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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候，我离开家，前往三十公里外的镇上念书。小镇位于县城西南面，有一班往返两地的中巴，半小时发一次车。镇上有两所高中，一所是我就读的五中，另一所是旅游职高。两个学校相隔马路，五中校门对着职高后院，每到下午或者入夜时分，马路对面的围墙后面便会时不时翻出几个人影，身穿紫白相间的校服，他们便是逃课出来的职高学生。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就告诫我们，千万不要和职高学生来往，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我是在开学半个月后，报名参加的篮球队。凭借初中时参加校队的基础，我从五十多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顺利通过了选拔。到正式训练那天，我和另外四名一同入选的新生走进篮球馆，见那些高二队员们正在场上打球，便过去围观。

当时我正看得入神，忽觉右肩膀被拍了一下，转头看过去，身旁却空无一人。这时，有人贴着我的左耳吼了一声：“喂！”

我吓一跳，浑身像触电似的猛烈抽搐。那人诡计得逞，放肆地笑起来，我心头火起，回身就要找他算账，但在看清来者的面容后，我愣住了。

“马哥？”

眼前这人是我初中同校，比我大一级，我叫他马哥，当初正是在他的推荐下，我才能够加入初中校队。马哥一年多没见，也还是老样子，黑瘦的身形，寸短的头发，弯下腰的样子像一只野猴。马哥笑得脸色涨红，气都快喘不上了，我过去推了他一把，说：“马哥，你这就没意思了，不好好打招呼，干嘛要吓人？”

“抱，抱歉……”马哥断断续续道，“我没，没想到，你的反应会这么大，实在是太好笑了……”

待他终于平复下来，直起腰，一手搭着我的肩，脸上仍带着笑意说：“你小子不错，这么严格的测试都能通过，不枉我对你的悉心指导。”

我耸耸肩，将那只手抖落下来，“少来，你不就教了一个三步上篮嘛，后来还不都是我自学的。”

“话不能这么讲，”他说，“毕竟是我领你进门的，你还正儿八经的拜我当师父呢，这你总不能忘吧。”

我看着他，也不反驳。他接着说：“再说了，当初为了教你三步上篮，我也是费了一番心思，还专门为你编了一套口诀不是，那套口诀怎么念的来着？”

“一左，二右，三抬手。”我说。

“对对对！”马哥一拍手，嬉笑着说，“想起来了，你那时一边喊口诀一边上篮的样子，简直不要太搞笑。”说罢，马哥撑开胳膊，假装手里捧着一只篮球，左脚先迈，再是右脚，双臂跟随着摆动，动作夸张且迟缓，像一台生锈的机器，起跳时右手像投石机似的往上一抡，将那只想象中的球高高地抛向空中。

那天训练结束以后，马哥带我去了更衣室，他说那是个好地方。我跟随他走进球馆西侧看台底下的一条通道，里面一片漆黑，看不清四周，只有尽头处的一道门缝底下漏出些微光。黑暗中，马哥转动门把手，“咔”的一声，门开了，光线随着逐渐张开的裂隙倾泻而出。

更衣室不大，整体的格局呈长方形，前后长，左右窄，天顶压得很低，走进来陡然感觉像被压缩进了一个文具盒里。室内腾着浓浓的烟气，一股厚重的汗味混杂其中。几名高二队员脱去上衣，露着汗涔涔的肩背挤坐在更衣室中央的一张长椅上，有说有笑地聊着，且每个人手里都夹着一支香烟。东面墙上摆着一排铁皮衣柜，柜门大多已经生锈，有几个还被砸得变形，完全无法使用；西面墙上有两扇方形的高窗，夕阳光线正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在空中形成两道稀薄的光柱。坐在最靠外的是个面相白净的胖子，一身肥肉像游泳圈似的赘在腰侧，头发被汗水浸得根根分明。刚才训练的时候，我记得教练喊过他的名字，好像叫朱什么的。

胖子满面笑容地向马哥打招呼：“哟，老马，这么快就带新人入伙啦！”

马哥用大拇指指着我说：“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徒弟。”话一出，更衣室立马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我，像看一件稀罕物品似的将我上上下下来回打量。

“老马，这才第一天训练，你就开始收徒了，面子不小啊。”胖子说。

“别误会，这是我初中收的徒弟，我们那会儿是一个学校的，现在他进了我们篮球队，我们师徒又重聚了，所以带他来认识一下。”

“是嘛，那挺好。”胖子看着我，伸来右手，友善地说，“欢迎你，老马徒弟，我姓朱，你可以叫我飞猪。”

我连忙伸手同他握了握，一边说：“你好，肥猪哥。”话音未落，众人便爆发出一阵哄笑。马哥在旁纠正道：“不是肥猪，是飞猪，会飞的猪，你别看他胖，弹跳力相当好，垂直起跳能摸到篮筐。”

我于是改口叫了声“飞猪哥”，胖子摆摆手，“不用这么客气，大家都是兄弟，随意就行。”随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是黑色利群，递了一根过来。我推说自己不会抽烟，但他硬要塞到我手里，还说：“不会抽可以学，你看你师父，也是进了高中才学会的，等你以后走上社会，早晚要抽烟，不如趁现在开始学起来。”

我在他的怂恿下试着吸了一口，不料用力过猛，一大团烟直接吞进喉咙，感觉像是吞下一块饱满的棉花，又干又辣，呛得难受。我一个劲地咳嗽，把眼泪鼻涕都咳了出来，在场的高二队员见我这副窘状，无不笑得东倒西歪。

