆里蒯咸盐。上回买的大粒盐还可以,剩下的一点底子几乎都成了盐面子,不用擀直接把它活到馅里可真是节省时间。她幺么着蒯了大半勺,就磕抖磕抖勺柄又把它伸向了旁边的豆油缸里。
素馅包子得油大,不然孩子吃着就没那么香。王凤英在心里一面跟自己对话,一面还有点画魂儿。昨天晚上接到通知,说今天一早要带上儿子去县里体检,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过关?这要是真体检过了,儿子就当真要当兵走了?那就当真有两年时间看不到亲爱的儿子了......
那得多想他?王凤英在心里做着问答,忽然眼圈一红,便不敢再往下细想。
她原本以为儿子通过好好读书就能出息人。打小儿起,他是那么奸、那么灵!又能唱、会跳、口条好。见到他的,没一个不夸。哪承想,他是越长大,越回旋。完全没继承她当年爱读书的劲头。因为这,他没少挨他爸打,自己也磨破了嘴皮子似的规劝,可是没用。他那脑袋就像个没开化的葫芦瓢一样,梆梆硬,什么都听不进去。说白了,就是贪玩,自己不愿意吃上学的苦。
她也明白,这事儿强扭不来。可她不甘心让儿子就那么下来务农,像他们这样一辈子当个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跟土地对命?那这一代一代的可指望啥出头,又啥时候能出头?
看到人家孩子当兵走,她也跟风张罗着让儿子去当兵。可真把孩子心思鼓动活了以后,她又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不知道那遥远的部队到底啥样?更不知道儿子到那能不能适应?他打小就没离开过家,虽说从小到大没少惹事,可他骨子里就是个虎淘虎淘的傻小子。真把他送到那么远、那么正规的地方去接受锻炼,她越想越不忍心。
现在想啥都没用了,孩子乡里的初试已经通过了。这次去县里,如果复试再通过,下一次接到通知估计就得准备走了......
她和宝忠商量好了,如果儿子真能走上,他们家高低得办一次事。一来是庆祝,毕竟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啥人家?啥条件才能培养出来被国家给选上的孩子啊?去保家卫国也是出息人!二来,也得往回收一收人情,这些年竟往外边随礼了,再不收一收也是不像话。
此刻年轻妇人的心,就像她手中被搅得屁股掀缝儿的馅子盆一样,混酱酱、黄澄澄,看着热闹却说不出来是一种怎样的味道和心情。
张晓亮今天格外精神,没用谁叫他,听到外面一有动静,就“扑棱”一窜从被窝里蹦了出来。他特意洗了头,洗了脖子,又扣了一手指头他妈的雪花膏抹在脸上。他今天梳头尤其仔细,一会往前梳,一会改偏分,又试着梳了一次大背头,“咯咯儿”笑了一阵儿过后,最后决定还是得往前梳才最适宜。
看着大镜子中的自己,他比以往都更觉得满意。
他长得帅,口才好,又有特长,说不定到部队表现好了还能被留下来当个文艺兵,又或者被哪个领导给相中,留下来当个上门女婿......那他的人生之路可就大不一样了......今天依旧要好好表现,这可能是改变他人生命运最关键的一天。
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有个要饭的老头儿给他相过面,说他从正面看,看不到两只耳朵,是个大贵之人的面相。还给他看了八字,说他是当县长的命!想到这儿,他忽然有点儿激动,把粉色的豁齿木梳往柜盖上一扔,扭头就往外屋走。这么多年稀里糊涂,怎么能把这茬给忘了呢?
“妈!我小时候是不是喝过一次符?呀!今天吃包子啊!”张晓亮顶着跟牛犊子舔了一样的发型,忽然跑到厨房里没头没脑地扔出了这么一句话。
“操他妈的,吓他妈我一跳!啥符?赶紧吃包子,一会儿书记就该开车来接你了!”王凤英正在往出捡包子,一边拿嘴吹着手指尖儿,一边嗔怒着示意儿子赶紧吃。
“唔......你不记得了?有个老头儿,来前院儿张德军家要饭,说我能当县长,还让我领他来咱家找你俩......”张晓亮一边拿包子往嘴里塞,一边嘶嘶哈哈地搅着舌头跟他妈说话。
“都哪百辈子的事儿了,谁能记得那些!”王凤英眼皮都不撩一下。
“你哪能忘了呢?我都记着......后来,他还给我画了一道符,让你们把它烧成灰,兑到水里给我喝......”他咕噜一声往肚里吞了一大口包子,眼珠子跟着一翻,又下意识地赶紧摸起水瓢去缸里蒯凉水。
“哎呦妈!你慢点......你说的是那回事儿啊?我想起来了!是画符来着,那玩意你也没喝进去啊......也不知道突然从哪儿来了那么一个要饭的,玄玄乎乎说这说那,你爸始终信不实他......也忘了后来给没给他钱,很可能是给他蒯了一碗苞米碴子......都多少年了!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这茬?”王凤英一面撅着嘴往空气里吹气儿,一面回忆着儿子的问话。
“没喝进去吗?我咋记得我喝了......”张晓亮又去盆里拿包子。他心里面着急,嗓葫芦往下一噎一噎,脑子里不自觉地翻腾着记忆......至于手下和嘴里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几乎完全下意识。
“嘀嘀——嘀——”
张书记的车到了。牛眼睛一样的大灯对着院子窗户一眨一眨,晃得娘两个立刻慌乱起来。一个放下包子往屋里头跑,一个端起包子盆往大门口蹽。
“张书记啊!你下来吃几个包子呗......才出锅的,正热乎呢......我今天特意多放了一勺子豆油......”
“妈!你再帮我好好回忆回忆......这可是关系到我人生走向的大事......”张晓亮进屋披上外套,踩着棉鞋就踢哩嘡啷地出门,话才说完人已经钻到了小轿车的副驾位子上。
“这包子看着是不错,给我拿一个尝尝......今天早上,我在家还真吃了一口饭......”张书记是个英俊的红脸汉子,他媳妇的脸却很黑,平时在家不洗衣服不做饭,还天天骂他和打孩子,榆树村的老百姓背地里都替他抱屈。“白瞎了张凤岐那么好的一个人!咋那个命......”
“操他妈的,多大个人了,还他妈要当兵呢!穿个鞋从来都不知道往上提鞋帮?你瞅那鞋跟都被你踩成了啥样?”张宝忠这时候从后面茅厕里小跑出来,他也是听到了小车的动静儿才赶忙起身来送他们!蹲的时间久,腿脚都有点发麻。刚刚又一下起得太猛,脑瓜子到现在都还直嗡嗡。
“那什么......凤岐你下车来,好好地吃一口再走呗!去县里办事又不差这几分钟......”
张书记朝夫妻俩轻微地扬了扬下巴,就直视着前方一脚油门儿蹿向了中心道的方向。气派的铁牛的俩眼睛对着空中一瞪又一蹬,让夫妻俩感到荣耀和高兴的同时,也从心底生出了无限的冷清。
“你瞅瞅你,骂孩子简直像唱顺口溜!都快是当兵走的人了,还整天骂!啐,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改改那副德性,都是冤家!”王凤英瞪了一眼掌柜的,就抱着包子盆拧着身子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叹气,一边还拿胳膊抹着被冻出来的鼻涕。
“就是当兵走了,我该骂也得骂!你瞅瞅他那鞋才穿了几天?那不是花钱来的啊?你家里有八万藏啊?”他跛着脚关上了院子的门。
整个榆树村就只有这么一条中心道,砂石铺成的。平时来往的车辆多,把它压得跟城里的道一样溜光水滑。其他的道就不行,都是疙瘩溜湫的大坑小坑。这也是长在他张书记心头上的一块多年的心病,只是他一时半刻还没有办法解决。唉!建设农村的事儿,哪是一条道上铺两车砂石那么简单!
