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秋风更冷

近日一场雨断断续续下个不停,好像要侵占整个秋季,连绵不绝地延续着,似乎要将这雨也下到梦里。

杨馨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雨正好停了一会。看天边好像有那么一点蓝,像是要放晴的样子,整个路面因为昨夜也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现在很湿。一阵风过,吹来一阵桂花的香味,很淡,很淡。

迎面的风又来得很是时候,让香味变得幽幽淡淡的,似有若无。若是明明确确地闻到,那就无需细闻。而这飘忽的香气让人忍不住停下来细细地品味一番,如一杯很淡又甘美的龙井,需要你慢慢地品尝,容不得半点慌张。

杨馨本来是骑着自行车路过这里。今天的书法课并不是严肃的课程,与其说是课程,不如说是一个爱好者的聚会。本来是该一鼓作气地骑到陈老师的公寓里,但他现在却没来由地停下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这香味不止于桂花,还有连续不断的雨带来的潮湿气息,以及天气转凉时沁入心肺的凉意。

杨馨没有下自行车去寻那散发出香味的桂花,只觉得吐纳一番后精神了许多,便又骑上自行车往前骑去。再骑不远就是陈老师的住所——一间老式的公寓,墙壁上爬满着爬山虎。而这个时节正是叶子凋零的时候,一阵风过,就是几片叶子晃晃悠悠地像蝴蝶般落了下来。上个星期天,陈老师就把茶桌搬到了院子里,一边品着茶一边闲聊。不知不觉中便到了黄昏,夕阳的红晕染着摇摇欲坠的叶子,略带着离别的凄凉,却又分外迷人。

现在叶子已经没有上个星期多,没飘落几片,却依然在枝干上抓着。因为阴雨,整个画面偏暗,但是水滴还未在上面干透,又漫散着光。停车的前面,叶子还有十几片,其余散落在花圃和其他灌木上。陈老师自己说,她不喜欢打扫掉这里的叶子。本来嘛,秋季就是落叶时节,没有叶子光秃秃的秋,还要这把时节吹冷的风何用?能踏上落叶的路,才是秋天本来的气氛。可是,若有邻居不高兴落叶飘到他家时,她也会拿着扫帚装腔作势地在地面划两下,风趣地和我们说:“我把秋季送给他们,他们却不领情。光要了秋天的冷,却不曾体会秋季的凉爽。辜负了落叶就失去了整个秋季。”

杨馨把自行车停到门外,喊了一声:“陈老师!”

陈老师打开了窗,探出了头,花白的头发垂到窗外,说:“真早啊。”

杨馨笑笑回答:“快九点了,哪还早。”停顿了下又问:“他们还没来吗?”

陈老师回答道:“没,就你。”

杨馨笑笑接着说:“那不练了吗?”

陈老师听了笑了下:“别懒,我就来开门。他们管他们的事,你要是写得好了,他们有时间羡慕你的。”

杨馨本想接着话茬说“没那本事……”,但一看人不见了。

门不久开了,她穿着花格子睡衣,一头花白头发。若染成黑色,肯定会显得年轻十几岁。但她不愿那么折腾。有时候有人和她说:“染个头发吧,瞧瞧这头发,看着人都憔悴多了。”而陈老师只是有些暗淡地说:“想看的人都没有了,染它干嘛?”但听的人根本不理会她说的,自顾自地继续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的人要好好活。”诸如此类。她就在边上静静地听着,由着他们说够了、说累了,直到他们不想说了为止。而她全当不是在说自己,只是听一场无聊的广播剧。往后有人再说,她也不辩解什么,直接岔开话题就是了。

杨馨只知道陈老师是坐她丈夫的车出的事:对面工程车超载失控侧翻,她丈夫当场死亡,而她的腿也是在那个时候留下了终身残疾。从此走路都是一拐一拐的。她自己倒经常拿此开玩笑,说“铁拐李下凡”。

她开过门,就径直上楼,走时用手挠着头。走了几步回头问:“吃饭了没?”