不管怎么说，靠着马哥的这层关系，我在篮球队很快就站住了脚。当其他几名新队员还在努力地套近乎时，我早已和那帮老油条们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地进出更衣室。篮球队的训练时间是每周三、周四下午第四节课后，训练时长总共一个半小时，分前后两段。前半段主要是基础训练，比如运球、传球、罚球、投篮等，后半段则是分组打对抗赛。训练结束已是放晚学时分，但我们并不急着走，而是以继续加练为由留下，等教练先离开，随后七八个人挤进更衣室，肆无忌惮地在里面抽烟聊天，把狭小逼仄的空间熏得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转眼便到了十一月，在最后那一周，我们和市一中打了一场友谊赛。教练起初安排我们五名高一打首发，由于欠缺经验，我们打得毫无章法，以惨不忍睹的零比十五开局。暂停过后，教练换上了主力阵容，才把比分一点点追回来，最终以一分之差惊险获胜。

那场比赛，马哥的表现堪称凶悍，他一改往日喜欢花哨运球的打法，一拿到球就直冲篮下，与对方球员发生激烈碰撞。在某回合的防守中，他甚至粗暴地将已经飞在半空的进攻球员硬生生拽了下来，此举不但让他领到了一次恶意犯规，也险些引发比赛双方的冲突。

赛后，众人照例躲进更衣室，唯独马哥不知去向。大伙谈论起他今天的反常表现，都觉得是心里有火，故意把气撒在球场上。至于这其中的原因，一时间众说纷纭，有猜被老师骂的，有猜丢了钱包的，有猜是看对面哪个人不顺眼，还有的猜是向女生表白被拒……眼看现场越说越离谱，终于有人问道：“飞猪，你和老马同班，你俩关系最好，你知不知道他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飞猪抽了两口烟，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他妈怎么知道。”

晚上第一节夜自修下课，马哥竟出现在我班级门外。我问他什么事大驾光临，他却说走廊人太多，把我带到了楼道的转角平台，那里四下无人，僻静空旷。

“马哥，什么事非得搞得神神秘秘的？”

马哥的脸色阴沉可怖，显然还没有从下午的情绪中走出来。

“我要去弄一个人。”他说。

“弄谁？”

“对面职高的老根。”

“没听说过这个人，他怎么惹到你了？”

“这事说来复杂，以后再告诉你，我准备今晚就动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马哥直勾勾地盯着我，灼灼的目光中藏着几分凶狠，让人不敢直视。我了解马哥的脾性，这种事既然找到我，我就必须得答应，若是拒绝，那基本就等同于决裂，以后在篮球队，日子怕是不好混了。

“马哥，你认识那么多人，随便找几个不就行了，何必需要我。”我扼制住内心的抗拒，尽量表现得像在开玩笑。

“我认识的人都在市区，一时半会喊不过来，”马哥对我的回答明显感到不满，眉毛皱起，言语中带了几分强迫，“你要真当我是朋友，就帮我这一次，等事情过去了，我请你吃饭。”

回到教室时，正好上课铃响起，同学们陆陆续续返回座位，最后随着班主任进场，整间教室变得鸦雀无声。同学们都在认真写作业，唯独我趴在课桌上，悄摸摸抬头观察正在批改卷子的班主任。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地走着，走到了八点半，那是我和马哥约定会合的时间。不能再拖了，我一咬牙，心一横，起身走上讲台，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想先回宿舍休息。

班主任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说：“头晕反胃，四肢乏力，可能是下午洗澡时冻着了。”她伸手在我额头上摸了摸，吓得我内心一阵忐忑，深怕自己露馅。不过好在她只是说了句“天冷注意保暖”，便领着我去办公室，给我签了张请假条。

我带着假条直奔篮球馆，在紧闭的大门前，与马哥、飞猪二人会合。我们沿着大路往校门走去，到了门卫室前，里面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保安，拦住我们说：“干什么去？”

马哥上前不慌不忙地递过去一张纸条，“我们是校篮球队的，出去帮郭老师买点体育器材，下周训练要用。”

大胖保安看了看纸条，又看了看马哥，将信将疑道：“哪个郭老师？”

“就是体育组的郭小林老师，上面有他的电话。”

大胖保安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按了几个键，却又塞了回去，大手一挥，放我们过去了。

出了校门，我们径直朝斜对面的路口走去，夜晚的街道行人寥寥，临街几家店铺紧挨着，虽是灯火通明，里面却空无一人，凄清惨淡。由于白天下过雨，地还是湿的，各处积水反射着霓虹灯光，把路面映得光彩熠熠。一阵风吹过，空气中蕴满南方秋夜的刺骨潮寒。

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我特意向右边看去，旅游职高的校门就在那个方向不到一百米的距离，街上游荡着不少身穿紫白校服的职高学生，有的孤身一人，有的三两结伴。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忍不住问道。

“露露网吧。”马哥说。

“网吧？”我略感惊讶，“去那里能找到他吗？”

“放心吧，我们已经打听过了，老根那小子每晚都会去那里上网，我们这时候过去，保证能逮住他。”一旁的飞猪替马哥答道。

又经过一个十字路口，街道彻底陷入荒寂，一排排房屋都关紧门窗，隐没在黑夜中，路上再无行人，只有几杆稀疏排列的路灯，默默投放着昏黄诡谲的光线。直到过了第三个十字路口，马哥才终于停下，站在一扇只开了半边的铁门前说：“到了，就是这里。”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进去，门后面是一片深邃无边的黑暗，不知多远处才隐约有点光亮，鬼火一般地飘荡着，看着就令人胆寒。

