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之愈

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喧嚣】


1

舷桥被缓缓收起,汽笛声再次穿透海港的每一个角落,它提醒着正在甲板上与送行的亲友挥手告别的人们邮轮即将启航。祝福声、惜别声,甚至还有哭泣声交织在一起的喧嚣最终都湮没在大不列颠号驶出海港后的风浪声中。

休·阔尔奥默默地从船尾走到船头,看着船身周围不断涌起又不断消失的白色泡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迎面而来的冰冷的海风将他未来得及理短的头发吹得翻飞,浓密的络腮胡也没能阻挡这逼人的寒意半分。就算服役时部队所发的长筒靴又厚又结实,他也不由地打了个哆嗦。随后他紧了紧领口处的羊毛围巾,再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被他折成规整长方形的《泰晤士报》。

第一版(休·阔尔奥通常只看第一版,上面一般都是些重大的新闻事件)上,“大不列颠号”几个字被加大加粗,显眼异常,下面煽动人心的小标题和文字也不容忽视——世界上第一艘跨洋邮轮将带您横跨大西洋!遍地黄金的北美洲将不再是小说里的情节!只需1美元(约合5英镑)便能拥有一英亩真正属于自己的肥沃土地……再往下的文字则环绕着一张该邮轮停泊在海港的正面照,桅杆上彩色的三角旗迎风飘扬,背景是广阔的海洋,引人遐想。

休看过正文好几遍,他想从里面找到更多关于大洋彼岸那块待人开发的土地的消息,可惜除了一大堆用来说明大船的马力如何超强,排水量如何巨大,以及使用在它身上的技术又是如何先进的数据以外,其余只字未提。

若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那应该是这艘邮轮的设计工程师伊萨姆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这个名字休·阔尔奥倒是有所耳闻,好像从海斯到瓦平的泰晤士河隧道就是他与他的父亲一起设计的。

没想到世界上第一艘跨国远洋的邮轮竟然是一个隧道设计师设计的,所以我应该也能成为一名很好的农夫吧。休·阔尔奥看了看自己开始颤抖的双手,手中的报纸差一点就被吹到海里。他赶忙将报纸塞回口袋,又花了半分钟稳住了心神,然后才沿着船边的楼梯下到二层。

酒,我需要酒!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一想到这个有味道的名词休便不自觉地咽了一口突然分泌的唾沫。他对格兰冠(苏格兰一个威士忌的品牌)的味道已经相当熟悉了,所以在放行李的时候听到侍者说伦敦新出的飘仙系列口感不错,他真的很想试试。

餐厅就在船舱的二层(上船时休就打听清楚了),刚从离别微愁的情绪走出来的人们陆续涌入其中,他们有的正与新结交的旅途友人相谈甚欢,有的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休进了餐厅,点了一杯柠檬水,然后找了一个离吧台不太远的单人桌坐下。邻座帽子上插有红色戴胜羽毛的年轻女士也点了一杯饮料,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休的长筒靴,又看向他长满络腮胡的脸,面色突然变得不自然起来,但她很快掩饰住了这种不自然,然后让那个原来一直在到处乱跑的男孩到她的身旁拍皮球玩。虽然接下来她一直与她的友人谈论着纽约湿冷的天气,但她总会时不时地看向那男孩,以确保他总是在她的视线范围内。那男孩显然不是第一次拍皮球了,他一边拍一边数数,拍得累了就换另一手。他的母亲也因此放松下来,酒杯就这么被她优雅地举在空中。伴随着间歇性的笑声,她不时轻晃着酒杯,杯中透明的液体与杯壁碰撞后散发出的特有香气就这样毫不收敛地飘进休的鼻腔。

他放下只呡了一口的柠檬水,闭上眼睛,开始贪婪地闻着久违的酒香。

是古巴的百加得(一种朗姆酒)。休在闻出酒的种类后手抖的程度已经开始有所缓解。他也因此高兴了一些,因为若是光闻到味道便能缓解这种阵颤,说明病情并没有像医生说的那么悲观。或者我可以去尝一口,就一口!这是多么甜美的味道啊!这才是人间应该有的味道!只有成熟的果实,漂亮的颜色,再加上时间的沉淀才能造就这样的美好。