杨馨边脱鞋子边说:“在外面买了一根油条、豆浆还有稀饭吃的。”

陈老师说了句:“那蛮好的,要是饿了我楼上还有饼干。”

杨馨说:“不用。”

又细看了这睡衣。花格子睡衣有些泛白,看上去料子蛮好,就是大得有点不合身。就说:“这睡衣好像大了。”

陈老师看了看这睡衣说:“我那件穿着有点冷,我把老徐的翻出来了穿了。他的厚。”说完笑着转身上楼去了。

杨馨说完就发觉自己说得不合适,但话说出来就不好收回,于是闭口不谈了才是最好。

换好鞋,就到了大客厅。大客厅被改成大书房,南、西、北三面都有窗户。从窗户上可以看见爬山虎的藤蔓,在南面窗户外还种着一棵柚子树。只可惜打理不善,去年被虫蛀得奄奄一息。海青说她家乡人用敌敌畏塞进虫洞里,然后蒙上塑料袋就可以杀死虫。可惜的是,还没弄到敌敌畏,柚子树就死了。而今年春天的时候又种了棵桃树,说是水蜜桃,但只见过花开,还没结过果,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水蜜桃。而现在和柚子树一样,叶子都掉落了。然而同样的掉落,一个是为来年积累绽放的燃料,而另一个只是等待腐朽的倒下。

整个客厅即使下雨天不开灯也亮堂堂的。但是现在他就一个人,显得空气很沉重。他看了桌上的字帖,还是上个星期他练字时写的,写到“天行健,君子当自强……”,那“不”字就点了那么一下,就没有写了。于是杨馨停下笔,想了想为什么没有写完,忽然想起上个星期天陈懂雨的一个黄色笑话,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又无心书法,觉得整个房间很沉闷,就走到窗台去打开窗户。

星辰在路边摊位买了三个包子,边走边吃。不知不觉中天空又下起了雨,她抬头仰望天空。天空是层层叠叠的云,缓慢地移动着。现在已看不到天空云层缝隙的那抹蓝色,有的只有云和天空落下的蒙蒙细雨,丝丝地落在脸上。星辰见天空完全不放晴的样子,心生出一阵烦闷,那晾在外面的衣服已经堆积了好几天,看样子还要继续堆积下去。想到此,不免有些抱怨。但雨丝丝柔柔的,如一双手轻抚在她脸上,顿觉得这样的雨也不见得都是坏事。

她撑着一把伞穿过闹市,走到小巷。这里的幽静一瞬间就将城市的喧闹阻隔开来。小巷两边是高高的墙壁,一边墙壁是院子,种着香樟树,枝叶茂密,郁郁葱葱的,一个枝干从围墙里伸了出来。而前面转弯处的一棵大杉树却已经完全是冬季的光景,光秃秃的枝干迎着风颤动着,树枝上停了几只鸟都清清楚楚。顶上面有一个鸟巢有手掌那么大,不清楚是什么鸟的,夏季的时候应该完全被树叶所遮蔽,但现在完全地亮了出来,成了一处风景。围墙下潮湿,正好养了青色的苔藓和不知名的蕨类植物。这几天的雨应该着实让它们高兴,因为这里从来没有谁来关注它们,要想在光秃秃的石头上生存下去,非得要这场将这个世界淋得透彻的雨不可。想想自己不喜欢的事,有些生命却因此活下去。想想就觉得这世界很神奇。

穿过小巷到了陈老师公寓里,雨蒙蒙的如雾般飘在空中。迎着风是丝丝的凉,秋色就在细雨中透着它的味道。星辰一路吃过来,吃到一半觉得这肉包子油腻起来,开始让人咽不下去,但觉得扔掉不好,就把手里的半个硬吃了下去。觉得后悔买那么多,剩下一个没有动,依然放在袋子里。因为吃不完包子,忽然觉得这一切索然无味起来。就在她开始觉得无趣的时候,一片金黄色的银杏树叶飘入伞下。开始一片,没几步就看见一片片像小扇子一样的叶子静静地躺在了水泥地上,一动不动。树上还有许多叶子,但看不到落下来,风也不够大。想看落叶,但丝毫瞧不见动静,却看见草坪上还有许多散落在树的底下。

星辰喜欢起来,把雨伞收了,让雨轻轻地落在她脸上。她觉得很凉,然后透过银杏树看这灰蒙蒙的天气,就像夜空下的星,被雨淋得挂上水珠的叶子反射着光,不强到刺眼,不弱到看不清叶子。心情也随之好起来。她弯下腰随手捡起一片在手上把玩着,重新像童年面对这世界时那样兴致盎然。没走几步,杨馨刚好打开窗户,看见星辰正往这边走,就喊了一声:“哎!”

