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茹河如一条蜿蜒的暗色丝绦，将彭阳三万年的人烟与六盘山麓的峰峦轻轻束起。栖凤山下，杨志汉的小院蒸腾起一片白雾，仿若山魂吐纳。陶缸内，金黄酒液翻涌如熔金，醇厚的香气撞碎了山野的清寒。杨丽萍俯身搅动木耙，缸底沉浮的木瓜、桑寄生、丹参与野生黄菊花次第舒展，似古老秘语在沸水中醒来。院角提空瓶静候的乡邻，让年的滋味在这氤氲酒气里悄然凝结、渐浓——这何止是酒，分明是液态的彭阳史书，封存着山河的体温。
彭阳人的血脉中，黄酒是汩汩流淌的河。《诗经》有云：“十月获稻，为此春酒”，农事与酿造的古老回响，在红河茹河两岸从未断绝。唐肃宗巡幸至此，御笔题赞“彭阳有酒皆罐罐，提神醒脑舒坦坦”，农家陶罐里的琼浆自此烙入煌煌史册。千年以降，“家家起曲，户户酿酒”的古风依然在河岸人家灶膛里续燃。粮食入缸，药草添香，泥封陶瓮静卧窖中，任黑暗里微生物的古老歌谣低吟浅唱。当小麦与黄米在时光流转中幻化为玉液，滑过喉间，涌动的正是山野的厚味与祖先的温度，如皇甫谧采药时篓中散逸的草木精魂，恒久滋养着这方水土。
玉洼村的冬晨，总被酒香浸透。杨丽萍天未明即起，酒谷与小麦铺满竹匾，粒粒饱满似金砂。深井水浸泡一昼，待谷物吸足大地的滋养，方上甑蒸制。蒸至半熟时泼凉水翻搅，复蒸片刻，米心透亮如星子初现。灶膛柴火噼啪，热气裹挟谷物甜香弥漫开来，恍惚间《诗经》中“为此春酒”的农人身影，正从时光深处踏雾而至。
酒坊角落，酒曲在幽暗中重演创世神话。虎氏家族秘传曲方，小麦麸皮、黄米与豌豆依古法粉碎，浇入滚烫药液搅拌压块。曲块覆以白蒿草，送入采曲室封存。花椒与苍耳的辛烈渗入，抑制杂菌，唯留有益微生物蓬勃繁衍。待封存期满，曲块断面棕黄，药香凛冽如六盘山风——此“酒之骨”，撑起了彭阳黄酒千载不灭的魂魄。
农妇深谙发酵乃天地人合酿的至理。熟米入缸拌曲，温度全凭掌心的记忆与直觉丈量。“曲为酒之骨，人为酒之魂”，杨丽萍翻动酒醅时神情如对神祇，似在聆听粮食与菌群的生命密语。泥缸静默如冬眠的兽，内里却奔涌着微观宇宙的狂欢。四十五昼夜交替，枸杞与茯苓在酒液中释放精华，终凝成琥珀色的“梦得福”——饮之驱寒暖体，强骨养颜，恰似将彭阳的山川灵气与万古时光，一并饮入肺腑。
南门工业园内钢构厂房凛然矗立，刘正学俯身查看恒温发酵罐的仪表。这位添龄黄酒的主理人，手上犹带祖辈耕酿的茧痕。父亲于农家土灶前挥汗蒸粮的背影，是他心中永不褪色的图腾。如今，他将泥缸中的天地智慧凝为专利：生芽小麦与蒸制黄米以黄金比例相融，经干湿双重糖化，麦芽甜香尽释；发酵箱如巨兽般正反旋转，红枣汁与桂花液分时注入；酒液终在零下低温滤过，澄澈如茹河初冰。车间里，老式陶缸与新式不锈钢罐比肩而立，如同时间的两岸。刘正学仍每周亲手开缸验酒，慨然道：“机械臂量得出温度，量不出天地呼吸。”不锈钢罐里的微生物，仍在吟唱千年前的歌谣。
创新并未割断传统的血脉，反令古法在时光长河中更显珍贵。他的“蜂蜜枣性黄酒”工艺中，干枣蒸熟发酵蒸馏得酒，稀释蜂蜜与剩余枣料共酿，再调合初酿之酒——既存药香底蕴，又添枣蜜甘柔。这项专利技术如一座桥，让农家作坊的岁月滋味，得以飘向更远的江湖。
玉洼村的年味，在酒醋的酸香间流转不息。庞万明家的贾相荣将高粱与豌豆倾入醋缸，五谷杂粮在微生物点化下幻化出人间至味。二十余户“巧媳妇”组成的酿酒酿醋队伍，农闲时人均增收六千元。小院经济如星火燎原，彭阳黄酒作坊已逾十家，年耗本地蜂蜜数十吨，小麦酒谷上百吨，道地药材无数。产业链上，蜂农的笑映着粮农的喜悦，古法酿制如金线般串联起大地的慷慨馈赠——玉洼村的涟漪，终在彭阳大地上激荡出澎湃的潮声。
非遗工坊里，虎忠龙指导青年辨识酒曲成色。2017年“梦得福”获评自治区专精特新中小企业，七项专利证书在墙上闪光，而最让他目光灼灼的，是“蜂蜜黄酒制作技艺”成为固原市级非遗的牌匾。县里将黄酒产业纳入“五优四调四化”农业战略，虎狮酒业与添龄酒业如双峰并峙——前者以非遗技艺守护文化根脉，后者以专利技术拓展市场疆域。当罐罐酒走进中阿博览会，“宁夏品质中国行”展台上琥珀流光，彭阳人看见父辈的陶缸，已化作振兴山乡的澎湃引擎。
暮色漫过南门工业园，添龄酒厂的地下储存室里，六百陶坛如静卧的史册。刘正学抚过坛身，指间传来酒液熟成的微颤。院外，最后一车黄米卸入库房，来年春天的酒香已在粮堆里蛰伏。更远的山塬上，杨丽萍家的酒幌在风中轻摇，新酿的“金鸡坪”黄酒正被装车运往县城。
酒香不散。它从商周姚河塬的陶尊里溢出，漫过皇甫谧采药的竹篓，渗入彭阳的沃土。如今，这香魂从泥缸跃入不锈钢罐，从农家小院涌向世界舞台，用古老而年轻的醇味宣告：所谓传承，是俯身守护祖辈的火种，亦要举手点燃未来的灯盏——当机械臂与木耙在弥漫酒香中默默相认，茹河水带走的仅是光阴，留下的是大地深处永不冷却的魂魄。
（文︱木易水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