琼斯,要是你也尝过百加得你就会相信为什么我说那些劣质的酒跟本没法与它相比!还有威士忌!上好的威士忌可是会带着泥炭熏焙的独特香气!杰克上次受勋后请咱们喝了一顿你还记得吗?碰杯的声音可比枪炮声悦耳多了!休拿起杯子在空气中敬了一下,接着又呡了一口。酸酸的味道却没能激活他舌头上的任何一个味蕾。

飘仙1号,两杯。说话的是一位穿着长款毛呢风衣、戴着圆顶礼帽的男士。他来到吧台前,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两英磅纸币放在台面上。酒保却没有动,而是笑咪咪地说道:

先生,请容我先为您介绍一下,飘仙系列调制酒的基底是以金酒与威末酒混合而得,口感清爽微甜。飘仙1号为初始版本,是以1.5盎司基酒加柠檬水调配而成,后续的2号到7号均是在1号的基础上分别加上半盎司的苏格兰威士忌、白兰地、百家得、波本威士忌、伏特加和加拿大威士忌。我建议您先尝尝添加威士忌的2号、5号和7号,品一品各地美酒的不同滋味,再尝尝辛辣中带有果香的白兰地3号,最后再以百家得的4号作为收尾,相信您今天会度过一个不一样的夜晚。

很好,男士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那就按你说的来。

酒保这才不动声色地收走了那两英镑。不一会儿,七个盛满不同颜色液体的杯子依次摆在那个人的面前。

男人端起了离他最近的那杯,一边喝着一边转过身来欣赏着餐厅里的一切。餐厅并不宽敞,他扫视了一周,视线穿过了当中不断走来走去的人,发现坐在不远处那个拿着柠檬水的男人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的小酒杯。

休也看向他,几秒之后,两个男人就这么很有默契地遥祝了一下,然后各自饮下杯中物。接着男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请他过来喝一杯。休内心里的挣扎又加大了几分,天知道休·阔尔奥费了多大的劲才控制住双腿没有向吧台迈过去。

酒精在身体里游走的感觉挣扎着想要复苏。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它能让他回到琼斯和杰克还在的日子——法军虽然还能组织起进攻,但获胜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每当进入战斗的间隙,琼斯总会蹲坐在壕沟里仔细地擦着枪,然后操着他那浓重的利物浦口音说等战争结束了,他就娶一个会剪羊毛的姑娘,生一大堆孩子。而杰克最想要的是抽不完的万宝路,他说一便士就能买十根的卷烟太呛嗓子了。

烟,对了,杰克不像他和琼斯那么爱喝酒,他总是对烟草情有独钟。休不由自主地摸出了怀里的烟盒,那是杰克在打扫战场时从一个法军士兵的尸体上摸下来的。后来在他咽气的时候他又把它给了他。炮弹炸起的碎石击中了杰克的半边脸和颈部的大动脉,他死命地捂着伤口也没能止住喷涌的血。给……我个痛快……杰克说着从染红的军装里掏出了烟盒。休颤抖着接过,然后紧紧地抱住他并给了他一颗正中心脏的子弹。

它大小趁手,但盒体可能因几易其主而略显变形;盒盖雕刻着一只母鸟和几只小鸟,它们站在树枝上,看姿势正在高声歌唱;树枝上有已经干黑的血渍(休一直没有擦掉它),而盒底则是几只正在翩翩起舞的蝴蝶。在盒底靠下的部分则刻有制造商的名字。盒子里还有五支卷烟。休拿了一支叼在嘴里,他还在抖个不停的手试了好几次才将火柴擦燃。只听“呲”地一声,香烟被点着,烟雾随着燃烧的烟丝升腾起来,瞬间笼罩住了休的脸。

杰克,琼斯,那是伦敦新出的酒,叫飘仙,我替你们尝尝吧!恍惚中休好像看到了他们没有被血污沾染的脸。

休·阔尔奥鬼使神差地起了身,这时一个大浪打来,船身左右颠簸的同时他打了个踉跄,旁边那孩子的皮球也在这时滚到了他的脚下。接着有余浪陆续拍打着船体,这让整艘船都处在一种没有规律的晃动中。待船好不容易恢复平稳之后,那男孩鼓起勇气走过来想请求休帮忙把球踢给他,同时也表达了他想跟这个大胡子一起玩踢球游戏的想法。一个人拍球实在太无聊了。

乔治!