星辰抬头,看见了杨馨,也“哎”了一声,就快步跑了起来。

此时陈老师在书房,水烧开后倒在茶杯里,正打算喝一杯绿茶时就听见一声“哎”,还挺响的。是谁来了吗?陈老师也想看看外面谁来了,就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帘一直拉着的,透过玻璃就看见星辰向这里招手,然后“哎”一声就快步跑起来。陈老师笑了一下,继续坐回到自己的书桌上,等着一杯茶从烫嘴的温度变得刚好入嘴的温度。

陈老师是喜静的人,这个书房就是她的一个小天地。她可以一个人待在里面待很久。有时候是看书,有时候是写写东西,而有些时候是什么都不做,就坐着发呆也可以许久如此。但喜欢静是一回事,她待久了就觉得冷,而一旦冷起来,心情会使身体僵硬。所以她的丈夫程肖就知道带她出去走走。

人总是很容易习惯,但是习惯却是可怕的一件事。它就像一把划过皮肉的刀,它给人的恐惧并不来源于划过皮肉流出血来的伤痛,而是这道伤居然不会再痛。明明是该难以忍受的疼,但伤在哪却不感觉到疼。这种连想再去疼的资格都强行剥夺的一种伤,要比实实在在的刺痛更难以忍受。

有时候陈老师总是想要不断回忆,想让自己回到失去他那时候的伤感里。但时间就像一列飞速行驶的火车,当一个人停下来时,另一个人只能眼睁睁地看它越来越远。

就在陈老师陷入莫名的胡思乱想时,一声“哎”让陈老师回过神,她笑着呷了一口。想着星辰回答“哎”时候的样子,又站起来,踱步到窗前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雨蒙蒙地下着,像一层雾似的笼罩着四周。雨中的星辰收起了伞,全力向这里奔来。

她迎着风跑起来,速度越跑越快。毫无保留地加速、冲刺。明明已经不剩多少路程,也让她跑得气喘吁吁。

她快步地登上台阶,然后急速地脱掉鞋子,换上一双印着唐老鸭的拖鞋,匆匆地跑到书法室,推开门跳了进来,并摆起胜利者的姿势,说着:“当,当,当!”

杨馨看到星辰一只手做着“耶”的手势,一只手插腰。马尾辫发丝上挂着一颗颗像珠子似的水滴。那插腰的手还拿着就剩一个半包子的袋子,还在手里晃动。

一看里面就杨馨,星辰就问:“人呢?”

杨馨答到:“下雨呢。”

星辰又问:“楼上哪位呢?”

杨馨又回了一句:“门是她开的,我看她又上楼了。”

星辰有些开心说:“我喊一声她。”说着她就走到了门口。

杨馨立马走过去,想要拉住她。但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像样子,就那么站住了,说:“干嘛呢?”

也不知道星辰听见没听见,只是看她依旧跑去,站在门口对着上面喊了一声:“起来了没?”

等星辰喊完了,杨馨还是把想好没说的说完了:“这是人家家里,你也太没有样子了。”

星辰听了嘿嘿笑着,走到自己写书法的位置,随手将包子往桌上一扔,继续上个星期的书法。

不清楚星辰是有意识还是无目的地写,写着写着就会写“世界”这两个字,反反复复地写这两个字。而且和平时时候不同,她写的时候很静,一声不响地写。不太觉得她是为了写好字去写这两个字, 而是只是因为想要写而且写。但任谁问她都笑笑,或是胡乱说几句全当应付。

杨馨倒并没有注意星辰写的是什么,他现在只看见了那桌上的包子,一个半包子,上面还似乎可以看见一排牙印。他只是瞄了一眼,就久久地难以忘了这桌上的包子。他越是想要抬头再看一遍,他就越把头往下低一点。原本他还想若无其事地说一下她放在桌上的包子,又想到若无其事地说“自己还没吃早餐”之类,就索性一个字也不说。

