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我的家乡,对方总会客气地寒暄道,啊,仁和镇啊,那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啊。
是吗?
打我小时候记事起,每年夏季,忙碌的双抢刚过,炎炎的暑气咻咻地正盛,大力村的人就扛着锄头、铁锹、撬棍乌泱泱地赶到镇上来清理渠沟。
说是渠沟,但镇上的人总是习惯称它为河,虽然它最宽阔处也不过一米八九左右。
渠水从上游四十多公里的水闸处一泻而下,一路活泼泼地穿乡过野,蜿蜒着穿镇而过,一路向北,又往下游的几个村子流去。
这条渠水承接了整个地区农田灌溉的大部分指望。
争水、抢水的戏码年年上演。但若论起综合战斗力来,大力村大有睥睨群村,舍我其谁的气势。谁像他们似的,人心齐,好勇斗狠,关键时刻,是真敢豁出命去的。
简直就是一帮土匪。人们打不过,骂不过,积的一腔恶气都化成了一句低低的咒骂,连着唾沫被狠狠地啐在地上。
然而,也只能如此罢了。谁敢真的拿草棍儿去戳老虎的鼻子眼儿。
仁和镇位于大力村的上游,是个人烟凑集的所在。一条青石板路铺就的老街,曲曲折折,约摸有两公里来长,人们沿河挨挨挤挤相对而居。为方便用水,每隔几米处,便在河面上留下一道一米来长的口子,洗菜、刷锅、洗碗、洗衣、洗澡,刷粪桶......,渐渐地,不少人趁着天黑将垃圾也偷偷地往河里抛。
日夜奔流的河水悄无声息地将一切污秽带走,垃圾或沉或浮,积得多了,在某处淤塞住,水流渐渐缓了。
街尾的人见从上面冲下来的杂物堆积在自家河道门口,于是拄着一把锄头,脸朝着上街的方向,拍手打掌地先来上一顿海骂,哪个天生的短命鬼干得这断子绝孙的好事......
骂声从街尾传到街头,人们早已听得习惯了,陈词滥调地骂不出啥新鲜词来,各人该干嘛干嘛去。
骂了半晌,照例是没有人接腔的。骂的人累了,只好气愤愤地挖开堆积的杂物,让它再次顺水而下。
至于它们是否还会在下游的其他什么地方堵住,那又关我什么事呢。
反正大力村那帮土匪会清理的。谁让他们活该在下游呢。
大力村的人受得了这口鸟气?清渠是没办法的事,但气不可以不出。
于是乌泱泱、闹哄哄里,撬的乱七八糟的青石板被横七竖八地翻转到一边,从河里挖出的黑色淤泥连同各种被打捞上来的垃圾被高高地堆在家家户户的门口或沿街的窗户根底下,更别提那外墙上,淋淋沥沥沾满了一墙的泥点子,活象那夜戏台上糊的花脸。
饶是这样,仁和镇的人也是吃硬不吃软,陪着笑脸,客客气气地散完一包烟,好言好语地请求对方将翻转的石板重新盖好。有那面善心软的,一时却不过那两句好话去,只得遂了主人的意。但大部分的大力村人可没这么好说话。他们清完了淤泥和垃圾,便不管不顾地收拾起工具,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留下一长街的狼藉。
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堆积成山的淤泥和垃圾,不消半日,全镇的上空都散发着难闻的恶臭味。
人们只好放下手头的农活,一边手忙脚乱地重新铺石板,挑淤泥,打水冲洗路面,一边喋喋不休地高声咒骂,土匪,不得好死的土匪。骂声此起彼伏,相互应和,只有这一刻,全镇的人才同仇敌忾,并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喜气洋洋的热闹里。
这闹剧仿佛成了小镇上的传统保留节目,大家年年上演着嫌弃,咒骂,又心甘情愿妥协的戏码。
唯有门前的河水无言,它只想一刻不停地奔向前方,穿过山野,淌过洼地,一路汇集着各色的雨水、塘水、溪水,活泼泼地一路往远方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