那个帽子上插有羽毛的女士突然高声制止了他,好像他面前站着的是个吃人的怪物。男孩迟疑片刻之后转回头跑到母亲身边,然后休听到那个年轻的母亲低着声音说:离那个酒鬼远点乔治!不久前他刚杀死了他的老婆,还溺死了他的孩子!天知道他一会儿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接着是她的女友捂着嘴发出的惊呼声。

休愣在了原地,嘴唇微歙着想要辩解些什么,但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那一步也最终没有迈出去。

这时吧台里的侍者拿着一杯酒走过来对休说,休·阔尔奥上校,那边那位先生请您喝一杯。侍者侧身指了指礼帽男。

请替我谢谢那位绅士,就说他认错人了。休朝吧台的礼帽男欠了欠身,然后走出了餐厅。

接下来的几天,休不管是去餐厅用餐还是去甲板上晒太阳,若是碰到那个礼帽男,他总会在眼神短暂地接触之后便刻意避开,几次之后,那人也不再主动和他打招呼。好在这些也只是漫长海上旅程的小插曲,剩下的时间休基本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了酒精的诱惑和“熟人”见面的尴尬,他甚至能将《圣经》读上几页。但这也仅限于风平浪静的时候。若是遇上大风浪,船长就会吩咐船员挨个通知乘客让他们不要慌张,这只是寻常的海上季风而已。这时休便将怀里的烟盒拿出来细细地抚摸上面的每一处纹路。

有那么几个夜晚,在所有人都已入睡之后,休·阔尔奥会不顾船员的劝告一个人到甲船上吹去海风。手上有栏杆传来的冰冷,面上有海风卷起的星点浪花,头上的星星依然在指引着船只行进的方向,每当有浪拍打船舷,他就会有一种想跳入这浪里的冲动。但比起突然戒断酒瘾引起的神经性头痛,刺入骨缝的冰冷根本不算什么。

一开始毫无规律的摇晃和剧烈的疼痛会让休把食物都吐出来,接着那些带着微微发酵味道的沙丁鱼和海胆便能轻易地让他陷入幻觉——狂风掀起海浪后的呼啸声和那天——6月18日那天的欢呼声一模一样!那天,在那个名叫滑铁卢的比利时小镇,所有人不是在酒吧里狂欢就是在街道上庆祝和欢呼。惠灵顿公爵骑着马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举着佩刀朝人群高喊着我们终于胜利了!

琼斯!听!我们胜利了!等你有了孩子,我一定要做他的教父!杰克,伦敦有最好的雪茄,别再抽那些劣质烟卷了,它们与你的勋章一点也不般配……

高声的叫喊引来了拎着马灯巡夜的船员。

凯旋门!嘿兄弟!你知道嘛!他抓住了巡夜船员的两个胳膊,那真是世界上最漂亮、最伟大的建筑!

嘿嘿先生,我说您得回船舱去,这太危险了!

危险?不,敌人没有了!危险也荡然无存!

先生,您住在哪个船舱,我这就送您回去。船员把马灯举到休·阔尔奥的脸旁,可惜他对这位有点疯癫的乘客没什么印象。

黄色又略带刺眼的光逐渐将休·阔尔奥拉回现实——回去?去哪?拿破仑一世早已被流放到了圣赫勒拿岛,你们、我们……我知道了!他开始像个疯子般不断地重复着两句话: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赐灵的神!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赐灵的神!……


2

十五个日夜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休·阔尔奥并没有像旁人那般兴奋于邮轮即将靠岸,他对将来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充满迷茫。他拉高了围巾,立起了衣领,让半个头都缩在外套里,活像一个将要冬眠的动物。

所有的人——男人和女人们都在热烈地谈论着纽约港的繁华和他们的美国梦。餐厅里,每分钟30小节的欢快舞曲成了这些逐梦者的最佳伴奏曲。那个礼帽男再次出现了,此时他正兴致盎然地与他的同伴讨论着冬天就要到了,要是能找到一个风景优美,并且能同时兼顾狩猎和度假的地方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的同伴是个矮个子卷发的法国人,他手里那只来自地中海的石楠根烟斗和里面正在燃烧的秘鲁的黄金烟丝表明了他是个有身份且踏足过很多地方的人。他说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镇是个不错的选择,从纽约港坐火车过去只要5、6个小时。另外那里有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湖泊,其中最大的瓦尔登湖畔的林子里就有各种猎物。