此刻的房间忽然有些闷热了,热得杨馨忍着说不了一个字。

陈老师此刻刚喝完一杯茶,正伸开腿揉着。这腿快下雨,或者湿气太重的时候就会酸胀痛,并且带有一阵子的刺痛。几年了也没好过,吃过西药,看过中医,每次都是感觉好点,又觉得还是那样,不久就确信没什么效果。又开过止痛药,但只吃了几回就没再动过,现在还躺在抽屉里的一个角落。

就在陈老师揉着的时候,忽然一声“起来了没?”,她立马知道谁到了楼下。笑了笑,没搭理。想着冰箱里还有什么吃的没,也不知道吃过饭没。如此乱七八糟的东西乱想,也没有打算要决定什么,只是想着想着叹了一口气。

星辰写着写着困了起来。现在太安静了,就连外面开过的车,在地面转动的车轮声都清晰地传来。也不知道多远有一辆车门关上的声音,却不知道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星辰忍不住就坐到了绿格子的沙发上,不一会就躺了下去睡着了。

直到好一会,杨馨才抬头仔细看了一下她。此时她正侧着身子躺着。星辰穿着米黄色的羽绒服,却依然可以看见凹凸有致的体型,绑着马尾辫, 圆润洁净的脸上透着微微的桃红。但他不确定是化妆,还是她本来就是这种肤色。一绺头发垂在了她睡着的脸上。而下身是深蓝色的裙子,一双白色的运动鞋, 脚踝处看上去没有穿袜子。他想着:“女人都那么不怕冷吗?”可再一想, 他想起有一种叫肉色丝袜的,还带保暖的。心里猜想她大概就穿着这东西。

杨馨看着窗外, 路上没有一个人, 似乎雨停了。他过去关窗时, 天还是阴沉沉的, 丝毫见不到有放晴的迹象。他刚来时所见到的天空那丝蔚蓝,此时已无处寻觅。然后这一切又同现在的他没有半点关系。或者说他想看雨, 一场瓢泼大雨。想要淋透这个世界。

他觉得自己无论是站在哪个位置都好像可以。或许他该走过去看看星辰睡着时候的样子、呼吸以及她此刻的睡姿。或者应该拿起那个包子吃,她应该不会在意的,即使看见那又有什么事?我饿了,就那么简单。纵然当她醒着时去问她要,她也会给。或者自己应该重新写字。写什么?好像什么都可以,什么又都觉得不好。他很尴尬,一时间又觉得自己站在这个空间里,无论任何位置都不合适。

“就你吗?”一个声音惊了他一下。杨馨回头看见国栋走了进来。他边走边说:“我来得晚了, 看来今天也练不了几个字。不过就你的话,我也不算晚。”走了几步又看见星辰睡在那。国栋愣了下, 想装没看见, 又好像不自然, 就又随口说了声:“你看, 她来了就睡了。”

杨馨下意识地看看自己, 怕自己有什么有些突兀,又觉得自己这样看反倒有些不自然。再说自己的确什么也没有做,就回了一句:“可能上班累吧。”

国栋边走到自己写书法的地方边应了一声:“嗯。”

国栋写的字很生硬, 总想写到最好, 所以他每次写不了几个字就想把笔折断。可是每次都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写不了几个字,就开始不当回事地写。然后写好后会先说:“哎呀, 你看写成什么样了。”这样别人都会说:“蛮好的, 已经挺好的了。”而国栋自己很清楚别人为什么会这样。他是xx的领导, 当别人拍他马屁时, 他就觉得那张脸很恶心。但每次他都不会说什么, 就笑着看这些人夸自己。当有几个傻不拉几的说出一些实话,他觉得这些人是白痴。因为你当那些拍马屁的看不清楚?还是被拍马屁的不知道?你连装傻都不会,你这辈子还指望什么爬上去?但每次有年轻气盛的来到他那, 他还会亲自泡茶给他们。

就在国栋写着字的时候, 陈老师就下来了。她本来带了一点曲奇,放到桌上的时候就看见星辰还睡在那,又转身到了楼上,拿了被单,脱掉她的鞋子,把被单盖在了上面。然后站在边上看了下,总感觉自己离星辰很远,怎么也走不进去的感觉。忽然涌上好似母亲心疼她久别的女儿,只是一时涌出又立即压了下去,换来的是一声轻如细雨的叹息。