“这里就是露露网吧？”

没有人回答，马哥和飞猪已经跨了进去，我也只得紧紧跟上。走进那道铁门，眼前的光瞬间消逝，像是进入一个黑洞，连周身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度。借着前方那点鬼火的指引，我们小心翼翼地摸索，脚下的水泥地不太平整，遍布了深深浅浅的水洼，一路踩过，全是啪嗒啪嗒的响声，飞溅起的水花把我的鞋和裤子都打湿了。

随着我们越走越深入，前方的亮光逐渐清晰，原来那不是鬼火，是一块立在地上的广告牌，接通了电源，恍恍惚惚地亮着，“露露网吧”四个橙黄的大字鲜明醒目。广告牌后面是一栋宽大的建筑，看上去像一座废旧厂房，二楼有一排窗户，破损的玻璃后面透着荧荧的微光。我们从墙上一扇没有框的门走进去，踩着滞重的楼梯摸黑上到二楼，走廊右侧又是同样一扇没有框的门，只不过挂了块帘布作遮挡。我们掀开帘布，一头闯进去，便来到了网吧大厅。

眼前的景象令我咋舌，阴暗的大厅内一排排电脑屏幕整齐排列，简直就像一间放大版的电脑教室。那些陷在座位里的人，一个个表情僵硬，眼神空洞，脸被屏幕的光照得惨白，如同鬼魅。整个大厅响彻着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偶尔的，还会从某个角落传来一声低沉的咒骂。

我们从第一排开始，挨个找过去，为了不打草惊蛇，马哥每经过一个人，就闷声不响地站在侧后方仔细观察，确定不是，便摇摇头，走向下一个。经过第三排的中间座位时，有个穿职高校服的单独坐在那里，左右无人。马哥看了他一会儿，用眼神示意我们，他就是老根。我和飞猪心领神会，悄悄靠过去，分站左右，马哥则走到他身后，三个人将其包围。

老根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遭殃，还一心沉浸在游戏当中，右手甩动鼠标，左手按着键盘，操纵着屏幕里的一杆AK将敌人逐一打倒。马哥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等到那一局快结束时，上手一把扯下他头上的耳机，给他的后脑来了一个“脑蹦儿”。

老根又惊又怒，像弹簧似的一蹦而起。当他发现自己身旁围了三个人时，立马又冷静下来。

“认识我么？”马哥轻拍他的肩膀。

“认识，你来干什么？”老根脸色姜黄，目光一刻也不离马哥。

“我当然是来找你算账的。”

“是不是野猫让你来的？”

“跟她没关系，我早就看你不爽了。”马哥边说边用食指在他胸口上点了几下。

老根还想说什么，刚张嘴，还没出声，马哥就抡起拳头，朝他的脸上砸了过去……

回来的路上，马哥心情大好，带着我们走去学校附近的晓颖奶茶铺，说要请我们喝奶茶。我们仨一人点了一杯，在空荡荡的店里坐下，等待时，从外面进来一位身穿职高校服的女生，满头金发很是惹眼。

女生径直朝我们这桌走来，马哥见了她，主动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马哥向她递过一张饮品单，豪爽地说：“来，想喝什么随便点，我请客！”但女生并不领情，看也没看就把单子甩回桌上，一脸严肃地目视马哥。

“你去找老根了？”

“找了，”马哥笑眯眯道，“还替你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顿。”

“你怎么这样，都说了让你别管，”女生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音调也高了几分，“你这样等于把事情闹大！”

“闹大就闹大呗，一拳下去就求饶的东西，我还怕他？”马哥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了不起，都说了是我们校内的事，你一个外人插什么手！”女生的嗓音尖锐得像是要把天花板给顶穿，这一下倒把马哥给惹火了，猛地拍了下桌子，力道之大，把我和飞猪都吓了一跳。

“说的是什么屁话，什么叫我是外人，我好心替你教训他，你还心疼了是不是？”

“你……”

眼看着争吵即将升级，飞猪赶紧出来打圆场，陪笑着说：“算了算了，大家都是自己人，没必要窝里斗。野猫，老马这么做也是为你，再说他也没把你供出去。”

女生呕气地别过脸去，双手环抱，那宽大的校服底下显出的是一对瘦削的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马哥抓过桌上的单子，捏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一边还小声嘀咕：“请客，请你妈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不喝拉倒！”

服务员这时把三杯奶茶端了过来，摆到桌上，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谁也没动第一口。我坐在女生对面，可以清楚看到她的脸，白净的皮肤，眉毛很浓，眼睫毛细细长长，嘴唇上抹的不知是唇膏还是口红，粉润饱满，还有一粒粒的闪光，金黄的头发顺着肩膀披散下来，说实话，这副妆扮比我班上的任何一个女生都要好看。我看她看得出神，怎料女生眼眸一转，冷不丁地向我瞥来。

“看你妈的！”女生脾气很大，张口就骂，那咄咄逼人的架势一下把我镇住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尴尬地笑一笑。还是马哥替我解围：“你说话能不能客气点，这人是我带来的。”

“他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女生指着我问。

“这是我徒弟，高一的，篮球队今年刚招的新人。”