礼帽男似乎对此表现出了兴趣,哦是嘛,那的风景想必也不错。

是的,卷发男说,有一个当地的年轻作家还把那个湖比作大地之眼。

可惜那离迈阿密太远了,你知道的,我的关节更喜欢阳光充足的地方。

哦,那真是太可惜了……

大地之眼。休·阔尔奥心动了。那应该是个干净又纯洁的地方吧,不像伦敦那样工厂林立,毒雾弥漫。他摸了摸后腰上的老伙计,它子弹满膛,从未离身。既然他没有想好要去哪里,那让他听到这个名字想必是上帝的旨意。如果注定他到最后还是无法获得主的宽恕,那也应该选一个干净的地方,将枪膛里的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靠岸前的最后一声汽笛终于响起,休·阔尔奥把报纸扔进了海里,不远处有一条跃起又迅速落下的鱼儿激起了一朵微不可察的浪花,但他好像没有看见一般再次攥紧了手上的行李,淹没在下船的人潮中。


3

休·阔尔奥没想到自己还能赶上从纽约港开往马萨诸塞州的火车,卖票的美国佬说的虽然也是英语,但那翘舌音实在让他很难适应。好在火车到站是第二天凌晨六点,他可以在车上睡一觉。

火车终于开动,邻座是个面容消瘦、肤色偏浅的年轻小伙。他个子不高,但身材坚实,五官敏锐,眼睛是严肃的蓝色。看得出来他对这趟短途旅行相当兴奋,不然他也不会一个劲儿地向休打听他从哪里来,为什么口音里带着浓重的伦敦腔,他还向休打听他的靴子是在哪里买的,因为在瓦尔登的冬天,这种靴子可是能在雪里和泥地里行走时能防寒保暖的好物件。

休只说自己是新移民,其他的并没有过多地介绍自己,但不一会儿他便惊异于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仅凭眼睛就能估量出他行李的大小,甚至是他的身高体重。可惜整个单边的聊天过程中,除了他提及的康科德镇的瓦尔登湖夏天可以游泳、划船和钓鱼(年轻人还很热心地说你得先在岸边挖到蚯蚓,用蚯蚓去钓梭鱼,再用梭鱼去钓鲈鱼),冬天可以滑冰,它岸边的林子里可以打到灰兔和旱獭外,其他的休·阔尔奥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不打算继续与他谈下去,但也不想撒谎,于是状似礼貌他侧过身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以示自己已经疲惫不堪,那年轻人才停止了话头。

迷迷糊糊中,火车已经到站,而第一道阳光也洒向了这片陌生而广袤的土地。乘客们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后,争相下车离去。年轻人下车前友好地跟休道了别,并且说这段时间我会在瓦尔登湖附近寻找合适的居所,如果您想游览康科德,我会非常乐意做您的向导。

休·阔尔奥在真诚地感谢之后,也绅士地与他告别。


4

船上那个法国人与火车上的年轻人说得都没错,康科德镇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虽然休·阔尔奥还没有打算购买这的土地让自己成为真正的移民,但他还是决定先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

在镇上,休·阔尔奥偶然间结识了一个名叫约翰·菲尔德的爱尔兰移民(事实上他是举家从爱尔兰来到美利坚的)。当时约翰正在采购一些鲜肉、黄油和咖啡,并扯着他那大嗓门要老板再给他打个折扣。休正是从他的爱尔兰口音中知悉他们是同乡的。

之后他从约翰那里打听到了帕克农庄在瓦尔登湖畔建有好几处无人居住的小木屋(平时是供伐木工人休息或避雨之用),只要付上很少的租金便能住下。

出于他乡遇同乡的热情,休应邀在约翰的家住一晚,打算第二天再去找帕克农庄的主人谈租住小木屋的事情。

约翰是个敦厚笃实的壮汉,他的臂膀结实得像头牛。约翰的妻子也是个健硕的女人,每当他们的大儿子在屋子里追逐乱跑乱飞的小鸡时,她便会从高高的炉灶上抬起她那头发蓬乱、满是油光的脸来,然后像巫婆一样叉着腰咒骂那个调皮的小子要是他再这么胡闹就把他打得屁股开花。

从言谈中休得知,约翰靠在沼泽中为帕克农庄的主人翻地为生。但他只能用锄头或铁锨劳作,除了他那身材矮小的儿子能在身旁搭把手之外,他没有任何畜力。休又问他收入如何。约翰说即便翻一亩地能有十美元的报酬,外加附带肥料耕种一年的权利,但对于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来说也只能算是勉强。尤其是现在家里在又添了新成员。说到这里约翰看了一眼正在床上熟睡的女婴,她头颅尖尖,脸皮皱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太婆。