星辰很久以前从未想过今天的自己会是这个样子,就像现在的她不免开始觉得昨天的自己虚无缥缈,那么不真实。

很久以前她还很小时,星辰看到每次下课后很多人都去买零食,她觉得自己还小,等长大了就有的吃了。后来又发现自己不是那种特别聪明的人,又觉得自己长大点就会聪明了,又说不定哪个时候摔那么一下自己就变聪明了。再后来高中读了一年,觉得读下去也就那样了,就没有再读。再后来呆家一年左右,又跟着同村的人去了城里,在一家服装厂上班。谈过不冷不热的恋爱,分手时也平平淡淡,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又然后听了几个人怂恿,又去KTV做了陪酒。每一次她都觉得现在的日子都可以过一辈子,很难有改变,但每一次改变又那么无关紧要似的。就像一条路走了很长很长,就认为这里就是生命的一切,但忽然一转弯,转弯时觉得紧张害怕,但没走几步她又觉得这会走一辈子。

她梦里回到昨夜,和几位中年人在包厢里唱着歌。她也喝得微醉,在酒精与音乐的作用下,她脱掉了上衣,解开胸罩的扣子,站在桌子上,胸罩像一面旗子在她手里挥舞着。下面一片掌声和口哨声。她尽情地跟着音乐摇摆起来。就如此一天天过去了。

如果有人愿意和她谈价M,如果她觉得挺合理的,就会和他出去。如此生活着,并未让她觉得有什么不妥,好像她的生活从生下来就这样日复一日延续到今天一样。从未有过改变,有的只有虚无的记忆。生活是什么样?对于星辰来说,今天就是生活全部。

陈老师替星辰盖好被子后,走到了国栋身后。国栋见她来就让了一下,笑着说:“怎么也写不好。”

陈老师笑了笑没有做声就走了。国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笑笑,继续拿起笔写自己的字。他特别会在自己的名字上写得特别带劲,感觉自己用力挥舞笔尖的时候就像一个将军。而他又不会直写这两个字,会乱七八糟地将这两个字分散在其他成语或者诗里。当有人特别地将诗或者成语里把“国”或者“栋”分出来说写得好时,他就觉得这是夸自己。这时他就特别开心,所以更加努力地将这两个字写得更加好一些。但此时好像写什么都觉得无趣,但又不能不写。他不能让任何人觉得自己干什么和谁的目光有关,于是他又大笔挥舞着。

杨馨此时倒平静了许多,一笔一划地写着。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没有多大才能,会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但他还是坚持写着。他的坚持好像又不是为了努力做什么,而是找一个事可以让他做下去。如此也可以向人说自己在做什么,也许还有其他什么理由,但好像什么理由到了他那都显得无所谓。他普普通通,所以怎么也不习惯普普通通,而要命的是,越想不普通,反而越证明自己普通。他想写好书法,可能只是为了让人看到自己会写而已。

他小时候总感觉自己会成为什么伟大人物,而现在成了普通职员也没有什么感觉。他对现在也有不满,但这种不满只限于“不满就不满,反正还是一样过”的程度,平淡无奇,偶有波澜也消逝在生活中。

对于国栋,杨馨有几分巴结,有几分幻想,但终究只是一间屋里写过字的程度,并没有讨好的举动,走出去大概也就认识那种程度。

现在他确信没人知道自己刚才有什么突兀的举动,想想自己的确有什么举动是叫人感觉不对的,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此时不知道为什么多了份不知名的兴奋,在纸上快速写着。他忽然感觉有人在身后,回头一转,陈老师已经到了身边看着他在写。见杨馨惊了一下,就笑了一下,说了句:“你可以把这字再写大一点,一张纸那么大块地方就写那么几个字,多浪费。”

杨馨笑了笑说:“也对。”

对面国栋看着他们,然后想到什么一样放下笔说:“我给你们泡点茶吧。”说着就出去从车上拿了茶叶和水,自顾自地在烧水。陈老师则拿了一套茶具放到桌上,杨馨见水开了就过去了。

就在星辰梦里把胸罩当旗子一样挥舞着,她忘情地闭上眼睛扭动着。等再次睁开眼,她没有听见音乐。自己正站着这个写书法用的桌子上,一双双眼睛正惊讶地看着她裸露的胸膛。她跳了下来,跑着,跑在一条没有边际的路上。

