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壮士，家非殷实，幸遇佳人于芳华。虽聘礼微薄，新妇大美未尝有怨言。既婚，壮常羁旅，为稻粱谋。无伞之人，惟冒雨疾行。每得行旅之资，必市金饰微物以遗妇，表其拙诚之爱。然聚少离多，岁月消磨，纵两情相悦，终不敌家常琐碎、生计煎迫。劳燕分飞，各栖东西。后金价腾踊，壮益信当年奔波之值，然彼时鸳盟，已成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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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大雨滂沱，壮自驿亭疾趋“周记金肆”。青衫尽濡，袖重若铅。璃柜之内，金饰粲然，灯暖生晕，映其狼狈，恍如隔世。指柜中素珠耳珰一对，水滴沿指尖坠：“烦取此。” 所出钱钞，犹带体温汗气。柜后老匠睹其发缕滴水而目光灼灼，默然裹之。
大美候于柴扉。门启，壮若水魅，然掌心托金珠，微光映幽廊。美无言，但踮足以干巾拭其湿发冰颊，巾帛窸窣，竟掩雨声。及珰悬耳垂，素颈映微芒，唇畔笑意难藏。是夕，美赠银钏一环，凉沁腕间。“银贱耳，” 低眉为系搭扣，指尖微凉，“然可系君心。” 壮心沸热，握其手，讷讷而誓：“金质坚贞，吾当为卿积此‘实在’。情比金坚，我辈必践！”
然誓言入世，尽化奔湍。壮遂为轨上飞蓬，绿皮车声伴鼾眠，驿路尘氛浸肌骨。家者，惟线传短息，行箧中裹绒之微金耳。所遗渐丰：镂空如意珮，游丝细金链，缠枝莲纹戒……悉纳于美枕畔紫檀旧奁，**若无声勋章，铭刻其寒宵孤驿、拥趸站台，亦暗记伊人独对漏檐、灯枯夜寂之咽叹。情比金坚耶？奁中寸金，较虚诺更沉，实承其汗雨，亦载彼幽怀。**
每夤夜抵家，锁钥轻旋，厅堂留灯如豆。案或覆温羹数脔，字条曰：“炙而食”。美已寐，息匀长。壮惫坐，自敝囊深处出绒囊，悄置枕畔。翌晨别，囊已空，新物卧奁中。美整其衣领，指拂眼下乌青，恒曰：“途险，勿过劳。” 声平无波。壮心暂宽，复感空茫，若履薄冰，下隐暗流。**彼奁，乃其握得之惟一“实在”，证其奔走之值，似此冰冷金铁，方可量其缺席之重。**
别离日久，音问渐疏。偶归，膳桌言稀。壮欣谈新线贯通，又获厚饷，谋为奁添金锁片。美但垂目拨箸间米粒，目光虚渺，良久方道：“庑下沟塞，暇时观之。” 壮诺诺，然铃响如钩，复将其自微温家门拽离。若永世奔雨之人，自谓趋金铸广厦，岂知身后家室，早为绵长雨脚浸透。**情比金坚？徒幻词耳！奁中寸金，日增而默然，其坚其沉，适照见彼此间暖意之凋。**
秋午，日影格窗，朗照厅堂。美坐光中，紫檀奁启置案，十年光阴凝作灿然一片。伊拈起奁顶新金锁片，光寒未沾暖。
“壮乎，” 声如久弦乍断，微颤，“君勿复奔矣。” 尘霭浮光舞。壮视其面，空寂若古井，复睹奁中“实在”，喉间万言哽塞，终化浊叹坠地。金饰冷硬，映日刺目。彼始悟：奔之过疾过久，身后候者之心，或已寒彻。**童话既碎，惟余此奁，实实然录尽疲旅与空帷。**
文牍既署，壮负箧将行，回眸空室。美独坐，奁仍启置案心，金饰沐斜晖，倍显孤沉。唇嗫欲语，仅吐闷声：“去矣。” 扉阖，隔断前尘。
光阴若旧照漫漶。壮犹羁旅，然轨辙已失故园。忽闻市井喧阗，金价腾踊，数倍于昔。过“周记金肆”，巨匾金数跃动炫目。驻步橱窗，华饰流光，心猝如撞，一念破土，挟迟来之灼痛——当年奔命所积“实在”，竟真“长”矣！值昂如此！然昔年秉巾拭发之人安在？倚冰璃，观璀璨，**十年奔影映此“值钱”之前，何其仓皇单薄！金价虽腾，情分早竭，惟余璃中一张失血茫然面。**
乃约美。再晤于金楼雅阁。伊清减，眉宇疏淡若尘定。壮推一密封胶匣至前，匣明，内卧澄澄长条——双百克金铤也，棱角森然，折顶灯寒芒。
“尽在此矣。” 声若锈涩，“依时价熔铸，利过散件。卿…善藏。” **此熔尽旧念之金铤，乃其半生奋争之精魄，亦逝情最昂最冷之碑铭。**
美未即触匣。眸光凝金铤，寒辉纯粹，若溯流光。静默弥贵室。久之，始伸指，未抚金，惟缓掠冰胶匣盖，如抚旧梦残痕。
唇角微搐，非笑，乃时光酸楚蚀就之痕。
“壮乎，” 声轻若恐惊魂，目透冷金，落向渺茫雨幕，“犹记君当年冲入金肆，浑身沥水，但为市彼素珠耳珰乎？”
稍顿，指尖蜷于金芒寒映中，若索星烬余温。
“彼时君，发梢悬珠，目炽如焚，气咻咻而塞珰于我掌……” 声终微颤，若风烛残焰，“那般水漉漉、莽苍苍撞入之形影……”
指终离匣，轻点己空垂耳际，彼处曾悬暖雨两滴。
“较眼前满匣之金，” 抬目视壮，眼底荒芜如漠，“暖逾百倍矣！” **伊观此冷金，洞然：情比金坚，终成虚话。惟此沉沉金铁，若不忘之丰碑，深镌其十载风尘汗雨，亦默铭伊十载幽咽、终化玄冰之寂寥。至实之奋迹，至苍之情骸。**
遂持重匣，胶壳硌掌。不复顾壮，转身向门，玉音叩云石，清越有节，铿、铿、铿……步步若碾碎无形之物，终没于梯扉阖处。
雅阁惟余壮，并轩外市嚣天光。僵立，伊余音萦耳。眼前金铤眩芒，渐扭渐糊，竟幻作昔年金肆灯下，汗钞所易之素珠耳珰。
彼终彻悟：十年泥途疾奔，遗落身后、为雨霰岁月蚀尽者，岂贫薄家世耶？实乃金肆中，那个浑身濡湿、目灿星辰之少年，并其拙掌所托、两滴滚烫之雨耳！**而足下此条金屑铺就、终至分襟之途，步步浸透其欲易“金坚”之汗雨，亦悄然汲干情苗末润。金铁铭诸事，然力难回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