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国家在整治网络谣言,却一直缺乏精准的定义,普遍认为谣言最明显的标志是“不是真话”。但如此认定的话,妄言、戏言和传言就都有中枪的可能,而最容易被张冠李戴、李代桃僵当成谣言的,则是谎言。
其实若比危害性,谎言要无关紧要得多。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似乎生来就被谎言包围。而我的父母则是最大的谎言家。听说早在我初到人间,尚未睁眼,只是哇哇乱啼时,他们便相拥而泣,激动地说:他长得可真漂亮!多年以后,我对着镜子里的老脸才明白这句话有多么荒诞,多么无稽,这可能是我人生里听过的最早的谎话。
等我稍大,能跑能跳了,他们依然利用我的无知,用各种谎言敷衍我。比如我大嚼泡泡糖时,他们恐吓道:不能咽下去啊,吃到肚子里会烂肚肠哦。比如我好奇小壁虎掉下来的尾巴时,他们又威胁道:不要随便碰啊,会钻到你鼻孔里去哦。类似的谎言还有:家里撑伞会长不高、吃鱼籽会变笨蛋等等,以及玩火会尿床,我童年时有个羞耻的记录是一夜尿了三次床,充分体现了我当年幼小的膀胱有多么脆弱,不过现在想来这也有可能是我将来会火的先兆。
等我上学终于脱离父母的魔爪,却发现学校也充满谎话。最令人发指的,是几乎每个老师都喜欢拖堂。每每下课铃一响,他们总是一脸诚恳道:同学们,我再讲一分钟啊。其实若下一堂课的老师有事不来,他们恨不得要和你海枯石烂。等到他意犹未尽地离开,课间所剩给你如厕的时间也寥寥了。电视剧中间还穿插广告时间,以缓解观众膀胱的压力,这些老师却完全不尊重自然界的生物法则,简直没有人性。我后来学生物,经常解剖一些小生物,每当从它们体内取出膀胱时,总忍不住想起那些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唾沫横飞的老师。
毕业后参加工作,老板也对我说谎。“好好干,年底加薪!”“好好干,带你们出去旅游。”于是我只好学姑苏慕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老板,我不舒服在挂水,今天就不去上班了。”“老板,我姑奶奶死了,今天就不去上班了。”“老板,我小叔叔难产,今天就不去上班了。”谎话就是如此,对方未必真信,但许多事都需要有个理由。
家中亦是如此,我家娘子经常买一堆衣服裤子鞋子包包回来,在镜前搔首顾盼,还时不时问我:相公,好看吗?每当此时,我总是很认真地作诚恳状回答:真好看!当然这也并非次次都是真话,只是我若说不好看,第二天她必然又要撅着嘴去重买。
也有我非常不愿意说谎的时候,某次朋友请我去饕餮海鲜大餐,上了一桌的海蟹、鲍鱼、鸟贝、刺身,我当时便激动地口水失禁。可惜我这人还是太腼腆,太好面子了,我颤抖着每样浅尝了一点,说出了人生中最不情愿的一句谎话:我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