一下她腿抽动了下,缓缓地睁开眼睛,是熟悉的天花板。又听见几个人谈论什么的声音,起身时发现自己正盖着被单,四处看了下,看见杨馨他们正围着喝茶。

国栋饶有兴致地拿着杯子说:“你这套茶具很不错,得值不少钱。”

陈老师不以为然地说:“我先生买的,他好像有认识烧窑的,就自己去挑来的。”

国栋又细细地看了茶杯说:“你先生是位识货的人。这陶瓷即使同一地方的泥,同个师傅,同个窑烧的,烧出来也有些许不一样。可能一窑或者好几窑才会一两个精品。而一窑可能会烧几千件。能从几千件看上去基本一样的里挑那么几件好东西,就不是有钱就弄到的。”

杨馨听了这话也赶紧一口气喝完,然后细细地看,笑着说:“说说,哪里不一样?”

国栋一看他喝茶看杯子样子就觉得有些恶心,很不屑地笑着说:“你喝着好喝就行,你又不干这行的,问那么多干嘛。”

然后杨馨又接着说:“你说这茶杯好坏跟茶有什么关系?干嘛非要那么费力挑茶具。喝在肚子里还不是一个味。”

国栋听了冷笑了一下,一个字也懒得答。

星辰朦朦胧胧听着,坐了起来。心里老大不情愿,不想和他们坐一块,但身体还在发愣。陈老师看见星辰起身,就笑着向她招手让她过去。想想过去就过去,就起身走了过去。

星辰走着的时候,陈老师就找来了椅子放在自己座位边上。国栋又烧开了水,一丝不苟地泡着茶,等泡好了沏好,起身端到了星辰面前说:“你喝喝看。”说完就坐了下去,怀有一点期待地看着星辰。

星辰呷了一口,什么味都尝不出来,只是隐隐约约地尝到一股茶味。长期的饮酒已经让她的舌头麻木,现在的她已经喝不出什么味道。但她知道这个人愿意这样泡肯定是好茶,所以又努力地尝了一口,还是没有味道。想来再尝一口也是一样,就把茶杯放在手心里转动着说:“挺好的。”

国栋听了这话不知道是敷衍还是真心,只当他是实话。

国栋还在说着,陈老师将桌上的曲奇抓了过来放到星辰面前说:“我做的,你尝尝。”

星辰点了下头,拿起一块饼干放在嘴里嚼。陈老师见刚睡醒的星辰头发有些乱,就用手捋了捋。星辰默不作声地低头吃着。杨馨坐在他对面,看着星辰默不作声吃东西的样子很美。

国栋说:“这茶叶是我偶然喝到的,我特意打听过,发现这茶叶产地并不是好东西,我就觉得怪。为此我特意去那找,后来我发现这茶叶就这样一个泉边那一块的茶叶才有这香味,后来我就让种茶的把这块地的茶叶全卖给我。你猜怎么着?他居然觉得这茶叶肯定能卖出好价格,就在第二年他到处找卖家。可是没人愿高价买。”

说到这他故意停了下,陈老师笑了笑。

杨馨问:“为什么?”

国栋接着说:“这茶味不细品尝不出味。很多东西都一样,很多人都自作聪明地觉得有钱就能买到好东西,还有些觉得好东西就一定好。其实不然,好不好首先不是东西怎么样,而是你必须先会品。当你看到了色差才会知道什么是斑斓,黑白的世界你怎么形容颜色都只是虚影。把这虚影加上价格,那这东西也只剩价格而已,就像那茶农一样。他想卖,那他还得找愿意品的人,可是有多少会品的人呢?太少了!所以他出去卖,像他没有名气的地,也没有特别突出的味,那淡淡的味卖出高价才怪。所以后来他还只能卖给我,我还特别挑,一点都不容掺假。

他知道只有我会喝,不敢乱弄。而我以不高的价格,当然我还是多给了他点。然后那么多茶叶我很多送人,那些不会喝的反正尝不出味,你给什么他只要觉得人上档次,就当是特别好。那些会喝的,才就会知道有多好,自然会觉得好茶。”

说完就问了一声杨馨:“你能尝出有什么不同吗?”