“欸......你妈这包子咋这味儿,没放咸盐吗?”车还没开到中心道上,张书记就举着包子跟张晓亮发问。
“没放盐吗?我好像没吃出来呢......”副驾驶上的张晓亮一边提鞋一边狐疑地扭过脸,他看看包子又看看张书记,还下意识地把嘴吧唧了两下。
“好像是不如往常咸......还有点闹拉吧噔......不过,我们都习惯了,我爸总因为我妈干事儿毛楞跟她吵架,她做饭应该不比你媳妇强到哪去......”张晓亮像个真正的大人一样对跟他平起平坐的张书记说话,可才说了半句他就下意识地闭上了嘴。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话说多了,便吐了吐舌头把脸别到了一边去。
窗外的东北大地此刻一片敞亮银白。树挂白,远山也白。那是老天给它寒冷考验的同时又附赠给它的又一件特别衣服。
颠颠哒哒,迷迷瞪瞪。张晓亮没看窗外的风景多一会儿,就觉得浑身上下哪哪儿不对劲,脑瓜子也嗡嗡得直捣浆糊。等张书记把212开进县政府大院的时候,他终于坚持不住,推开车门站地上就“嗷嗷”往外吐!
“这小子,咋还晕车了呢!行不行啊?用不用给你买点儿药,或者拉你去看看?”张凤岐把车子熄火,从车前头绕到了张晓亮的后身来。
“不......不用!估计是在家里包子吃多了,车上暖风开得又有点大!”张晓亮强撑着摆摆手,紧着鼻子跟张凤岐说。他其实还挺难受,但是他害怕耽误重要的面试时间。
政府大院里几乎停满了车辆。还有一些跟他差不多大的半大小子,已经兴冲冲地往大楼里走了。他不能比他们晚。那些人里,有的瞅上去比他还带劲!
他哈腰撅腚缓了一会儿,感觉确实缓过来了,才吐出最后一口口水抹干净嘴儿往办公楼里行进。越往上走,他越觉得紧张,小腿肚子还跟着往外直攥筋。路过大厅穿衣镜的时候,他特意瞅了瞅自己的脸色,“妈呀,蜡黄的!这他妈可咋整?”他心里咯噔一下,脚底下更觉得是踩到了包子上。
“真恨包子!”有一瞬间,他短暂气愤地想到了这一句。
“可得坚持住了,我还得当县长呢!”他拿眼睛溜了溜来往的人群。各顶个儿精神。他立刻直了直后背,强行用意念给自己打了一剂强心针。
按照指挥,他站在一排意气风发的人群里,一面暗暗鼓励自己,一面盯着从屋里出来的人的面部表情。有的脸,像涂了一层胭粉;有的脸,像抹了两坨红;有的人想哭,有的人忍不住咧嘴笑。
“太他妈残酷了!”他暗暗地对自己说。
“下两位!张晓亮,张大宽!”没等多一会儿,里边的人忽然拉开大门对着他的头上喊话。
“到!”
“在!”
旁边的哥们儿喊着“到”,而张晓亮一着急则喊出了一声“在”。喊出口的同时,他的心里跟着“咯噔”一揪。几乎是贴在了里边人的脖子根儿上,他迷迷糊糊地跟着一起进到了屋里去。
“是涌泉乡的两位小同志,对吧?你是张晓亮?”坐在右手边的年轻一点的首长一面看着桌上的纸,一面打量着身旁的张大宽。
“报告首长,我不是!我叫张大宽!”张大宽挺直了身子,高出了张晓亮半个头。
“报告首长,是我!我是张晓亮。”张晓亮也想大声,可喊出来的话他自己听上去都觉得有点矬。
可真过分!身旁叫张大宽的家伙简直又宽又高。刚刚点他们名字的家伙则更高,高出他整整有一个头。这会儿他正笔直地站在身子右边,拿俯视的眼神儿瞅着自己。张晓亮本来就觉得有气无力,这会儿更是觉得被人压下去了一大截。
“哦?”坐着的年轻首长显然觉得有些诧异,他不免怀疑地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起来张晓亮。
“听说你歌儿唱得不错,思想觉悟也很高,今天给我们准备了什么节目啊?”他说完了还笑笑地左右各看了一眼,好像是有意邀请他们一起来观摩现前的表演。
这不闹呢吗?上次是一个一个面试,这次怎么改成集体了呢?而且......不容他往下多想,张大宽突然拿胳膊肘使劲儿怼了他一下,还抽了一下嘴角拿眼神儿示意他快一点。右边的大高个子也在他的余光里耸了一下肩膀,飞快地给坐着的首长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儿。
“报......报告首长!我今天有点儿......”他刚想把自己晕车的情况和盘托出,可是话到嘴边又突然打马回向。
“我今天有点儿紧张,怕唱不好!不过,既然首长想听,我还是想试着唱一唱......”像是忽然被灌注了某种神力,他稍微涣散出去的神采立刻向上昂扬。
他那天依旧唱了《小白杨》,又唱了一首《血染的风采》,他本来还想继续往下唱,可还是被点燃了的首长和小干事给强行按了下来。到后来,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的。一直到回家的那一路,他都没有一点印象。
像是喝了一场大酒,又像是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恍惚中他看见一匹枣红骏马在甸子上“吱吱儿”喝水,“突突”吃草,然后马蹄“哒哒”地踩着水花儿朝西南方向“咵咵”奔跑。他又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绿油油的青草中间里的一颗小苗儿,有阳光、沃土和雨露的照拂滋养,他直管不停地向上生长,生长,再生长,那感觉简直美妙极了。
“就说你干啥啥不行!能把炒火药的硝酸铵当咸盐给包到包子里,你咋不点把火把我们都给炸了呢?白瞎了一锅包子不说,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这日子就彻底别过了。儿子要是当兵走不了了,你得对他负责一辈子!”正在发飙的,当然是张宝忠。这话他已经骂骂咧咧一整天了。
终于盼回了儿子,张书记把人送回来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昏睡。说是检查完了没啥事,估计连药带紧张,有点反应过度。一会儿醒了就好了。至于说能不能通过复试,他也不知道。
跟他一个乡的——乡干部家孩子跟他一屋面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据说他歌儿唱得倒是不错,可是谁也没承想,唱完了人能直接昏过去。就看征兵的领导们咋决定吧!张凤岐把打听到的消息如实地转告给张宝忠夫妇,就心有余悸地回自己家去了。
“这扯不扯,白折腾两趟!还差点儿把自己给搭进去......这些个农村老娘们儿,一个比一个不他妈靠谱!”走出院子的时候,向来素质好的张书记也忍不住低声骂了两句。
王凤英这时候嗓子已经急哑了。面对愤怒的丈夫和昏睡的儿子,她不再有任何脾气。她此刻是既担心又着急,既自责又难过,已经溜溜地哭了一小天,就差找把刀抹脖子去。可是她死不起啊,儿子没醒过来,还有个闺女蒙在鼓里啥也不知道呢!
“唉!人呐,人呐!你活这一世咋这么不易?如果不是因为有儿有女,八成谁都活不下去......”
张晓亮终于醒了过来,除了前两天吃东西想吐,浑身没劲儿以外,基本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对当兵的事他只字不提,也不理他爸,更不搭理他妈。反倒是主动的跟着干起农活来。帮他爸筛豆子,酎麻袋,任劳任怨。夫妻俩看着儿子的变化,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即使日常中还有磕磕绊绊的不如意,也没有了吵架的力气。
到了送粮的日子,即使起了大早,张晓亮和父亲张宝忠赶到乡里的时候还是排起了长队。排在前面的,都是些离乡近的村屯车辆,张宝忠早就习以为常。等着吧,出来就是奔着一天时间交待在这的。他裹了裹大氅,氆氇氆氇嘴边挂浆一样的白霜,就从兜里掏出了旱烟,和王文良舒舒服服地过起了烟瘾来。
至于儿子,他轰他去找不念的同学们散散心。想跳舞就跳,就是跳六他现在也没有任何意见。他不再认为那不是好人家孩子该玩的内容,只要他能心情好起来,咋地他都乐意。
交任务粮,其实就是农民使用土地后向国家交的各种农业税、提流款、公积金、公益金、管理费等等所有税费的统称。在那个时代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一个大事件。“交到国家的,送给集体的,剩下来的才是自己的。”这句话的流传,就说明了许多问题。
进入九十年代以后,江城县这一代一晌地通常得交两千六百斤粮食,黄豆、苞米和小麦各占一定比例。当然,有时候会根据年头的好赖进行一些调整。可无论怎么调,质量都保证得好,在这方面,县里干部、乡里干部下村进行催粮宣讲的时候会反复强调,粮库质检员也会进行严格的质量把关。
他们会根据送来的粮食品相进行等级划分,一等、二等粮比较稀少,三等粮也很少有人家能达到,像张宝忠家这么一袋袋筛出来的粮食,多数时候能达到四等、五等就算不错的品级了。
等级划分出来以后,再根据品种、重量作价记账,挂到每户人家的户头上,等粮食款拨下来,再去抵前边提到的各种税、费。大多数情况下,农民们该交的和所得的放在最后一统计,基本能达到持平的水平。但也有因为粮食等级太差,农民需要补交一些罚款的情况。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有前面张宝忠的那些个战战兢兢的担心和举动。所以,无论他平时怎么跟媳妇、孩子耍横,本质上他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当然,每个村难免都会有两个老赖,就像榆树村的陈三鬼家和蓝大彪家。每当村民们起早贪黑地缝袋子、筛粮食,为送任务粮做着各种准备时,他们都叼着烟儿,披着衣裳、抱着膀子嗤之以鼻。
“哼!活驴,都是最好摆弄的活驴!”
