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误》
民国二十年的春末,苏州城外的梨园已然是一派凋零景象。
班主沈世清望着满园残花,手中的紫砂壶微微发颤。他记得,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时节,十六岁的云霜第一次登台唱《牡丹亭》,满园梨花皆成了她的陪衬。
“师父,天津来的电报。”小徒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电报只有寥寥数字:“下月初三,津门大戏院,盼重聚。”落款是“凌寒”。
沈世清的手指蓦地收紧。凌寒,他曾经的得意门生,如今津门最红的角儿。也是他十年未见的——女儿。
十年前那个春夜,父女俩因唱戏理念不同大吵一架。凌寒执意北上追求新式戏剧,而他坚持传统昆曲才是正统。最后凌寒摔碎了她最爱的青瓷茶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梨园。
“听说师姐在天津……”小徒弟欲言又止,“唱的是新编戏,还和洋人学话剧。”
沈世清长叹一声。他何尝不知?这些年,他偷偷收藏着所有关于凌寒的剪报,看着她从跑龙套到挑大梁,成为津门戏剧界的新星。
三日后,沈世清踏上了北上的列车。行李箱里,放着那套他亲手绣的杜丽娘戏服。
天津的春意料峭,戏院后台人来人往。沈世清在化妆间外驻足,透过门缝,他看见一个身着西式长裙的女子正在指导演员走位。十年光阴,将那个倔强的少女雕琢成了干练的女子。
“师姐,有人找。”助理轻声通报。
凌寒转身的刹那,时间仿佛静止。她眼中的惊讶很快褪去,化作得体的微笑:“沈班主,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疏离的称呼刺痛了沈世清的心。他递上戏服:“你忘在家里的。”
凌寒的手指抚过精美的苏绣,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却很快恢复平静:“多谢。正好今晚的压轴戏,我需要一套杜丽娘的行头。”
那晚的演出,凌寒果然穿了那套戏服。但唱的却不是《牡丹亭》,而是一出新编戏《新时代》,将昆曲与话剧融于一炉。
沈世清在台下如坐针毡。直到谢幕时,凌寒忽然向前一步:“今日有幸,我的启蒙恩师在场。弟子不才,请师父指点一二。”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沈世清。他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向舞台。
灯光灼热,他看着女儿期待又忐忑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
“戏很好,”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杜丽娘的水袖,该这样——”
他接过凌寒手中的水袖,轻轻一抖,如流水般舒展:“情至深处,不是呐喊,而是克制。”
凌寒怔怔地看着,忽然接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是《牡丹亭》的经典唱段。
父女俩在台上即兴合演,一个眼神,一个转身,都是十年前默契。台下掌声雷动。
演出结束后,父女俩在化妆室对坐无言。许久,凌寒轻声道:“爹,我明白了。传统不是枷锁,是根脉。”
沈世清摇头:“爹也明白了。艺术如春,百花该齐放。”
翌日清晨,沈世清要返回苏州。凌寒送他到车站,临别时,忽然从包里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是精心粘补好的青瓷茶盏。
“爹,下月我回苏州,排一台新戏,”凌寒眼中含泪,“就叫《东风误》,您来把关。”
列车启动,沈世清望着窗外女儿渐远的身影,忽然懂了那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但这一次,他知道离别不是为了更长的分离,而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春风吹过站台,站外一树迟开的海棠,正艳艳地红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