这时候陈老师放下茶杯,嗒的一声,声音不是很响但很清脆。

杨馨又喝了一口,只感觉茶香,但那种细微香的确不知道。

刚想说“不知道”,国栋又接着说:“我看你喝得太急了,喝茶要慢一点,呷一口缓缓流下去就会有香味。”

杨馨又这样喝了一口,感觉有,又感觉没有。不知道怎么说。

国栋就笑着说:“慢慢来。”说着又转头对陈老师说:“我一直很喜欢你的字,虽然我自己不太会写,我知道。但是我认识很多书法字画的,有人送我我都懒得要,这群人弄得最好的就是喝茶,比我还会喝。”

陈老师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我就那样了,也写不了什么好东西。”

国栋笑着说:“现在很多书法全靠人脉卖,你要想高价其实不需要太高水平,反正没有多少人懂。买字画很多都是生意,生意按生意做。如果我是字画商,我现在用一万一个字买你的字画,你觉得我亏不亏?”

陈老师摇摇头:“我一百一个字还没人要呢。”

国栋说:“你别说,要是我有那么多精力,就凭你的字弄到一万一个字还是有可能的。”

陈老师说:“怎么弄?”

国栋说:“我买你一万一个字当然我不划算,但是我如果先和你认识,我买你一万一个字,你事后把钱退给我,或者你名气有那么大就再写几幅字画给我当钱,但是这价格已经报出去了。那么不认识的想要你的字画就得从我这买,那么我的价就是实打实的价。当然背后肯定比这复杂,但大体就是如此。因为我们现代人没几个会欣赏,那么有钱就只能拿价格来炫耀,那价值来投资。这样一来还是古代聪明,古代要是送礼,他们会到字画商那说话送谁家,那字画商就跑去谁家拿过来,卖给送礼的,然后送礼的送回那一家,这样的东西反而还是高雅。”

星辰默默听着,又细细地喝着,但还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她似听非听地喝着茶,淡而无味,却总是捧着杯子,让温度从茶杯传到手心。“你说茶叶的好与更好之间到底存在什么差距?你说一窑或者好几窑才出一个精品,你用什么断定?你说书法大家写的,和那些故弄玄虚的炒作,同样是一横一捺,怎么分别?不知道啊,不知道呀。我不知道茶杯与茶杯之间的差距,也不清楚那一种细微不同决定是否可以拿来欣赏。我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买茶喝茶一直品下去,我会老,老了我就什么钱都没有了。那时候活下去都难了。但可能会改变,但谁知道呢。但现在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区别。都差不多,都觉得一样。我不知道,不清楚,不理解,不懂啊!但是我也想知道,想品味,想去理解细微差距,做一个不被价值束缚、有感觉的人。但现在我连茶都喝不出味,又让我怎么做?”

接下来,一整天也是琐琐碎碎的事,太平常了,但一回头天就黑了。本来陈老师还想留一顿饭,但是没人留下了,都出了门。外面细细地下着雨,不大,像雾一样飘着。

杨馨骑着自行车快速骑着,他这次没有闻到桂花香,可能是风向变了吧。但是无所谓,他很开心,不在乎这些。他满脑子都回想着星辰那低下头吃曲奇的样子,可能因为刚睡醒,那种呆呆的样子让他很着迷。此时他快速蹬着,越蹬越快。

而陈老师这边,本来想留下他们,结果一个都没有留下,饭又多做了。这下就很为难,看来这顿饭她一个人要吃好几天。在她吃完饭后收拾写书法的桌子时,发现一个半包子,笑了笑,想想是谁放这的。一回想,是星辰的位置,大概就是她了。于是就拿起来扔进了垃圾桶,准备明天倒了。

星辰把手放到口袋里,觉得里面有什么,一拿出来发现是那片银杏树叶。而前面不远就是早上那棵银杏树,它的叶子比早上好像少了很多,又感觉没少。算了,记不清了。但在路灯下那叶子闪闪地发着光,很漂亮。她忍不住又站在树下看。当她立着的时候感觉到了风,一阵阵地吹。才几步路就觉得已经走了好久。或许她一生都是如此,或许下一秒就有所改变,但谁知道呢?她又转念想到,如果此刻立即消失,谁也找不到她时,有谁知道她已经不在了?可能有,可能没有,但都无所谓。地球离开她连一丝丝的影响都不会有,而且明天所有的人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世界一样,过着自己的生活。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这个比秋风还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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