挨过了一个暖和和的晌午,后半晌才搭边儿,张宝忠就觉得太阳下山的速度快赶上坐火箭了。这时候,他早上特意多吃的五六个大馒头早都被这漫长的时间给一分一秒地消化过劲。他把滑下去的大氅往肩头上裹了裹,又把松下来的裤带往紧里勒一勒。他不想再继续抽烟了,这一天他们抽了两口袋旱烟,嘴里早都抽得发麻发苦了,脑袋瓤子也跟着一阵阵嗡嗡直犯迷糊。
前面还有二十来米长的队伍,顺着西北风,仓库质管员训人的话语他听得越来越清楚。
“别看咱们这些人穿得溜光水滑,到点儿了还有人给送饭,可咱们天天对着的是烟熏火燎的农民,一个个话都听不明白,就怕你跟他耍阴谋诡计,咱们费劲巴力地一车一车检查,一袋一袋捅开,还得把一把把的粮食拿到眼皮底下去仔细辨别、登记,好不容易定完了等级吧,却总有些人跟你不服气,咱们还得耐着性子跟他们掰扯......所以说,干这个活的,能有个好脸对人那才叫怪事情!到了晚上,尤其是后半夜,人越待越觉得冷,后面的队伍还一眼望不到头,换谁都没有好脾气......咱们要是不横点,他们都敢起来跟你造反......”
张宝忠听到过质管员跟乡里领导的抱怨。每年送粮的时候,都有人跟领导告质管员的状。说他们态度不好,不拿人当人。他是在乡政府的公共厕所里听到了上面的话。当时他觉得心里憋屈急了,你们这些端公家饭碗的,再委屈、再苦还能苦得过俺们这帮老农民?再说,老农民怎么就听不明白话了?
张宝忠现在愈发紧张,因为他不光听到了胃里边“咕噜咕噜”响,他那不争气的肚子,也“叽哩咣啷”一阵响过一阵。他有一紧张就好蹿稀的毛病。所以这些年,他家需要露脸的大事小情基本都是凤英在替他办。他不能跟别人说,也不知道该咋治,好在媳妇还很理解他。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收着肚子向手里哈了一会儿气,又站在原地上一边跺脚一边晃起了身子。得动一动,不能频繁地跑厕所。真跑起来,肚子空了,人会觉得更饿!何况,他还有一些难以启齿的经验——有时候一跑起来,根本停不下来,得一直跑,直到最后拉出来的都是水,那时候才能彻底消停。当然,消停了人就得倒下了,且得缓上两三天才能支撑着再起来。
眼瞅着就要排到自己了,可不能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他在心里跟自己说。把一年之中最关键的情形挺过去,粮食交到公家手里以后,自己再踏踏实实地去跑肚。到那时候哪怕就是脱水了也没关系,躺在车上坚持到家就是胜利。家里常年备着土霉素和氟哌酸,吃上几粒就能好。不过今天也怪他自己,头一天晚上光想着筛粮食和儿子的事,就把这茬给忘得死死的。
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想得越多,他就觉得肚子疼得越厉害。“咕噜咕噜”,里边那根儿筋像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小偷,在他体内上蹿下跳,流窜作案,考验着他的耐力和意志力。
脸色发白的张宝忠瞅了瞅车队前面,下意识地拱了拱背,一阵凉意从后脊梁的骨头缝里直冲上他的头皮。他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到了左脚跟儿上,感觉这个姿势能缓解一下腹中的撕绞和翻腾。许是对上了茬口,那根筋果然在肚里停息了折腾,一派风平浪静,就好像一切都从未发生。他保持住这个姿势不动,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后背仿佛披上一层冰。
张晓亮中间来过一趟,在同学家待了半天瞅着脸色果然好了许多。儿子说替他看车,让他出去吃口饭。张宝忠和抽烟的王文良都“扑哧”一声儿笑了。
“跟你爸送了十几年粮,没见他吃过一顿饭!别说你爸,就是这满乡排大队的,又有几个因为送粮吃过饭的?”
“亮啊,你一会儿瞅着方便车就跟他们先回去,不用在这儿陪我,用不了那么多人!早点回去还能给你妈做个伴儿,不然她自己在家又该害怕了。”张宝忠如是把儿子轰回了家,就歪在车旁继续排队。
质检员小吴穿了一件崭新的军大衣,一双军勾鞋“啪啪”地踩在地上简直让人眼馋得要命。他今年可是明显的发福了,乍一看好像这人就没长脖子——一嘟噜横肉从后脖根直接堆到了前下巴颏那。在他身边围前围后收拾地上粮食的,据说是他老叔。一个孤老。他身上也穿着一件八成新的军大衣。
这个老叔看上去很瞧不起人,对谁都爱理不理,只那么低着头,眼睛里溜着的全是那些淌下来的粮食。但他看粮食的神情也不是老农民看见粮食时候的喜悦和爱惜,他分明带着一些不满意,好像是迫不得已才来打扫这些粮食,好像无论收起来多少都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小吴手里的等(取粮工具,土话叫等)像一把屠夫手里的刀,刀捅向哪儿,哪儿就流出血一样的一滩粮。他还是个经验丰富、下手凶狠的屠夫。扎进去的地方并不急着拔刀,而是让它待在原地上下左右晃一晃,他要把那刀口撑大,再借由一顿猛搅,好把一些狡猾农民掺了假的伎俩给捅破,给搅碎,而他想接住的,其实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所以,口子戳开了,他不着急去接粮,先让戳破伤口近处的粮食往外淌一淌,然后再拿等接一点粮。而这点儿粮才是他认为最能代表那袋粮食本质的血粮。
所以跟侄子的活比起来,他老叔的工作显得更繁重,天天撅着身子扫那些粮,腰杆子跟要撅折了一样。
张宝忠一边忍着肚痛,一边在暗处观察着那对叔侄俩的举动。他是个老实人不假,可是老实不代表就是个傻。这些年送公粮,他见惯了他们的嘴脸,也明白他们心里的那点猫腻。老百姓们背地里都说,每年征粮时,光地上淌出来的粮食就够这爷俩一二年的花销。当然,大头儿肯定在侄子小吴那,谁让人家的老丈人是乡里的人物呢?
排在前面的马车又有新节目了,刚吃完草料没过一刻,那匹磨掉毛的黑棕色老马又开始往外倒马粪蛋儿子。一阵西北风吹过,新鲜浓郁的马粪味儿丝毫没浪费,几乎全铺到了他张宝忠的脸上。他感觉肚子里那根筋又开始拧扯他的肠子了。只是这次来得更大力,让他痛苦得不由得身子往后抻了抻,鼻孔里不自觉地“哼”了一声。
王文良从后边人群的扑克堆里蹿上前来,眼瞅着快排到他们这组了,他拿着摇把子过来启着了车。
“吨吨吨吨——”四轮车站在原地蹦了几蹦,细长的烟囱里喷出了几朵黑烟。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粮库门前支起来的大灯照亮着这一切。
听到车响,张宝忠同时又闻到了呛口的柴油味儿,他只觉得自己的那个地方好像是被谁给怼了一拳,一个猝不及防,一小股热浪就冲破了原本守卫坚固的防线。
“嗯——”他既舒服又痛苦地哼出了声儿,身后和头皮上的冷汗随之又渗出来一层。好在四轮车的响声足够大,柴油味也足够浓,完美地掩盖住了这个大老粗身上发生的一切动静。
凸着顶棚的四轮车此刻也像受着冻的他们一样,哆哆嗦嗦地缓慢前行。张宝忠猥琐地缩着脖子,一双粗黑的老手紧扶着补丁摞补丁的袋子,故作轻松地一步一步扭蹑双腿往前挪动,可身后的那个地方现在可是不管不顾,像不再受控的闸门一样,打开了就没法再合上。
那股热流像绵长的细线一样从他体内油滑而出,棉裤兜里原本被冻得麻木的屁股因为这股热流的涌入开始慢慢恢复知觉。他感觉整个屁股由温热变得冰凉,或者说是先冰凉而后温热......总之,那片区域越来越浑浊,像极了此时他浑浊的脑和无法名状的心。
马上就轮到他们这车了,等了一天的最关键的时刻,等了一年的最关键的时刻,他怎么能走?何况,已经成了这样的局面,又该如何走?走了以后该怎么面对?他不能想象,自己走后粮食没人照管的局面!也不敢想象,真去了百米开外的公共厕所,又该如何处理那让人想哭的一摊烂包场面......
