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时候,从新镇坐车走到老家所在的那个县城,再往南,才是我老家的村子,可是,当时县城和村子,这两地之间是没有交通工具的,也就是说,我们要徒步走上差不多90里地,才能回到家乡的村子里。
那一年,我九岁,和父亲从早晨走到晚上,走了九十里路。
那年的秋天很晴朗,日头毒,我和父亲走在回村的路上。有时候,无路可走,我们需要攀上高大的山峰,顺着曲折的羊道往前。我穿着一件海军蓝的秋衣,袖子撸到胳膊肘上,走了多半天,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并没觉得有多累,只是有点儿渴。
那年秋天的秋雨还没下过,洪水还在遥远的上游蛰伏。
手边的大河水流清澈,一直伴随着我们向前,向前。
渴到忍不住时,就停下来,趴在路边的石缝前,喝一会儿带着浓浓泥腥味的泉水。
那时候,没觉得走路是一件多么累的事情,就那么一直向前走,偶尔会抬头看看又高又远的天空,瓦蓝色的天底下,是零星的云朵,白色,厚大,亲切。
有时候,需要涉水,这样距离直,路程近。脱了裤子,水深到大腿,深处会到腰。清澈的能看到水下的青石底。上了岸,光脚走在岸边的泥地上,泥土润泽而光滑,有时会有“叽叽”的轻响。再走一会儿,渐渐地会看见远处人家的窑洞。这时候,腿上的水也干了,穿好衣服,慢慢地进了靠岸的村落。
这个村子离我们老家的村子还有五、六十里地吧,是出手工纸的地方。
进了村,沿着人家大门前的窄巷走,一半儿是荫凉,一半儿是日光,中间一条直线,把这两种色调分割得齐齐整整。一抬头,是前排窑洞的后墙,这后墙是光溜溜的石头面儿,上面展展地贴了几行手工做的纸张。
问父亲,他说这种纸一般是两种用途,一是给城里的纸火铺供货,他们会二次加工,用特制的铁锭子在纸上拓出铜钱印,这样一来,这些纸,就变成了纸钱。一是给村民们卖,他们用来糊窗户。
我想看看人家是怎么造出这些纸的,可惜,要赶路,来不及。以后有三、五次路过,也没能看上。
后来,我一直也没能看上这种纸是怎么做出来的。
现在,这些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进城了,剩下的都老眼昏花、弯腰驼背了。
近些年,当我又一次开车路过这村子时,我看了一眼车窗外。
巷子里的窑洞依旧。
窑洞墙上却再也没有了贴得整整齐齐的手工造的纸了。
我们回到家乡的村子里时,天已经黑了。
夜色中的村道上,还能闻到羊群走过后的淡淡腥膻味儿,可是,它们咩咩咩的叫唤声,已经在远处了。
没什么灯火,大多数人家早已吃过了晚饭,在院子里坐着,或者去村子的水渠边聊天。偶尔会有一星一星的红光,那是人们在抽旱烟。
村庄的味道是淡淡的,可是,却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不曾改变过。
我在爷爷家窑洞的墙外边高声喊,爷爷,爷爷。起初,没人应。我又喊,爷爷终于听见了,他迎出大门外,脸上带着笑,拉住我说,他以为听错了,刚才躺着听收音机,里面也有个孩儿在喊爷爷、爷爷……
院子里的苹果树果实累累,在黑夜的微光中,我还能看到它们圆圆的轮廓。
我当时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到自己家的窑洞。
第二年冬天,爷爷奶奶也搬离了老家,来到伊城。
老家的这处院子,卖给了爷爷的一个兄弟。
此后多年,家乡,我一直都没再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