“你徒弟？”女生愤怒的现出几分讶异，像是不相信马哥说的，一再确认道，“真是你徒弟？”

“是我徒弟。”马哥说。

女生突然“噗嗤”地笑了出来，双手按着小腹，仰面朝天，笑得既大声又自然，连着我们三个男生虽不明所以，但也陪着笑，几分钟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缓和不少。

我趁机问马哥，那女生怎么称呼。

“她呀，她叫……喂，是报你的真名还是假名？”

“开什么玩笑，真名那是能随便报的吗，想死是不是？”女生收住笑，又恢复到之前那副高傲姿态。

“好吧。”马哥晃了下脑袋，接着说：“你叫她野猫就行了。”

我爽快地喊了声“野猫”，但她并不理会，像没听见似的，低头摆弄着自己的一双手。我看着她，却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些过往久远的片段，浪花一般泛着涌着，阵阵不断。野猫，我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名字。

那之后平静地过了几日，到了周末，因是“小周”，学校只放周日下午半天假。中午放学以后，我去食堂吃了午饭，回宿舍睡了一觉，醒来时感觉口干舌燥，想喝点冰的，室友们全不知溜去了哪里，我便只好独自一人前往校外。

我走进晓颖奶茶铺，不同于那天晚上的清冷，店里简直人满为患，不多的几张桌子都被占了，柜台前也围着一群，喧闹嘈杂的谈笑声响彻不停。我点完单后退到一边耐心等待，同时环顾起店内的景象。一桌的一对男女生在那搞暧昧，面对面贴得很近地说着悄悄话；一桌的两个女生摊着作业本，似乎在为某一道题而争论不休；一桌的四个男生玩着一种叫“三国杀”的纸牌游戏，每个人紧盯手里的牌，目光如炬，神情肃穆得像是在进行一场谈判……倒是紧靠外侧玻璃窗的那桌，独坐一位女生，正低头翻阅着一本杂志。我虽看不到她的脸，但仅凭那一头金色长发以及职高校服，也能一下认出她是野猫。

“67号的抹茶布丁请来取！”店员声嘶力竭的呐喊从围满人群的柜台后面传来，我艰难地挤进去，接过奶茶，插上吸管，嘬了一口，冰镇的茶水混着小块布丁在口腔里晃荡，瞬间感觉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我望着角落里的野猫，决心还是去冒一冒这个险。

我走到她对面坐下，轻咳一声，野猫无动于衷，仍专注地看着杂志，我于是大声喊道：“许斯斯！”

对面的野猫大梦初醒般抬起头，表情嫌恶地看着我说：“你谁啊你？”

“咱们两天前不是才见过吗，这么快就忘了？”

她定神看了看，“是你啊，老马徒弟，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师父呢？”

“不知道，他没来找我，我也没去找他。”

面面相觑两秒，她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不对，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是老马告诉你的？”

“我本来就知道。”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你先把手放开。”

“你先说！”她非但没松手，反而掐得更紧了，虽说力道不算很大，但奈何指甲尖利，戳得我手腕生疼。

我实在受不了了，用力挥动手臂挣脱开来。她指着我厉色道：“我警告你，这名字不是你能随便喊的，在我们职高，敢这么喊我名字的，下场都很惨。”

我看着她那盛气凌人的架势，无奈叹了口气说：“看来你是真把我给忘了，我是胡磊呀，你小时候的邻居。”

听我自报姓名，野猫脸上写满惊诧，像初次见面似的凑过来，瞪大眼睛将我重新打量一番。半晌，她说：“真是你啊，胡磊，我记得你小时候长得挺好，怎么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满脸疙瘩。”

“这是青春痘，自己长出来的，我有什么办法，”我说，“再说你，以前挺乖挺文静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野蛮，还起个野猫的绰号。”

“要你管！”她一点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反而把手伸过来，手掌向上摊开，对我说：“你借我点钱怎么样？”

我被她整得哭笑不得，险些把刚进嘴的一口奶茶喷到她脸上。

“有你这样的吗，这么久没见，一见面就跟人借钱？”

“我也是没办法，我身上没钱了。”

“你钱去哪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师父，老马，我的钱都借给他了。”

“那你找他要去，问我做什么？”

“你以为我不想？本来约好今天下午在这里碰头，他把钱还我，结果等半天，师父没等到，倒把你这个徒弟等来了，我不找你要，还能找谁要去？”

“不过你放心，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给我五十，算是我向你借的，等我有钱了，就还给你，怎么样？”她像是赖皮鬼似的缠着我，抓着我的手使劲摇晃，“五十，多要不要，就五十。”

我没有办法，从兜里摸出一沓纸钞，拣出两张二十和一张十块。野猫接过钱，眉开眼笑地说：“谢谢啊，老邻居，不对，现在应该叫你老马徒弟。”

“随你的便吧。”

她将三张钞票整齐叠好，对折，小心地揣进校服口袋里，从身旁的空座椅上拎起一只黑色书包，一端的拉链上系着一个挂坠，HelloKitty图案，一看有些年份了，白色猫脸上已经沾染了污痕。

“你要走了？”

“那不然呢？”“老朋友见面，就这么仓促，不再聊一会儿？”

“我要回趟城，去弄个头发，顺便回家拿几件冬天穿的衣服。”

“你家还住在老地方吗？”