挺着吧,他把心一横!
汩汩的、委屈又复杂的泪水从心口窝里径直升起,长驱直入奔向了他那因饥饿而迅速凹下去的眼眶。
张宝忠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在外屋地的大门口叫住了一趟趟往屋里端饭菜的王凤英。王凤英听完又赶紧回屋,急匆匆地在炕柜里一阵翻腾。她又盛了一大盆热水端到了空出来的仓房里。彻底忙活完,已经到了后半夜。
张宝忠后来在炕上又躺了两天,喝了两天稀饭,整个人看上去瘦了不少。再出来进去,人们问他咋了,他只笑笑说咋也没咋,就是送粮的时候,烟抽多了没胃口。
今年的粮食,他们家好歹评上了四等,那几乎是全榆树村最高的等级。这就中了!至于说吃多大苦、遭多大罪,他张宝忠自己不说,谁又能知道?倒是媳妇王凤英心疼他,一边洗他里里外外的衣裳裤子,一边吧嗒吧嗒直掉眼泪。
“那后边卸那些袋子,都是你自己卸下去的?”
“那不自己卸,还能请人帮咱卸?”
“你说你是不是虎!真病大发了让这个家可咋整?你提前把儿子打发回来干啥?就把他留下或者跟王文良说一句,让他们帮你背几麻袋又能咋地?当了这些年的邻居,这么点小忙还能不帮?”
“都有自家的粮食要照管,不合适!至于咱儿子啊,就像你说的,农村这摊活儿,能不让他干就不让他干!这都是顶没本事、没办法的人不得不干的事儿......何况,他才好几天?那些个袋子一个就有二百多斤重,压到人的后背上可真能把人给压摊......我这辈子也就这个样了,不能再扯上儿子......再说,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儿吗......就是辛苦你,帮我洗那些个臭衣裳......”说到这儿,张宝忠吞了一下口水,他的眼前一片浑浊,也不想再往下继续说。
“我不辛苦,跟你遭的那些个大罪比起来,我干这点小活儿,都不叫个事儿。”媳妇王凤英的情绪也低落了。
“回来这一路上,王文良总问我闻没闻到啥味?我一直装着没听见,不搭理他!”两口子说到这都扑哧一下,转阴为晴。
那一天,他家前院的衣裳杆上,晾满了新打好补丁的旧麻袋片子,那可真是补丁摞补丁,补丁再摞补丁。后园最不起眼的樟子上,则挂着男主人那最见不得人的也是最英勇的衣裳。
山风呜咽,青云翻滚,看来老天爷又要给这片土地预备一场新的风雪了。
风雪来了,住校的日子又来了。这一年,张晓月和吴娜一起住进了同村人孙平和张晓霞的家。都是同一个村子走出来的,孙平和张晓霞还是张晓月本家的二姐和二姐夫。只是他们的年纪都比晓月父母的年纪大,是出了五服的家族亲戚。
孙平和张晓霞在榆树村结婚生子,经营一家诊所。张晓霞从那时起就当起了赤脚医生,整个村子连同周边村里的孩子几乎都是经由她的手来到这世上。造福的手艺加上持之不懈的任干和努力,他们理所应当地过上了越来越好的日子,榆树村自然就显得越来越不够施展,他们理所应当地搬到了涌泉乡里去。
他们又把诊所开到了乡里的主街上,前后两院分别盖起一溜大砖房。一个安柜子、安病床,四面刷大白墙,专门用来当诊所,供张晓霞卖药、打点滴专用;一个收拾妥当、漂亮,是他们干净整洁让人羡慕的家。后来,三个孩子陆续长大,离开家去外地上学,他们也把空下来的屋子间隔收拾,当成宿舍,只招乖巧懂事的女学生们进来,挤一挤刚好能住下六个。隔壁院儿有家小商店不干了,他们把那兑下来租给能干的小花夫妻经管,那里也能住下六个男生。
小花夫妻俩年轻能干,专门负责张罗这一帮人的一天两顿饭。早饭蒸馒头、花卷配粥和小咸菜。中午不管。晚上再做一顿大米饭配一锅炖菜外加一碟咸菜。一两个礼拜再给包一回饺子或者包子算改善伙食。这样连吃带住,前后院十二个孩子的食宿问题都能得到解决。因为比一般的地方条件好,每个月住在这的孩子就能多收100块钱。
当然,他们招孩子也有标准。不能是不爱学习、谈对象爱惹事的孩子。住进去以后也得听话,晚上十点必须熄灯。一个礼拜有俩孩子轮流做值日,被子得叠、地面要整洁、个人垃圾得及时往外清理。
张晓月和吴娜住进去以后,有一段时间出来进去都感觉自信了不少。她们当然还不懂好环境养人于无形之中的道理,只是觉得自己生活在条件优渥的人家家里,自己也仿佛成了家境好的富家子弟。
她们当真过上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放学就能吃到热乎可口的家常饭,大米饭管够,菜汤泡饭没有限制。小花姐把小咸菜做得十分可口,辣椒油加蒜加陈醋拌在任何一盘菜里,他们都觉得口感无敌。
小花夫妻也不知道听了谁的注意,没事儿就给他们炼大油。油渣子、大油配一切炖菜,那都好吃得不止一星半点儿。结果就是越吃越香,越香越腻,没几顿下来就把人的胃口给吃顶住了,不像刚开始那样特别费粮。
可孩子们周末回到家,家里的大人们是充满欣慰和惊喜的,这一个个小脸儿吃得溜圆,气色也比之前更加红润。可真是摊上了好人家。再交住宿费和饭伙费的时候,虽然依旧心疼钱,可也多了一些心甘情愿和不尽的感激。
可恒常的道理摆在那,新鲜劲儿一过,孩子们又觉出了不一样的心情。饭菜太单调也太腻了,永远都是土豆片配白菜片,冻豆腐炖萝卜块或者土豆块,小咸菜就是芥菜疙瘩或者大头菜,一个星期能有一回芹菜杆配胡萝卜加煮花生米?包子、饺子永远是酸菜馅和萝卜馅。
放学后虽然肚子很饿,可是死活吃不进去,而不到睡觉的时候又开始觉得肠胃空空。房东太干净,不允许用他们家的饭锅蒸煮任何食物,即使是方便面,她们也只能吃泡的或者是干嚼。
这时候的张晓月虽然有了一些细小的变化,可依旧是个愣头愣脑的愣头青。有一回她去二姐和二姐夫屋里说话,窗台上正好放着半瓶二姐刚刚喝过的葡萄糖水,那是她惦念了很久的糖水,尤其是半夜要饿还没完全饿的时候,她更想尝尝那是啥味儿?