但是你知道吗?每天劳作完之后回到家喝上一杯热热气腾腾的英式红茶或是咖啡,再来上几片黄油面包,我保证,不管你白天如何疲累,晚上你都能做个美梦。

美梦?休在心里自嘲了一下,别说美梦了,他现在就连倒头就睡的滋味也很久没有尝过了。在他的梦里,不是琼斯和杰克断了腿或是肠子被炸得流出肚外,就是艾玛在水里大声向他呼救的声音,而他总是被困在一个远离他们的黑暗地方动弹不得,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痛苦湮没,自己则一次次在无边的无助和绝望中醒来。

说话间,约翰在屋子的一角堆放的一堆栗子微微发酵出的酒味随着屋内渐渐升高的温度浅浅地飘散出来。

润喉的美酒真是个好东西啊,它能让敌人握手,让人忘却烦恼和忧愁,让天堂降临人间。休·阔尔奥开始沉浸在酒味带给他的舒适和放松里。

与此同时女主人的土豆浓汤开了锅,“咕噜咕噜”的声音吸引了休的注意力,他扭头看去,锅盖被沸腾的液体顶撞得离开了锅身,汤汁从锅沿四处逃窜出来,流得到处都是。

快!快!休突然大喊起来,艾玛!不!哦上帝!快!玛丽快来!艾玛一个人爬进了浴室!玛丽你在哪?你听到了吗?玛丽——!不!玛丽已经死了!玛丽已经死了!该死的毒烟!该死的工厂!该死的一切!

突然“呀”地一声,门被那个调皮的男孩打开了,小鸡们一只接一只“咯咯咯”地跑出门去,屋内的温度因着屋外寒冷的侵入迅速下降,酒味也被流动起来的空气带走,休·阔尔奥也渐渐回归了现实。


5

噗——,帕克先生一边刷着牙一边问这个一大早就来找工作的长着浓密胡子的人。

您是哪的人?先生。帕克先生扭头看了看他。

伦敦。休如实回答。

那可是个大城市呢!帕克先生虽然住在康科德镇,但他每个季度都会去几趟纽约,像英法大战以及雾都的名头,他也算有所耳闻。

泡沫在嘴,让他的吐字含混不清。那您都会干些什么呢?

我的枪法还不错。休·阔尔奥说。

可是林子里并没有太多的大型猎物,并且康科德并不以出产毛皮闻名。

我的祖上曾经营过农庄和牧场。先生。

我们农庄有足够的奴隶去干这些体力活。

休·阔尔奥愣住了。

怎么了?英国的老爷们难道没有奴隶吗?帕克先生很疑惑。

先生,早在十多年前英国就颁布了《废奴法案》。

这下轮到帕克先生惊讶了:那谁来耕种土地和放牧羊群呢?总不能是农场主自己吧?

他们会雇佣农民,并且很多繁重的工作已经被机器取代。所以他们并不需要那么多奴隶。休故意弱化了“那么”这个词的发音,他不想让眼前的美利坚老爷觉得他和大英帝国的老爷们差距太大。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呢?

如果要去天堂,这里应该是离它最近的地方。可是休没有说出这个真正的原因。

那是因为——但他也并不打算说谎——我听说这里有一个美丽的湖泊,而且这里的空气比伦敦好很多。

您说得太对了!帕克先生笑了,嘴角的泡沫让他看起来像个小丑。如果你在这待上半年——不,只要几个月,你就会爱上这里!

休·阔尔奥一边点头一边回以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嗯……让我想想,帕克先生含了一口水,然后“噗”地一声将满口混着泡沫的漱口水吐到地上。这样吧,冬天就快到了,我们需要木柴,大量的木柴。您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先生。

那你随布莱克去取工具吧。我先看看这几天成果,然后我们再谈合同和报酬的事情。

好的先生。休看了一眼旁边那个名叫布莱克的黑人。另外,他接着问道,我想租住您在林中的一个小木屋。


6

帕克先生真是个慷慨又心地善良的人,那天休·阔尔奥说想从他那租一个小木屋,他说第一个月的租金可以不收他的,若到时他劈好了木柴,他还会让马车去林子里拉。这样算来,休还可以省下好一笔钱。

