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经济之实践
暮色漫过六盘山余脉时,我总爱蹲在窑洞前的土崖上。沟底升起的炊烟与林间薄雾纠缠,像极了我这七十载的岁月——在黄土与绿意间撕扯,在生存与生态里周旋。
当年退耕还林的号角吹得悲壮。我眼见着乡亲们将犁头深埋进山神庙前的土里,那些浸透三代人汗水的旱地被苜蓿草覆盖时,有人蹲在地头哭得像丢失了魂魄。可我的眼泪却落进手里攥着的黄豆种里,那豆子饱满圆润,像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银镯子。“地歇了,人不能歇。”我对着层层叠叠的梯田说话,回声撞在对面的崖壁上,碎成千万粒带绿的星子。
种线辣椒原是赌气。那年春旱,城里来的技术员说这坡地种不得粮食。我把烟锅在鞋底磕得火星四溅:“种不得粮,就种火!”红艳艳的辣椒苗栽下去,倒像是把晚霞裁成碎片撒在地里。八月里收椒,手指被染得通红,在竹匾上翻晒时,恍如万千火蝶扑棱着翅膀。城里贩子开着卡车来收,说这辣味里有股子倔劲。我暗笑,他们哪里知道,这是黄土高原吞了三十年的旱风酿出来的烈性。
林下种瓜倒是天赐的机缘。那日追跑丢的山羊,在刺槐林里踩到颗野西瓜,沙瓤里沁着槐花香。后来我总梦见那个场景:斑驳树影里,青皮西瓜像散落的翡翠,风过时叶子沙沙地数着光阴。如今我的瓜田里,蜜蜂在雌花间作媒,蚂蚁列队搬运甜蜜,倒比人间姻缘还热闹三分。
最妙的是黄豆。秋深时豆荚爆裂的脆响,是土地在咳嗽。我把豆梗深翻进土里,来年线辣椒的根便扎进豆科植物固氮的温床。这法子是跟老辈人学的,他们说从前塬上种糜子,总要轮着种豆子养地。如今挂在扶贫干部嘴边的“生态循环”,原来早写在祖先的犁沟里。
去年惊蛰,我在刺槐林里摆了六十箱蜂。胡蜂来袭那夜,我举着火把守到月落西山,蜂箱上跳动的火光,把整片林子烫出琥珀色的伤疤。收蜜时不忍全取,总要给蜂群留下过冬的口粮。有次城里姑娘举着玻璃瓶说这是“固体阳光”,我倒觉得蜜里沉着的,是万千朵槐花未说完的情话。
清明前后,我在林间撒了五百只朝那鸡雏。它们绒毛未褪就敢追着山雀跑,晨露未晞时啄食草叶的模样,活像在叩问大地的经文。有时捡到带余温的鸡蛋,恍惚觉得握住了某种轮回——二十年前我正是在这样的春日,把最后一捧麦种埋进退耕的黄土。
最惊心动魄的是野猪产崽那夜。手电筒光束里,母猪的眼睛泛着幽绿,我刚数清七只带条纹的幼崽,它就龇着獠牙冲过来。背抵着老杏树时,忽然想起父亲说过,野猪拱过的地最肥。果然开春后,那片被践踏的草丛里,钻出了肥硕的松茸。
寒露那天,蹲在崖边看卡车载着果蔬出山。红辣椒铺满车斗,宛如流淌的熔岩;青皮西瓜垒成碧玉塔,晨露在瓜纹上写满密码。驾驶室里坐着戴眼镜的年轻干部,他总说我在编织锦绣画卷。其实哪有什么画卷,不过是把破碎的日子,一针一线缝进大地的裂痕里。
前日暴雨冲垮了南沟的田埂,我和儿子连夜挖排水渠。他放弃上学执意回乡,说我的林下经济该有数据模型。月光下看他操作无人机的背影,忽然想起他五岁时在退耕地里埋下的桃核。如今那桃树已亭亭如盖,只是再结不出记忆里酸涩的果子。
有时深夜磨豆浆,石磨转动的声响里,七十载光阴汩汩流淌。磨眼里填入的何止是黄豆,还有早逝父亲的叹息、妻子的白发、孙儿们含着野莓的笑。滤出的豆渣喂了土猪,浆水点成豆腐时,恍惚看见整个彭阳的山川在碗里颤动。
惊觉霜降将至,该给蜂箱裹上草帘了。林间小径铺满银杏,踩上去的脆响惊飞了山雀。这季节的土崖最是好看,层层叠叠的沉积岩裸露出亿万年的心事,我的线辣椒地红艳艳地嵌在其中,倒像大地终于肯掏出它珍藏的火种。
暮色又起时,常有三两访客踏着我的脚印进山。他们问生态梦的尽头是什么,我指指正在拱土的蚯蚓。这些柔软的生命在地下编织的,才是真正的江山社稷。而我的林间烟火,不过是古老土地上一次笨拙的呼吸。
(文︱木易水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