才说完话,转身儿回到自己屋的厨房路上,她鬼使神差地看向了碗柜并打开了它。一摞精致的小花碗像一簇长得老高的暗夜的花,它幽幽地泛着暗光开在干净整洁的白色碗柜里。她冲动又喜爱地掐下了花尖上的第一朵花,就兴冲冲地扭身回到二姐和二姐夫的房间,也没说什么婉转和过渡的话,她径直朝那剩下的半瓶葡萄糖水走去,并且二话不说打开盖子“咕咚咚”就倒出半碗来。
正待她把小花碗送到嘴边儿,眼瞅着那清凉凉的闪着光亮的糖水就要经由白釉流入她口中的时候,快五十岁的二姐直接从火炕上跳到地下一把抢夺了她手中的小花。“哗”的一声,那碗糖水被倒到了真正的花根儿底下,她又飞快地擎着花碗来到厨房,打盆水对着它洗了又洗,又拿白抹布给它左擦右擦,最后才利落地打开碗柜的白门,轻轻地把它放回到那幽幽的泛着暗光的花碗尖上。
“个人家的碗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不经允许是不能随便动的!再说,那葡萄糖哪是你们小丫头们随便喝的东西,姑娘家家胆子可真大......”后面,二姐可能还说了不少话,只是张晓月一句也听不进去了。二姐夫只是尴尬地站在一边,瞅着她们,送上他一贯的慈祥和和事佬的微笑。
脸憋得通红、眼圈也憋得通红的张晓月此刻真是羞极了、臊极了,她明明见过她给其他屋的女生喝过(那女生家里条件好),也给她自己的姑娘喝过......凭啥不让她喝?刚刚还小妹长、小妹短地跟自己说着亲热的话,感情都是假的,身为“小妹”的自己还不如有钱人家的两旁世人......这日子过得好的大人的嘴脸,可真是让人看不清啊......
如果说葡萄糖事件是张晓月一个人的羞辱,那铲尿冰的事儿就属于群体性羞辱事件了。
东北乡下的民俗里,冬天晚上起夜一直是一个大问题。屋里没厕所,半夜起来只能在外屋的脏水桶里解决。可那是从小到大在自己家的习惯。住宿以后再轮流做值日,孩子们也没有起床后先倒尿桶的涵养和时间。再说,又都是半大的姑娘,谁也不好意思让房东大爷帮你倒。所以姑娘们就在半夜临睡前,仨一伙俩一串地披着衣服到户外去解决。
室内室外,温差相差近乎四五十度。没有路灯、没有夜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从小娇气惯了女学生很少有不怕冷和不怕黑的。何况,又是长期以来训练有素的那一点临睡前的释放,她们也不想跑到离正房有一定距离的厕所里逐一排队解决,而是像在自家一样——火速出门,在屋侧的房山下就地解决。
就这一处细节,就激发出了很多矛盾,也暴露了许多问题。
孙平跟媳妇一起住在后院一堆女孩子中间,他是一贯的一脸慈祥和正义。可每天早上起来,他倒自己家脏水桶的时候不得不经过前一晚上才冻起来的尿冰。一天两天能忍,时间长了他也觉得有必要找机会说道说道。毕竟那是他才盖了没几年的新房子,也是日常维护得足够干净没有半点异味的家。
现在,他不得不隔三岔五就抡起镐把去铲那些尿冰,又味儿又不情愿,简直越想越有火。偏巧,那天他刚跟媳妇拌了两句嘴,起因是他受不了能干媳妇的一贯强势却又不得不受。
一个说,“我不想听你天天指挥我,一会干这一会干那!”
另一个说,“你不听我指挥,想听谁指挥?你必须听我指挥!”
气急了的人在屋里实在待不下去,戴上帽子穿上棉衣就出了房子的二层门。天寒地冻,无处可去,他也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过的是表面光鲜内里污糟的日子。在房后雪地里站了一会儿,他终于看到了那垒起来的不薄的一层黄尿冰。
他的火气骤然找到了出口,抡起镐把开始砸冰。一边砸一边骂。“一个个老大不小的姑娘家,还是念书的学生,连这点儿素质都没有?离厕所才几步路,就不能多往前走走?现在把过道都堵住了,又滑又骚......再说,这多悔房子!在你们农村,前后院子足够大,你们随便解决没人说,这乡里哪有那么大地方?你们这么霍霍就是没有功德心......”
张晓月的住宿生活就在这样的琐琐碎碎中悄然度过。她有点想家,像是后知后觉一样,住在外面的时间越长,就越能回味出在自家的日子有多好。虽说自己家没有乡里人家看上去体面,虽然妈妈做饭远不如小花姐两口子那么会变换花样,可她还是觉得家里的饭菜香,香得无与伦比,一想起来恨不得马上就能吃到。
像是忽然接收到了心灵感应,上课的时候她正恍惚着,忽然看见走廊窗户上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在向内探寻。
“是哥哥吗?”她脑海里忽然蹦出了哥哥的形象。
班主任季老师应时敲门进来,打断了物理老师的讲课。季老师眼睛看着张晓月跟她点了点头,又朝她摆了一下手,才把在座位上发愣的她给叫出了班里。
“哥!你咋来了?还穿着军装?好气派啊!”张晓月钻出了教室,当着季老师的面就一窜一窜地抱起了她哥。
“哥哥要当兵走了,你好好跟他说说话吧!这节课不上也没有关系,我帮你跟贾老师说明情况。”季老师慢条斯理地说完,就转身回办公室了。留下愣呆在走廊里的张晓月和她一脸不舍的哥哥。
张晓亮一身军装,威武又陌生。这时候他接过季老师的话,开始对妹妹说:“哥今天就要当兵走了,到时候你可别太想哥,记住了要好好学习,回家听爸妈话,别像哥一样成天就知道惹他们生气......哥学习不如你,只能到部队再接受锻炼去......”张晓亮开始哽咽,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
“啥呀?你怎么说走就走?我怎么事先一点也不知道?不是复试的时候没表现好吗?怎么这么突然......我不想让你走!”张晓月拖着哭腔,像是要跟谁耍赖一样。
“咱下去说吧,别耽误班里的同学们上课。”兄妹俩压低声音往班级里望了望,就脚前脚后地朝楼下走去。
走着走着,兄妹俩就不自觉地拉起了手,这是他们从小到大的习惯。数不清有多少次,哥哥就是这样牵着妹妹的手,在院子里蹒跚学步,在村子里跟他的小伙伴们一起玩儿,一起去山上地里挖野菜,一起去甸子上壕沟帮里摸小鱼。他们还一起掏鸟窝,打家雀。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
起先,他们是在自家的房山底下掏,可是难怪家雀们还叫“老家贼”。它们当真越掏越贼,没几次它们就当真不在他家安家落户。他们就把目标转移到了别人家的房山底下,掏着掏着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有狗的人家。
正当张晓月突然射出一道光柱对准了家雀的窝,张晓亮爬到房檐底下准备奋力一捂的时候,那人家的狗听到了动静,“汪汪汪”一通叫唤,差点没把哥俩的一对魂灵给吓飞。
他们带着一身灰土软着腿回到家以后,张宝忠夫妻俩自然对他们一通教育。末了,妈妈还再三叮嘱,尤其是晓月,不能跟着哥哥虎淘下去,“姑娘大了不像小时候,再吓唬一回例假不来了可是要出大事!”
依依不舍的兄妹俩手拉着手走出了教学楼,来到了中学的校门口,原来妈妈也来了,一直坐在张书记的小汽车里等着他们。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看见兄妹俩出来,又别过头去继续抹着快哭干的眼睛。
在车里坐着的,还有他们快长到一米八的前院儿的邻居张德军。
“大姨,你别哭了,再哭下去,他俩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儿了......那晓亮子还能走了吗?”张德军说起话来瓮声瓮气,最近他跟张晓亮一样一夜长大,每天捋顺条杨地帮忙张罗着家里的一切。
他是张晓亮从小到大的玩伴,自从晓亮张罗当兵要走,他就一直陪在伙伴的身边。这时候,他正用熊巴掌一样的大手拍着王凤英的肩膀,嘴里一边劝着一边也不受控制地抹眼泪。
“这些个冤家,早这么懂事,何必从小到大挨那些个打......早这么懂事,我就不张罗给他送到部队去当兵了啊......可真是冤家啊,难死我了啊......”王凤英一边哭着一边念着,场面悲戚,让开车的张书记都忍不住陪着一起掉眼泪。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矛盾与痛苦,从她在家里办事的表现上,时时刻刻都看得出来。
张晓亮被部队突然录取确实是一件让人措手不及的事。一来,家里乃至全村的人都以为他肯定走不上了,都做好了在家里当农民的准备;二来,因为没有准备,所以提前该撒的请帖、该准备的饭菜都没备齐全。“赶鸭子上架”也得上,只能是张罗到什么程度就算什么程度。
至于张晓月,家里是有意没通知她回家的。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她知道后又得耽误功课,那可是耽误不得。更何况,当大人的都经不住这样的场面,又何必强行让俩孩子面对两天漫长的离别。
从张罗走,到真的把人送走,王凤英从头到尾都挤不出一丝像样的笑容来。她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一般,说不出有多难受。尤其给儿子戴上大红花的一霎那,儿子脸上挂着得意的傻笑,可她自己却差点哭出了声。
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就这么给送出去了。以后自己想见一面都得经领导同意......说不准,哪一年才能见上另一面......说不准他当兵走了,就当真不再回来......都说他是因为唱得好才被破格录取的,要是真被留在了部队可咋办......