他现在住的这间这小木屋很好找,布莱克只是给他指了指方向,他顺着路就找过来了。布莱克还说沿途你会经过一个很大的湖泊,那就是瓦尔登湖,看到湖泊后往它的北岸走十来分钟就能看到小屋所在。

大地之眼!休·阔尔奥第一眼看到瓦尔登湖时就立马想起了那个矮个的法国人提过有人这么形容它。它确实配得上这个最高的赞誉!湖水是高贵又神秘的蓝,湖边的水清澈见底,阳光透过湖水照着湖沙与水底的石头,会折射出带有彩虹的光。虽已进入冬季,但它周边的松柏还保有着生命的绿,偶有鸟雀离枝而去,松鼠跳跃其间,尽显一派令人沉浸的平静之景。

接下来的几天,休总会有意无意地在湖畔寻找可以砍伐的树木,因为休息的时候他可以到湖边去静坐,享受片刻的宁静。可惜他运气不太好,这天碰上了雨。更没想到的是,这小木屋漏雨。

异国他乡或者说康科德的雨与伦敦的一点也不像,伦敦的雨会让人的皮肤有灼烧感,而康科德的雨则让人为它驻足,让人去感受它的湿润和拜访。

从帕克先生那拿来的锯子和斧子让休·阔尔奥顺利地弄倒了几棵榛子树和油松,但也让他的膀子受了好几天的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把它们劈成柴火,一场冬雨就悄然来袭。好在晴天时他先为自己备上了足够的木柴(入了冬的林子真的能冻死人),还花了半天时间打了几只野兔和旱獭,再加上之前从镇上买到的一些玉米和面粉,所有这些应该能让他撑过这冰冷的考验。

休把被褥从床上抱到门边的靠椅上——那是他昨天刚修好的。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小木床,两张木椅,并且每张的其中一条腿都被虫蛀空了,坐的时候得小心地找到它的平衡点,否则准得摔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是的,这屋子的地面就是凹凸不平的泥巴,有两个晚上休还听到有动物在下面打洞的声音。某天天明之后他曾小心翼翼地查探一番后才确定,那是一窝灰兔。母兔已经生了一窝小兔,还正在哺乳期。休不打算打扰它们,谁会去驱赶这样一群可爱又无害的邻居呢?

另外让休确定这木屋有人住过的明证是:桌子上摆放着一本查尔莫斯的《英国诗选》。说实在话,他长这么大从没读过什么诗选,更别说认识这位作者了,但神奇的是,在每次入睡前,若是能在油松枝燃起的壁炉边读上里边的几首诗,他便能睡得安稳些。有一天在湖边打水漂时,休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好久没再犯病了。

这会儿的雨下得又细又密,像是要把冬日来临的消息捎进森林的每一个缝隙里。休朝屋顶看了看,大概记住了几个漏雨点,想着等天晴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修补屋顶。

“汪——汪——汪——”

休以为自己听错了。

“汪——汪——汪——”他没听错,是有狗在吠。休打开了门,一条被淋透的可卡犬正可怜巴巴地站在他的门前,见门一开,它先是迅速地把身上水抖掉,然后一溜烟钻进了屋内。也许是恶劣天气激起了休的同情心,也许是想起了儿时父亲带着他一块打猎时也会带上这么一条猎犬,总之休没有阻止和驱赶它,而是看着它进了屋,自己则冒着雨从屋外的柴垛上抱了几捆柴火后才回屋关上了门。

屋内的地面也开始被雨水浸透而变得泥泞起来,接着有连续的嘀嗒声传来。休循声望去,原来是从屋顶漏下来的雨已经在地面某处已经聚成了一个个的小水洼。而那只可卡犬再次展现出了它的聪明——它选了一个离壁炉最近且没有漏雨的地方卧下来,看样子它正在将身上的毛烤干。不一会儿,有水汽从它的身体蒸腾上来。

休往壁炉里添了几根柴火,雨便开始大起来。啪!啪啪啪!!……雨点如子弹一般密集地击打在屋顶上。休打了个寒战。轰隆!轰隆隆!雷声如炮声炸响在林子的上空。

快!他突然大声喊道,快退进掩体!琼斯!对方有一个小队,我来对付领头的,你和杰克带人从两侧包抄……

你怎么还没走!休抓住了放着被褥椅子的靠背,脚步踉跄。那些法国佬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快带上你的老婆孩子离开这!快!他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就像有人用力在他的脑袋里插入了一个楔子。这让他不得不把眼前的“人”甩到一边,然后不住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琼斯,这雨太大了!你的伤口还没有恢复,你应该听我的话回伦敦去!……

不!不能回伦敦,伦敦也会下这么大的雨!并且伦敦还有数不清的工厂,那些浓烟会要了你的命!