“是呀，我可不像你，家里有钱，能搬到新区去，走的时候连声招呼也不打。”她目视别处，说得怪声怪气，我无言以对，只好仓皇一笑。

“喂，走不走呀？”她起身把书包背到身后，又捋了捋头发。

“我？”我指着自己，“走去哪里？”

“你不是想聊天吗，和我一路呗。”

我一听，立马起身走到她身旁。

“奶茶不要了？”她朝桌上撅了撅嘴。

我回头看了眼那尚余半杯的抹茶布丁。

“不要了，已经喝饱了。”

“你真是个秀逗。”她一脸鄙夷地看着我。我没有反驳，呵呵笑着，跟着她走出了奶茶铺。

我和许斯斯是从幼儿园开始做邻居的，那时人小，记不得事，等到能记事了，已是念学前班的时候。严格说来，我和她的友谊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直到二年级的暑假才结束，前后算起来有两年多，不长，但足够深刻。

那时我家住在老城区，一个叫北街的地方——说是街，实则是夹在县江与锦山之间的一片狭长地带。那里道路狭窄且复杂，遍布着同一样式的老旧平房，黑色的屋顶，灰色的外墙，一栋两层，带个院子，几家大门挨在一起。那时我的父母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做早饭，把我叫醒，然后出门去上班。我吃完早饭以后，就会去敲隔壁许斯斯家的大门（有时也是她来喊我），和她一起走路去学校。北街离学校不远，走路大概二十来分钟，途中经过儿童公园和青少年宫，在一家沿街开张的包子铺旁抄近道，穿过一条二百多米的弄堂，出来便到了学校。我和许斯斯所在的班级不在同一幢楼，平时在学校我们几乎碰不到，因此我们事先约定好，放学以后在校门前的广场上等。

周末和放假的时候，我们也在一块玩耍，有时我去她家，有时她来我家，但更多时候我们是去户外，体育场、儿童公园、青少年宫，都是我们常去的地方。记得有一回，我们青少年宫门口玩套圈，一块钱五次机会，我们各出五毛。前四次，她都套空了，最后一次，我奋力一掷，套中一个HelloKitty挂坠。我把它送给许斯斯，她开心得不得了，像呵护一个小生灵似的，双手轻轻抚摸，两眼闪闪生辉，看着看着，脸上不自觉地漾出甜甜的笑意。

关于许斯斯家里的情况，我只知道她和她父亲，以及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我从未见过许斯斯的母亲，也从未听她提起过，只在饭桌上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她的父母在她很小时就离婚了。

二年级的暑假，因为许斯斯无意说出的一句“北街有多大？”，使我们对探索北街产生了兴趣。在一段时间里，我们几乎每日游走于那些蜿蜒曲折纵横交错的弄堂里，把北街的角角落落几乎探了个遍，直到最后那次，我们一鼓作气，穿越了整个北街，来到一处与大山接壤的荒郊。当时正值午后，太阳高挂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上空，满地杂草被炽热的光辉晒得枯黄。我们顶着烈日，浑身是汗，知道自己离家很远了，但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在那片荒草丛中，有条小路延伸向远处的山脚，那里有一道红砖砌成的高墙。我们沿着小路走到墙边，发现那是一户院落，有扇大铁门，门上的铁皮锈迹斑斑，贴着两块退了色的“福”字。门没上锁，留有一道缝，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鬼使神差地把门推开，想溜进去看看，许斯斯却拉住我说：“我们回去吧。”我说：“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你难道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吗？”她说：“擅自进别人家，会被骂的。”我拍着胸脯自信道：“没事，我们可以跑。”

院子极其宽敞，堆着几座由碎石子、沙子、红砖垒成的小山，山中间还有一架小型搅拌机。我几步就登上了最近的一座碎石山，居高临下俯瞰着许斯斯：“这里视线很好，你要不要也上来看看？”许斯斯摇晃脑袋，一脸担忧地说：“你还是快下来吧，要来人了，会被骂的。”出于对她胆小的蔑视，我故意不理睬她，站在山顶猛烈蹦跶，把尖角踏平，又俯下身捡拾那些形状大小一模一样的碎石，以打水漂的姿势将投向远处那台搅拌机。

就在我玩得忘乎所以时，搅拌机后面突然冒出一个身穿迷彩服的男人，一面用方言大声怒骂，一面向我们快步走来。许斯斯当场就被吓哭了，我也不慎从碎石山上跌落下来，擦破了裤子和膝盖。我顾不得疼痛，拉着许斯斯往大门处跑去，在离出口仅有几米远时，男人的一只手从身后拽住了许斯斯，像握着一根小树枝似的将她使劲往上抬。许斯斯吓得尖叫连连，也让我彻底吓破了胆，丢下她自顾自地跑出大门，在一片凄厉的呼喊声中逃离院落。

我像条失魂落魄的野狗，独自穿行在北街的弄堂里。毒辣的太阳把整片北街都晒死了，以至于路上我一个人影也没见到——若是有人，我肯定会向其求救。我一路跑回家中，大汗淋漓地瘫倒在沙发上，看着明晃晃的光线斜照在瓷砖上，听着客厅里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大脑被惊惶和恐惧填满，我深知自己闯了大祸，我把许斯斯给弄丢了。我想过去向她的爷爷奶奶报信，好让他们尽快去营救她，可是我又害怕他们问我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逃跑。在这种不知所措的煎熬中，我竟靠在沙发上睡了过去，醒来以后父母已经到家，把晚饭都做好了。