又不能把这些话说给掌柜的听,都是她一手张罗起来的,何况,掌柜的这两天也不没好到哪去,人是没脾气了,可是没脾气的男人简直像一头病驴,还不如平时尥两下蹶子让她心里得劲儿......
送走了亲爱的儿子,闺女依旧留在学校,再回到家的王凤英感觉家里心里都愈发的空落落。脱鞋上炕,翻身倒下,她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
张宝忠听到动静儿,放下仓房的活儿钻回屋里。见媳妇躺在炕上流眼泪,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相劝她,就一抬胳膊,扯下一床棉被给她盖上,自己则抱着脑袋坐在炕沿上抽起了旱烟。
儿子脱在地上的鞋映入他的眼帘。那双鞋被他穿得是真不像话,后脚跟歪到了姥姥家,前尖儿都顶破了。他伸手把鞋抓在手里,拿指尖往里边探了探,鞋窠里潮乎乎、冰冰凉,脚指尖的地方几乎透亮。
儿子不上学以后,他就再也没给他烤过棉鞋、炕过鞋垫,好像他不上学就犯了天大的错误,不上学就不是他的儿子而成了冤家一样。
儿子就是穿着这样的鞋每天在外面跑的,他还是个好面子的半大小子,自己这半冬天天骂他不着家,咋就没想起来好好看看他这双鞋?早知道这样,就是再紧巴也得给他买一双新的。
想到这,张宝忠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抱起儿子的鞋,帽子都没戴就踉跄着身子蹿出门去。
家里的大人们正在经受着离别的考验,对于年轻的张晓亮来说,那可真是小鸟出笼一样,满心满脑都是快乐和自由。整个江城县总共被征走了24个兵,跟他同屋的张大宽也在新兵的队列里。因为之前俩人有过交集,所以在路上他们就表现出了不一般的亲密。
尤其对张晓亮来说,张大宽对他还有着“搭救之恩”。他是副乡长张柏生家的二公子,也是因为不爱学习,又脱离不开野性,父亲才想着把他给送到部队去。他和县上的领导相熟一些,所以能及时沟通一些信息。
正当部队领导纠结着要不要录取张晓亮的时候,张柏生给到了关键的信息。原来是食物中毒,一早上吃了五六个“火药”馅儿的包子,又跑了那么远的路,连吐带恶心都没耽误他唱出好听的军歌,这可不正是部队需要的好苗子?何况,他原本的体检报告全部合格,而征兵任务里,培养几个文艺兵又是特别交代,所以录取名单上原本就有张晓亮的位置,所以这也是他张晓亮命定的人生。
才出发上路,张晓亮就听出了厚重的人情味,他稚嫩的心里充满感恩。不仅如此,他还感受到了一点窃喜,毕竟张大宽是乡领导家的儿子,而他这么一个平头百姓的孩子能跟他一起当兵,那是怎样的骄傲与荣光?
还有啊,这长长的绿皮火车坐着的感觉可真好!该怎么形容呢?风驰电掣、起飞一般!铁路两旁的田地和村庄一个个被甩在身后,偶尔掠过的老牛和车辆看上去活像一只只蚂蚁。天啊,这感觉可太幸福,比从小到大最盼望的过年还幸福,如果天天都能坐上火车,那该多好啊?无论让他干什么,他都愿意!
穿过长长的雪域平原,穿过家喻户晓的山海关,蜿蜒的列车像一条绿色长龙一样从祖国的最东北游向了祖国的大西南,它是那么的轻快和自由,像极了此刻新兵蛋子们那颗澎湃昂扬的心!
“你就说我三十儿晚上做得那个梦,你就说准不准?一匹枣红色小马膘肥体壮,漂漂亮亮地奔向了西南。我儿子当兵的地方在河北,在地图上看可不就是西南?”
类似的话,数不清王凤英说过多少遍,她跟掌柜的说,跟闺女说,跟她的邻居姐妹们也如是说。
自从儿子当兵走以后,她还添了新毛病,没事儿就和小姐妹们聚在一起喝几盅。小姐妹看她想儿子可怜,又是农闲,就豁出去功夫陪着哭说一阵。而她自己也识抬举,抓住这样的机会免不了大讲、大哭一番。小姐妹们就陪着一起哭。老百姓过日子,谁还没两件糟心事?哭吧,一起哭,痛快一阵是一阵!
在一旁吃大烩菜的张晓月看着眼前这一切,也默默地一边抹眼泪,一边想哥哥。
“可怜我那姑娘啊,都没来得及跟她哥好好地待一待,她哥到学校打个招呼就被拉走了......我就这么两个孩子,他俩从小一块长大,感情又好,你说就这么打发她哥当兵去了,我这是不是在作孽?可真是小鸡崽子没长大,老鸨子给它们硬撇窝哇(王凤英属鸡)......我可真是心狠呐......我跟你讲啊,这些个内容,我三十儿晚上都梦到了啊......”
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张宝忠对她有意见也不知道该怎么发。训她两句吧,不忍心!以前老是张嘴闭嘴地训儿子,现在儿子当兵去了,自己也后悔;再说,他完全能理解当妈的心,自己要不是个大男人,他也想加入她们的队伍,好好地唠一唠自己的心里话,让她们知道知道,男人的心也是肉做的,不像她们说的那样——铁石心肠。
眼前的一切被回家探亲的小叔子给撞上了,抻了半晌没忍住,他终究借着机会开了腔儿——
“你说,真不怪我这个当兄弟的说你两句,我们哥两个就这么一颗独苗,不知道你咋想的,给送去当兵?那三个月的新兵生活,你知道不知道有多苦?又有多少孩子受不了罪,当了逃兵!要是真当了逃兵那还犯法呢,整不好都得进笆篱子去......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一天到晚,就你最能!”
小叔子也喝了酒,没鼻子没脸地甩出了一堆话,让原本只知道想孩子的夫妻俩平添了一层新忧愁。
“这可咋整?咱那虎小子不会当逃兵吧?老天爷保佑他可得千万坚持住,咱家几代贫农,可不能出个叛徒......”王凤英忽然被吓住,顶着猴子屁股一样的脸瞅了掌柜的一眼。
张宝忠始终拉着脸,不看她,不看兄弟,也不言语。
“那什么,你们这天天哭哭啼啼的氛围不太好,我把老姑娘领走吧。正好今冬我不忙,带孩子跟我去市里过个年,也让孩子见见世面。老姑娘,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桦林呐?”小叔亲切地看向张晓月,等着她给出答案。
去桦林?
张晓月做梦都没想到小叔会有这个提议,那是她老早就向往的城里。听说汽车开到那,得盘过长长的山道,大山里边还藏着好撵人的黑瞎子和野狐狸。
那是多么遥远的大城市啊?又是多么惊险刺激的一段行程!
望着眼前无趣的爸妈和少了哥哥以后同样无趣的假期,张晓月忽然心生欢喜。
“老叔,你真的要带我去桦林吗?我愿意!”
就这样,1998年的新年对于从未分开过的一家四口来说,成了有生以来最难忘的新年。
对于张晓亮来讲,新兵连的日月终身难忘。而最难忘的,要属新兵拉练时的第一次紧急集合。一声哨响,大家紧急起身,整理行装。被褥、枕头全部都要捆在一起打成一个方块背包,确定背包打紧了,再把它背到背上,然后跑到操场上和全连的人一起集合。
那天大家的动作都很快,即使张晓亮已经忙得不敢抬头,出了一脑门子汗,他还是整个班里最后一个跑到操场上的。到了以后,他才发现怎么大家的包袱看上去都比他的小?眼尖的连长也发现了什么,叫他马上出列,要检查他的背包。这不检查还好,打开来一看,问题立刻暴露无遗。原来他把最底下铺床的床垫子也绑到了背包里,那可不得是鼓鼓囊囊的一大包?可不得是速度最慢嘛!