一股夹杂着愤怒与强烈无助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

玛丽,你在哪?艾玛那么小,又那么软,我一个人照顾不了她!你又咳嗽了吗?那些毒烟已经要了几千人的命,我们离开这儿,去哪都好只要离开这儿,棉纺厂的工作不要也罢,去一个没有工厂和烟囱的地方好吗?

玛丽!玛丽你在哪?你找到艾玛了吗?艾玛!艾玛!不!——上帝!我是罪人!……艾玛苍白而浮肿的小脸又浮现在眼前:她漂在浴缸里,眼睛是闭着的,头发已经完全散开,金桔色的连衣裙浮在她的周围,像是一朵盛放的向日葵。艾玛!看看我,我是爸爸!

再次看见艾玛让休·阔尔奥认为上帝再也不会原谅他,只有几秒钟清醒的他掏出了别在后腰的枪,坚定地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说时迟那时快,那只可卡犬纵身一跃扑向了休,他手里的枪也被扑落在地,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那颗子弹被射在了窗框上,休也被枪响震住了。幸好窗框的木材厚实才没有被击穿。壁炉的火苗越来越小了,可卡犬朝休·阔尔奥叫了几声,看他没什么反应,它竟径自叼了几根柴火投入火中。不一会儿,木屋又恢复了之前的明亮与温暖。

休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剧烈的头痛,晕倒在地。


7

休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可卡犬见休醒了,先是呜咽了两声,然后才站起来到门后的水桶里喝水。原来它一直卧在休的身边。休挣扎着起了身,听外面的雨声已经住了,便透过窗户往外看,原来的大雨变成了大雪,现在的积雪已经有五六公分厚,并且看这架势,雪会越下越大。休回过头来对这个刚认识的生灵说,如果我们能挺过去,你就可以留下来。可卡犬像是听懂了一般,喝完水后又呜咽着卧回壁炉边。

壁炉里的火小得快要熄灭了,休才会往里添些柴。他把从屋外抱回来的那些湿柴都摊在火边烘干,然后架上小锅开始弄些吃的。

兔肉和玉米汤吧怎么样,我们都需要补充体力。休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和那只狗说话。

共进晚餐让一人一狗拉近了距离。你是从哪来的?休问。

呜——

好吧,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们来读读诗吧。休拿起了桌上那本诗集。约翰·多恩的《死亡,不要骄傲》怎么样?我刚刚又死过一次!

呜——

那就它!休坐(他用几根平整的木柴架在地面上,再用旱獭皮垫上)回壁炉前,可卡犬也专注地看着他。

死亡,不要骄傲,尽管有些人称你强大而可怕,可你并非如此;

对于那些你认为你会推翻的人,不要死,可怜的死神,你也不能杀死我。

你是命运、机遇、国王和绝望之人的奴隶,

与毒药、战争和疾病同居,

罂粟或魔咒也能让我们入睡,比你的中风更好;

那你为什么好?

短暂的睡眠过去,我们永远醒来,死亡将不再存在;

死亡,你将死去。

呜——呜——可卡犬叫得像头幼狼。

再来一首约翰·邓恩的吧,休翻了两页。这首我也挺喜欢的!

如果曾经我看到任何美丽,

我渴望,并得到,那只是一个关于你的梦。

而现在对我们的灵魂问候早安,

他们还没有彼此注视着走出恐惧;

为了爱,控制所有其它视野里的爱。

……

休·阔尔奥自己也不知道在他读了多少首之后,屋内的光线才终于有了变化!但它不是变得更亮,而是变得更暗了。

如果我能挖出一条通道,你就逃命去吧,往东,到镇子上,那儿会有吃的和热汤。他对可卡犬说。

休判断得没错,一夜的大雪将整个小屋都埋住了,他从门后拿了铁锨,打算从门口开始铲雪。

新雪蓬松,一开始休并没费太大的力气便铲出了一个大洞,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动作越来越慢,堆积到屋里的雪化成的水将柴火泡湿了大半,不得已,休把椅子劈了扔进火堆里,但这也支撑不了多久,眼看壁炉里的火就要熄灭,这时一个说话声从雪堆外面传来——

再加把劲!就快到了!