我不敢向任何人提这件事，一个人闷着，像等待刑期的囚犯那样，在心惊胆战中等着许斯斯的家人来兴师问罪。然而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一切平静如常。直到第三天，许斯斯竟奇迹般地出现在我家门前，像往常那样呼唤我出去玩。我又惊又喜的同时，也不禁产生疑惑，她是怎么回来的？但我没问她，既是不敢，也没机会，因为我们之间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对于那天的事情只字不提，就好像它从未发生过一样。就这样，我们又一起玩了一段时间，直到二年级暑假即将结束的那一周，我的父母在吃饭时向我宣布，新家已经置办妥当，明天就可以搬进去……

那天在车上，我们并没有深入的聊，只是简单询问了一下彼此的近况。经过长久的分离，到底还是疏远了，很多问题，心里想着，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下车以后，许斯斯往东，向美发店的方向走去，我往西，在车站外兜了一圈，坐下一班车回到镇上。

周三训练时，我没见到马哥，教练说他是生病请假，然而在更衣室，飞猪悄悄告诉我：“老马被职高的人给打了。”

我对此非常震惊，问他是什么时候，飞猪说：“就是礼拜天中午，老马刚出校门，就被几个职高的人给堵了，把他带到附近的弄堂里一顿揍，等我赶到时人已经跑了，只剩老马躺在地上。”

“打得严不严重？”

“还行，只是些皮外伤，休养两天就没事了。”

“不会是老根干的吧？”

“就是他，我早劝老马要小心一点，只是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来报复了。”

飞猪这时警惕地瞄了眼更衣室的其他人，都在那围成一圈，热烈讨论着某部刑侦电视剧的情节，丝毫没有注意我们。他回过身，压低声音说：“这礼拜天下午四点，在市区的旧体育场，跟他们约好了，把这事好好做个了断，你到时记得过来。”

我一听，明白这是要打群架的征兆，夹烟的手一抖，落了些烟灰下来。

“对了，老马还托我把这个给你。”飞猪的语气忽又恢复正常，从篮球裤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纸币，“他说野猫向你借了五十块钱，这是替野猫还的。”

我接过钞票，讶异地看着飞猪，他那白胖的脸上挂满汗珠，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怀好意的诡笑，“你小子，挺不老实啊，什么时候跟野猫扯上关系了？”

“没有的事，”我一本正经道，“也就是恰好在路上碰到，她找我借钱，我就借给她了。”

“行吧，你不想说就算了，反正话我已经带到了，礼拜天下午四点，旧体育场，记着，别迟到了。”

我肯定不会迟到，那地方对我来说太熟了。我到达体育场时，比约定的早了二十分钟。这天天气不错，天空湛蓝，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我跨进体育场大门，隔得老远就望见那片光秃秃的操场上站着两伙人，一边穿得五花八门，另一边则是统一的职高校服。两拨人相距二十多米，人数大概都在二十个左右。赤红的塑胶跑道上，零星几个路人正在散步，时不时地朝操场中央望过去。我绕过那伙职高生，朝他们对面那群人走过去，马哥就站在最前面，右额头上还贴着块又大又白的纱布，看上去有些滑稽。他隔空向我招手，等我走近，示意身旁的飞猪给我递上一支烟。

“马哥，这些人都是你叫来的？”我接过烟，等着飞猪再掏出打火机替我点燃。

“那当然，这些都是我兄弟。”马哥瞥了眼身后人群，扬着脸，笑容得意的样子倒还真像个黑道大哥。

我的目光飞快扫过面前这些人，他们一个个面相凶恶，眼神阴狠，宽厚的外套下大多穿着紧身休闲裤，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校学生。在这一圈陌生面孔中，我忽然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定睛一看，是野猫，没想到她也在这。上回她说要弄头发，果然，她的头发染成了海水般的深蓝色，并且还剪短了，发梢垂到耳畔，显得清爽又凌厉。她的脸上依旧化了点妆，身上穿着一件印有HelloKitty图案的黑色卫衣和一条与发色相近的深蓝牛仔裤，一手夹烟，一手插兜，跟身旁一位染着黄发的男生正聊得火热。我隔着人群定定地望着她，许是被她感应到了，向我这看边来，但也仅是那么一瞥，像有意回避似的，又立马转过头去，和身边那个黄毛继续聊天。

一段时间的等待后，两边又陆续来了一些人，到四点过五分，对面那帮职高生莫名起了阵骚动，马哥这时也向着身后喊道：“差不多了，都过去吧。”

人群逐渐开始聚拢，跟着马哥缓缓前移。对面那帮人同样朝着这边走来，领头的正是上回在网吧被我们揍的老根。两边走到相距十米左右的距离，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马哥由许斯斯陪着继续向前，对面的老根也在另一人的陪同下走过来。四个人站在双方阵营中间，在众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开始了漫长的交涉。

日头落到了西边的房屋顶上，巨大的阴影占据了小半边的体育场，我站在队伍的最前排，耀眼的日光戟刺着我的眼睛，使我的视线受到干扰，无法看清那四个人的轮廓。耳边微风持续，整个体育场都静悄悄的，那些言辞激烈的争执也变得十分遥远。有那么一刻，我仿佛觉得一切都静止了，并且将永远这么安然地静止下去。