连长检查的当场就笑翻了。接着就是全连的人一起翻。不可控的笑声在操场的上空扭成一团,打着滚,活着眼泪,形成了巨大粘腻的声浪。场面一度失控。张晓亮自己也忍不住笑,他一边笑一边觉得害臊,“咋就这么傻?原来床垫子不用打包到一起啊!我说他们速度怎么那么快?而我的背包背起来又那么沉呢......操他妈的,废了老子血劲!”
那天的张晓亮自然是挨了一顿好骂,而比他挨骂时间更长的则是他的班长,那个中午,战友们隔着大门都能听到排长骂他的笑声!
张晓月坐在客车的机盖子上晃悠了很久才来到的桦林。她当然没看到让人担心了一路的黑瞎子,也没见到传说中的野狐狸,她只觉得妈妈给她穿得太多了,屁股底下的机盖子很烤、很热,像极了家里的热炕头。
小叔家虽然住在城里,可城里那地方还不如她们村。偏僻,狭窄,幽暗,路两旁的雪都是黑色的。小叔家住得也是平房,也烧炉子取暖,屋里和厨房都比她们家的小,但是明显更干净。
小婶高敏在街里开了家裁缝店,他们到的时候她还没回家。小叔让张晓月先进屋上炕暖和暖和,自己则张罗做晚饭。他拿出了从老家带回来的小鸡,咣咣地剁了起来。高敏爱吃老家的土特产,说吃起来比城里的更有嚼劲!
哦,原来干净体面的小叔家就长这样?城里的男人要自己做饭!小叔可比爸爸爱干净多了,进门就告诉她从外面回来,要把外衣外裤脱了挂到墙上才能上炕,还说这是城里人的规矩,让她以后都记住了。得好好读书,多学一学城里人的规矩,长大了才能当个真正的城里人。不能像她爸妈一样,一辈子只能是农民,多少年都没有变化。
张晓月听不太懂小叔说的话,但她听得出来小叔有点看不起农民。她忽然想起来逢年过节时爸爸念叨小叔的情形,她觉得小叔这样很不对。也许,他从来都不知道爸爸惦念他。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就这么跟小叔出来,那爸妈岂不是更惦记?小叔家没电话,自己家也没电话,真应该像哥哥那样记住张书记家的电话号码,并且学着他的样子给他们报个平安。现在哥哥当兵走了,她又走了,家里只剩下他们俩可咋办?日子岂不是更冷清?但这个想法只在她的头脑里盘旋了十秒钟就一闪而过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彩色遥控电视机给牢牢地吸引。市里的电视台可真多,全是好看的电视剧。这个假期,终于能好好地过一回看电视的瘾了。
“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
像是赶上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流年大运,除却自己家的事情让人忍不住掉眼泪之外,邻居家来的客人也能引得人陪着哭上好些场。
咋回事呢?这一切还得从前院儿邻居田淑琴的妹子说起。
田淑琴的妹子叫田凤琴,比她小三岁,姐俩长得像,都好看。她们打小就感情好,可却是同人不同命。姐姐少言寡语为人沉稳,妹妹爱说爱讲,活像个穆桂英。
姐姐嫁到了榆树村以后,忽然落单的半大姑娘也思起了春,勾搭她的恋爱对象也像姐夫一样,是一位不错的青年才俊,甚至看上去比姐夫还要优秀,那时已经当上了本村的村长。可他还有个身份,就是已经成了家,不光是别人的丈夫,还是别人的父亲。
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孤单少女一时被猪油蒙了心,一头就栽进了绮幻迷离的幽梦里。没过多久,她就怀上了村长的孩子。偏巧那村长的正妻是个厉害角色,不顾男人的阻拦,带着娘家人打到了田家家里。
无论在哪个时代,这无疑都是一桩丑事。她们的父亲死得早,母亲半生痴傻又管不了老姑娘,处置她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一对哥嫂的身上。
长兄如父,哥哥田长山自然觉得这是家门不幸,辱没门风。一个劲儿地跟村长媳妇赔礼道歉,跟她的娘家人再三保证,一定帮他们解决掉麻烦。为了表决心,他还当着那家人的面狠狠地甩了小妹两个耳光。
长嫂如母,嫂子辛小娥则赶紧联系村里村外的媒婆们,势必要把这个丢脸丢到姥姥家的小姑子尽快打发出去,可不能继续留到家里带坏了还没长大的孩子。
可是,被村长睡过的烂货,在放个屁都捂不住动静儿的村子里,谁还愿意要她呢?好说歹讲,大家把目光锁定在了来村里脱坯的关里家的盲流身上。
听说那人是个安徽棒子,因为老家涡阳很穷,才跑到这贼拉远的地方来活人。只有配给他然后一走了之,才能彻底地解决掉眼下的大麻烦。
年轻的田凤琴没有主心骨,她也真心认为自己做得不对,如他们说的一样伤风败俗,于是把心一横,眼睛一闭,吃了打胎药没两天,在裤兜子里的血还没完全干净情况下,就跟了安徽棒子挎着包袱躲到外面去活人。
这一躲,就是整整十五年。
再回来,当年花一样的姑娘就成了眼前这个脸色蜡黄,牙齿几近掉光的半老徐娘。姐妹俩相认的场面,怎么一个悲戚能形容。
这一切,王凤英都听到心上,看到眼里,陪在一旁天天跟人家姐妹吊嗓子、抹眼泪。
在那之前,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够不容易,可是跟这个和自己一样大的也叫凤的姐妹比起来,她现在觉得自己的生活简直掉进了蜜罐里。
“姐姐哇,恁知道不知道?俺们想你想得厉害的时候,是咋个煎熬?俺有一件藕荷色的布衫,始终都不舍得穿,俺就把它挂在屋里的墙头上,俺就把它当成是恁,天天都瞅不够啊,俺地姐姐!”田凤琴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一刻不停地跟亲人诉说着衷肠。
田淑琴抱着亲妹子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近乎是背了过气去。
王凤英就一只手摩挲着田淑琴的后背给她顺气,另一只手忍不住氆氇着同龄人那蜂窝一样的脑袋瓜子,歪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姐姐哇,恁可知道,这些年俺是怎么样受熬煎?自从跟了那个安徽棒子以后,俺就不停地给他生娃......生完了大闺女,生了大小子......然后又生了俺的三儿和四儿......安徽棒子实在木有法,就去做了结扎......可是还没扎住,俺们后来又给他生了俩......”
“自从跟了他,俺们简直把自己活成了老母猪,早知道这样,俺们当初就是一头碰死也坚决不能嫁给他啊......俺那背井离乡的熬煎生活啊......”可怜的牙齿漏风的田凤琴哭得眼泪鼻涕抹了一脸,哈喇子顺着她大张开的嘴丫子淌下来得有一弢长。
王凤英一手扶着这姐俩的同时,又用另一只手去拽衣裳杆上的手巾下来,她一边给她们擦脸,一边也拽着手巾的另一头抹糊着自己的那一摊儿。
田淑琴此时已经哭得放倒在了炕上,打滚放坡一样地哭。在屋里看热闹的家人、邻居,以及大大小小的自家和外家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不哭。
昏黄的电灯底下,各式各样的哭声简直被她们流出来的鼻涕给困扎到了一起,它们汇合、粘结,拧成了一个无形又硕大的泪水团儿。
“这些年俺唯一开心的一段日子,就是咱妈去看俺的那一年......可是妈她太傻了,在俺那住了两个来月,愣是没看出来俺的日子有多难......她每日里开开心心地除了吃就是睡,一点也没看出俺的孩儿们都饿成了瘦抠抠眼......她最后呆够了,走了,俺和俺女婿到处抬钱给她凑的路费......就是那路费,俺们两个没日没夜地干活,足足还了两年才把债给还上......”