这声音休听着有些耳熟!

有人前来救援,这让休·阔尔奥升起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他的铁锨又开始飞快地动起来,就连可卡犬也在一旁高声叫唤。

在炉火熄灭前的最后一刻,相向挖掘的两方终于碰面了,休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削瘦的脸庞。

嗨!太巧了!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果真是他!是那个在火车上的年轻人!

是啊,真是太巧了!休把最后两根干柴扔进了火里,不一会儿,屋里的温度又开始渐渐上升。

布莱克,麻烦你回去跟帕克先生说一声,就说他没事了。

休这才注意到跟在年轻人身后还有一个人。只见黑人点了点头折返而去。

你怎么知道我被困在这?

年轻人伸回烤火的手使劲搓了搓。昨天晚上我到帕克农庄避雨,后来又下了大雪,我只能在那借住一晚。跟帕克先生聊天的时候他提到了您……真没想到……

是啊,谁能想到……

昨夜的雪下得可真大啊,这屋子被埋得只剩烟囱!你……们——年轻人这才看清了屋里还有一只狗。哦嘿!香肠!是你!

你认识它?

是的!香肠听到有人唤它的名字,大力摇着尾巴亲昵地跑过来和那人打招呼。它是一个印第安老猎人的狗,不过最近听说他去世了。我还以为它离开这了呢!

我很抱歉……

没关系!看样子,它很喜欢你!

香肠听懂了年轻人的话,它离开了年轻人的身旁,卧在休·阔奥的脚下。

是啊,幸亏有它。休伸手摸了摸狗头,而香肠也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我就知道!年轻突然高声起来。他站起来,从桌子拿起了那本诗集。我就知道有人会喜欢它的!

这是……你的书?

曾经是。年轻人笑着说。我经常会去湖边散步,偶尔也会进林子逛逛,若是碰上雨雪天就会在这住一晚。不过现在它是你的了!

谢谢!休由衷地说道。

不客气!诗很美,对吗?

对。休回答得虽然简短,但这一次他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说起来你的运气真不错!能赶上瓦尔登的第一场雪!年轻人又开始找话题了。

休说了一句难听的实话,要知道在战场上,你这样话太多的人很容易暴露自己的位置。

啊哈!年轻人好像捉住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这是我们认识以来你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休意识到不妥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然后他决定问一个听起来更为不妥的问题:你平日里都那么闲吗?

我在镇子的私立学校里教书,现在是假期,正好去观察观察湖水的变化情况,等开了学就给我的学生们讲讲。

原来他是个教师。

瓦尔登湖……真漂亮!休说。

是的!每个季节都不一样!隆冬时节会有采冰人前来作业,那时候才好玩呢,他们常让我坐在冰块上,然后再推着我滑至湖心。等冰取够了,他们就会用狗拉的雪撬将冰块运走,另外你知道吗?我可是驾雪撬的一把好手!

听起来可真有意思!

的确很有意思!今天天气不错。年轻人说着开口邀请休一起去瓦尔登湖看湖水是否结了冰。我还要把今年结冰的日期给记下来!另外,他说,你会看到冰里的气泡居然会呈现出不同的形状!有规则的圆形,也有长柱形。如果是圆形就说明湖水是一次性冻结的,如果是长柱形的话……

好吧!休故意用高声的回答来打断这个喋喋不休(或者说是拥有很多奇怪知识)的年轻人。不过,他接着说,先得让我刮刮胡子。

太棒了!

香肠也高兴地转来转去。

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高兴,但他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

他拿起了刀片走到水桶边,借着倒影把胡子简单刮了刮,露出仍然英俊的下巴和脸庞。

认识了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年轻人很有礼貌地问道。

休,休·阔尔奥。我曾经在惠灵顿公爵麾下效力。

很荣幸认识您,战斗英雄!年轻人真诚地伸出了手。我叫亨利,亨利·戴维·梭罗。

休终于穿上了外套,他们合力将洞口挖得更大。

小屋外,那是一片纯白的天地,天地间有黑色的红松枝,休·阔尔奥觉得可以用这些树枝来修补他的房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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