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巴掌声清脆而又响亮，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我来不及分辨那一巴掌究竟是谁打的谁，只见马哥和老根两副身躯已经扭在了一起。现场顿时地动山摇，伴随着一阵阵狂吼，人群如决堤之洪向前涌动。我被裹挟其中，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撞上前面那股同样狂暴的人潮。一时间，无数只拳头迎面袭来，无情地捶打着我的脸部和胸口，我疼痛难忍，无法呼吸，也无力还手。

随着人群逐渐散开，我总算获得了片刻的喘息，但很快，我的第一个对手从人群中跳了出来。那小个子比我矮大半个头，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一样，异常兴奋地在我面前一蹦一跳，突施冷箭般向我挥出一拳，若不是我躲闪及时，还真就被他击中面门。他不依不饶地紧逼上来，试图再次展开攻势，但我抓住机会，突然一记右拳，精准击中了他的鼻梁。趁着他双手捂鼻踉跄后退之际，我连续朝他脸上打出几拳，拳拳到肉，终于将他打趴在地，翻滚着呜咽着，丧失了战力。

我抬头看了看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暴力场景，那些扭打在一起的人，有的揪头发，有的掐脖子，有的扯衣服，总之是无所不用其极。周围不断地有人倒下，也有人爬起，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和怒吼声，连同漫天飞扬的尘土，久久回荡在操场上空。

我又接连打退两人，自己脸上也挂了点彩，嘴皮子擦破，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溶进唾液里。混乱中，我见到野猫躺在地上，身上跨着个人，她双脚用力蹬着，双手伸向空中胡乱抓挠，却怎么也无法挣脱。见此情形，我顿时急火攻心，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沿途推开几个拦路的人，抬腿一脚，将跨在她身上那人踹飞出去。

我从地上拉起野猫，替她拍掉背上的尘土，惊魂未定的她满嘴脏话，想来挠我的脸。我说：“别怕，是我。”她撩开凌乱的刘海看了看，忽又喊道：“当心！”我不清楚身旁发生了什么，只觉眼角余光有什么银亮亮的东西闪过，下意识地用手去挡。伴随着布料割裂的“刺啦啦”的声音，我的袖子被剌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没想到是一柄弹簧刀！

刀子被那人握在手里，锋锐的刀尖在日头底下泛着凛凛的寒光。我倒吸口凉气，脑袋炸裂般嗡嗡作响，来不及多作思考，那人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持刀的右手向前突刺——我几乎是凭本能反应抓住了他的手腕，使刀尖停在了离我身体仅有几厘米的地方。我使尽浑身力气，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不放，腹部收缩，尽量远离刀口。那人的脸近在眼前，一张因极度暴怒而几近扭曲的表情，一对睁得滚圆的眼珠子布满血丝，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恶狠狠地瞪视着我，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我被这恐怖的一幕吓得浑身一颤，手心不由地打滑，瞬间感觉到刀尖接近了我的身体。我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成“O”形，一股接近死亡的恐惧萦绕在心头。

千钧一发之际，野猫及时出现在他身后，勒住他的脖颈和腰腹。那人扭动身躯企图挣脱束缚，我趁此机会，抓着他的手腕用力一扭，把弹簧刀截了下来，随后扑上去，与野猫合力将其放倒。

我朝他肚子上猛踹几脚，以解心头之恨。忽然，一只强有力的手抓着我的后领子，把我向后拖拽几米。起初我还以为是别的什么人来帮他了，回头一看，只见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对我怒目而视，指着我，以满是威严的口吻呵斥道：“蹲下！”我吓得两腿一软，真的蹲了下来。那声音不依不饶地继续喝道：“老实点，双手抱头！”我便把两手举到脑后。目光一瞥四周，才发现现场已经来了大概七八个警察，不停奔走，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把混乱的局势彻底控制住。

我身边的那名警察刚转身走向别处，这时就有另外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将我拽起来，拉着我朝体育场东侧的后门方向跑去。那人毫无疑问是野猫，那一头深蓝色的短发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我脚下趔趄，几次差点摔倒，身后不止一个声音怒吼着追赶：“站住，不准跑！”前面的野猫像是给我鼓劲似的说：“别听他们的，继续跑，不要停下。”我于是不遗余力地迈动双腿奋勇狂奔，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比两个我还要长，仿佛一条无限延展的漆黑小道，前方那边的低矮居民楼不断的向我靠近，如此景象使我倏地想起北街，想起二年级暑假的那次在逃亡，所不同的是，这次我不是一个人。

我们跑过偌大的体育场，攀过那道上了锁的后门，穿过一片安静的居民区，直到从一个弄堂口拐到一条车来人往的大街才停下。我实在累得够呛，扶着街边的栏杆大口喘息，心脏剧烈跳动，像要蹦出来，嗓子干得冒火，耳膜还一阵一阵的发疼。再看看野猫，她也好不到哪去，捂着胸口蹲在垃圾桶前不停地干呕。我走过去，一把将她提起，在她惊诧的注视下，我说：“别蹲着，剧烈运动后别蹲着，腿会抽筋的。”她白了我一眼，兀自弯下腰，手扶着膝盖，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

片刻休整后，我们总算恢复了一些，我忽然想起手臂上的刀伤，赶紧抬手看了看，幸运的是，只划破了外套，未触及皮肤，一些棉絮从长长的口子里漏了出来。

“你的手怎么样，严不严重？”野猫在一旁关切地问道。

“还行，幸亏是冬天，穿的衣服厚，只是外套破了，手没事。”我将转过手臂，将那道刀痕展示给她看。

“没事就好。”野猫双手叉腰，转头望着我们来时的方向，喃喃地说：“可惜了，老马没逃出来，还有老朱。”