像是经过了什么正式的人间洗礼,王凤英重新鼓起了好好生活的勇气。她自然一刻都没放下她的俩崽子,可是和眼前邻居家突然冒出来的五个崽子比起来,他们此刻更可怜。
她开始在家和面,蒸干粮,还特意糊了豆馅,包了豆沙包和粘豆包来。她又特意淘出来一盆办事时剩下的大烩菜,把它们统统都给前院儿端去。给孩子们吃,给同龄人吃。
田凤琴和着泪水又滔滔不绝地表达了一番感谢。王凤英这回忍住了,虎着脸让她麻溜别哭了,以后就把自己也当成是她的亲姐妹。
叽里咕噜,哭哭笑笑,人们总算等到了过年那天。
张宝忠夫妻俩意外地等到了张晓亮部队里打来的电话。谢天谢地,那可真像是阴雨天里出太阳一样的电话,不然这夫妻俩恐怕连三十晚上的饺子都噎不进去。
为啥要养儿养女?为啥要多生多养?那个年他们算是把这道理品得明明白白。
一水缸的小鸡、大鹅和冻排骨,他们哪样儿都舍不得吃。噎不下去!他们和以往一样,总想留着孩子们在家的时候一起吃。一个当兵去了,一时半刻等不回来,那就等着另一个回来再吃也不迟!
所以他们那年的年夜菜几乎都是水菜,煳了一盘肉勉强吃了几口也品不出个香臭来。正当他们苦着脸,研究着晚上的饺子包不包的时候,张书记开着小车“嘀—嘀—”地停到了大门前。他让他们抓紧上车,说部队里打来了长途电话。
夫妻俩一听到消息,激动得连滚带爬,门都没锁就钻进了张书记的小车。他们的心一路上都在打着哆嗦,腿肚子和胳膊也不停地哆嗦。站在张书记家热热闹闹的屋中央,他们那哆嗦也一刻没停。
被打扰到的张书记的媳妇拉着脸问,“你们俩冷啊,咋哆嗦成了这样?不就是接一个电话嘛......”
就在这时,红色拨号机像个大红公鸡一样突然炸响了,夫妻俩谁都没顾上回答她的话,原地一蹦就接起了才响了半声的电话。
“亮啊亮!是不是你?亮!我是你妈......儿子,你说句话啊......儿子......妈好想你啊......你们在部队能不能吃到饺子啊......能看到春晚吗?领导对你好不好啊?战友们欺不欺负你啊......亮......”王凤英声音颤抖着像放炮仗一样抛出了一连串的问话。
像根棍子一样的张宝忠哆嗦得更厉害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咧着嘴在一旁干站着,抹一把眼泪,再抹一把眼泪。
“妈啊!爸啊!儿子给你们拜年啦!祝你们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新的一年我一定会好好表现......”张晓亮在遥远的电话线那头,也在激动地吼着,同样发着颤音。
“啧啧......这家伙!知道的,你们家儿子这是当兵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进了笆篱子......”支书媳妇停在一旁,看热闹一样鄙夷地说。
窗外的大红灯笼随风飘摆着,一荡又一荡,像极了此刻电话线两头那火热又孤悬的亲人们的心。
张晓亮的这一通电话是偷着打的。连队原本组织新兵们吃完饺子看电影,谁知道就在这个间隙,他和张大宽却玩起了“空城计”。他们没请假,也没吃饺子,趁着场面混乱就四目一对偷溜出去,心照不宣的目的地都是那个家属院的电话亭。
在路上,他们俩合计,今年头一回在外面过年,家里头指不定怎么想他们呢,他们高低得给家里打个拜年电话,省得他们惦记。俩人还说好了,一会儿说起话来谁都不许掉眼泪,可是人高马大的张大宽却第一个没忍住,抱着电话啥都说不出来,哭得鼻涕过了江。
结果等他们打完电话回到联里,被班长结结实实地各赏了一对“无影脚”。看电影点名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他们俩,全班的人都被撒出去一顿好找,差一点把他们两个当成了逃兵给处置。
那个新年,还有一件特别的事发生,同样发生在那个难忘的三十晚上。他们竟然做了相同的梦。张晓亮梦到的是,他包好了饺子,给张大宽送去。张大宽梦到的则是,张晓亮给自己端来一盘饺子。俩人醒来一交换,都觉得太不可思议。
因为这些接二连三的神奇与陪伴,他们也印证了那句话——朋友,是自己选择的家人。
过完了年三十儿,又来到了走亲戚的大年初一。王凤英和张宝忠商量,请田凤琴娘几个过来吃一顿饭。再怎么讲,自己的日子过得都比他们强,这样还能缓解一下前院的压力。前院的大人们知书达理,自然是没什么说的,可那个人事不懂的老崽子却已经开始给他的表姊妹们摆脸色看了。
田淑琴姐俩夹在中间很为难,她这时候适当地表示表示,能缓和一下尴尬的局面。
“王大姨呀,俺们够肉,恁赶快给俺一块肉吃吃吧,俺们跟你叫亲大姨!”灶台上,一堆孩子正挤在王凤英的身边要肉吃,这让王凤英感觉哭笑不得。
“孩子们呐,不是王大姨不给你们吃,这他妈的才把它们扔到锅里,怎么也得等肉熟了,恁再吃!咱们再等一等嗷!”被孩子们闹得,王凤英感觉自己说的话都有了关里家的味儿。
她一边扒拉菜,一边哄着猪崽子一样嗷嗷吵食儿吃的孩子们。
哥哥韫韬是个懂事的孩子,见灶台上忙乱,就拿起烧火棍帮王大姨拦着自己弟弟妹妹们。
张宝忠这时候拿出了一脸盆的国光苹果来,又找出来一面口袋上了冻的粘豆包。
“来吧,孩子们,大爷家没啥好吃的,这些个玩意儿管你们够!”看着齐刷刷往屋里冲的大小孩子,张宝忠那张万年不笑的紫红方脸上也绽放出了笨拙的笑容。
“这他妈的,都赶上一帮小狼崽子了!养活大这帮玩意儿,可是得费一把子力!”他一面笑着,一面给孩子们分吃的。
这些个孩子真不含糊,一个个左右开弓,粘豆包和大苹果齐刷刷同时往他们的大小嘴里塞。
正在吃得欢的间隙,还是那个叫韫韬的哥哥突然哭放了声。吓得大人们赶紧围拢过来看他咋了,“孩儿呀,这是咋了?咬到舌头了?”
少年韫韬羞涩地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等了好半天,他才勉强控制住情绪,红着鼻头红着脸,眼泪依旧在眼圈儿里直打转,他只蹦出来几句话:“俺们在这有吃有喝,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可不知道俺爸和俺姐,他们在家有没有吃的?又能不能吃到肉哇......”
连来带去,几乎闹了一个半月,田凤琴和她的孩子们终于大包小包地踏上了回程。临上车之前,她抱着姐姐在耳朵边才缓缓地道出了实情:“姐姐啊,俺们实话跟你实讲了吧,俺们这次回来,做梦都没想到能得到恁们一家还有好邻居们这样招待,俺和俺那倒霉女婿都商量好了,如果这次回来,见不到亲人的好脸,俺们就当这趟是最后的辞行,等回去以后把孩子们卖一卖,大的卖不出去就送人,俺俩最后只有一条道——买两包耗子药就一走了之哩!”
那一年的春节,还有一件小事发生,张宝忠破天荒地给媳妇买了一盒秋月胭粉。
眨眼又来到了1998年的年中,灼热的日头已然爬到了中天的最高处,它激情四射地睥睨人间,哪怕你是在地球的较北端,也不得不迫于它的热烈而终日大汗淋漓。尤其到了中午,被它烤过的大地会热得烫脚,被它烤过的树叶会本能地蜷缩起来向上打弯。
这里的人们——像永不会抬头的驴一样缕着地垄沟来回寻觅的人们,已经起早贪黑地在绵长的土地上结结实实地铲了三个来回了。被他们精心伺候的庄稼终于长到了足够大,大到不再怕冒出来的草刺儿分食脚底下的养料的时候,他们才能直起快要累折的腰杆子,喘口气儿,挺胸抬头地当上一阵子人。
只是,他们都是贱命,才歇上两天,就又开始琢磨这个季节该干的活计。天暖了要播种、天凉了得忙秋,冬天大地被冻得有三尺厚,只有夏天最好过,园子里还有吃不完的瓜菜,而这些都为干一些大事提供了必要的条件,所以修墙磊垛,盖房建院,都得在这季节进行。
我们十分熟悉的张晓月家,接下来又要进行一项新的建设。
听——
“突突突—"把西头儿的土路上有四轮车在飞跑。
“叮哩咣啷—”那个不大的小院儿里又传来了爸爸妈妈不小的动静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