“他们会不会被警察带走？”

“那是肯定的，总不可能当场把他们放了。”

“你说这事会不会上明天的新闻？”

“我怎么知道，不过警察到时肯定会找到我们学校，被我们教导主任知道了，没准会给我记个严重警告处分。”

经她这么一说，我顿时感到头皮发麻，想到自己也将会被学校通报批评或者记过处分，并且我的班主任还会将此事告知我父母，我内心除去懊丧，还是懊丧，当初宁肯得罪马哥也不该蹚这浑水。

“完了完了，这要是被我爸妈知道，我就惨了。”

“呵，你还是那么怕你爸妈？”野猫听到了我的小声嘀咕，睃了我一眼，不屑地说。

“难道你不怕？”我愤懑地看着她，“你爸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打架，不会把你怎么样吗？”

“行了行了，别说了，”她似乎不乐意听到我提她爸，不耐烦地甩了甩手，“你带钱没有？”

“你又要干什么？”听到她提钱，我立马警觉起来。

“当然是坐车啊，难道你不回学校了？”

“你又没钱了？”

“哪那么多废话，帮我垫一下，又不是不还给你。”

我看着她一脸拽相，也懒得跟她掰扯，转身往回走。野猫在身后嚷道：“你往哪去，车站在那边！”我头也不回地说：“口渴了，买两瓶水去。”

赶到车站时，正好有辆车开出来，我挥手拦停，和野猫一前一后上了车，在拥挤狭窄的车厢里艰难摸向最后一排，野猫靠着窗坐在里侧，我挨着过道坐在外侧。

汽车在交通繁忙的市区内走走停停，开过几个红绿灯，道路两旁的房屋逐渐变得稀少，最后终于开上那条通往镇子的乡道。太阳已经落入了西边的山丘之下，最后的几道余光如同一把巨扇缓缓地罩在乡间的原野上，清澈苍凉的天空由红转蓝，最后沉入一片无垠的深紫。车内愈发昏暗，马达的轰鸣声震荡着整个车厢，没有人说话。疲劳使我昏昏欲睡，一双眼皮愈发沉重，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很快落入一个梦境。

梦里，我又回到了北街，回到了那片郊野，回到了那个阳光剧烈的下午。我和野猫行走在荒草丛中的那条小路上，但这次的终点不是那个红砖围成的院落，而是一条阻隔了荒野与大山的碧波荡漾的河。

“你走了，为什么不回来看我呢？”她说。

“我回来，你不在家，是你奶奶开的门。”我说。

“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回来过！”我急于向她解释，可她背对着我，步履不停地走向山崖下的那条河。

“你骗人！你骗人！”

“我没骗你！”

“你骗人！你骗人！老马徒弟，老马徒弟！”

几声呼唤将我从梦中惊醒，眼前已经彻底没入黑暗。我擦掉眼角的余泪，应道：“我在。”

“老马徒弟，我好困，肩膀借我靠一下。”黑暗中，野猫的声音出乎意料的轻柔，我感到左肩一沉，随之闻到一股浓郁的发香。

“许斯斯。”我轻喊了一声。

“什么事？”她没有对我叫她的真名表示反对，这给我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问你个问题。”

“你说。”

“那天你是怎么回来的？”

“你说哪天？”

“就是我和你去北街后山的那天，还记得吗，我们钻进了一个院子，在里面玩，你被人抓住了，我只好自己逃了回来。当时真把我吓死了，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你说那个呀，我是被我爸带回来的。”

“你爸？”

“对啊，我们去的地方就是我老爸上班的厂，那天抓我的就是我老爸呀，你忘了吗，我以为你知道。”

我万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可任凭我怎样努力回忆，就是想不起那天追我们的人是许斯斯父亲，印象中只记得那身肮脏破旧的迷彩服。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我爸在那种地方上班，之前他一直骗我说工作的地方是家大公司，所以我后来……”

迎面驶来一辆大货车，伴随着隆隆的巨响，明亮的车灯把车内扫得如同白昼，但很快，货车开过去了，周围又重陷黑暗。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恨了我老爸好长时间，直到他不在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死了，去世了。”

“这么会这样，你上次不是说你家人都还好吗？”

“那是我骗你的，我爸死了快有三年了，喝了酒跑去河边撒尿，结果就那么跌进去，淹死了。我爷爷也去世了，老房子里就只有我奶奶还在。”

“所以你是和你奶奶……？”

“那倒不是，我现在住我妈那儿，只是每周会去看看我奶奶。不过我不喜欢我妈，她是个蠢女人。”

“为什么这么说？”

“她跟我爸在我一岁半的时候就离婚了，后来又找了个男人结婚，几年前又离婚了，现在变得特别暴躁，每次见到我就要跟我吵架。说真的，我现在只想早点离开学校，出去打工挣钱，那样我就不用再跟我妈住了，就可以回去照顾我奶奶。”

又一辆车迎面驶过，这回是辆小轿车，短暂的灯照下，我趁机睨了眼身边的野猫，她紧闭双眼，表情是那样的平静安详，好像刚才说的一切，不过是在某个稀松平常的下午，发生的某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一阵沉默过后，我说：“许斯斯，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嘘——”她打断我，一根冰凉纤细的食指按压在我的上嘴唇，“我太困了，你让我休息一会儿，到站了记得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