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十五六年的生命里，我对娘的感觉是真心不好，甚至有许多恨。
我从记事起就绕膝于奶奶，晚上也和奶奶睡在一起。奶奶说我年纪很小时她到哪里我都跟着，我走累了奶奶就背着我，长大了点后，奶奶就牵着我的手。
而娘，就是常常使唤我做这做那的人。就是常常跟奶奶吵架的人。就是一有气就拿我当出气筒的人。
长大后，我从奶奶口里听到，我出生后就没喝上娘的奶水。这事直到我自己做了母亲后，我问过娘一回，她支支吾吾说是奶水胀得乳房发炎了。我现在推测大概是娘那时什么孕育知识都不懂的，此处不便细说了。想想那时候，没有奶粉，有也买不起，奶奶说只好给我喂粥汤。可是哪有什么营养，我饿得嗷嗷叫。娘只会像大姑娘一样矜持，死也不肯抱我出去讨奶水的。奶奶没法子，就常常抱着我到田畈里找正在哺乳期的妇女，苦苦求告，求她们给我口奶水喝。直到两个月多后，二姑妈的大姑子生下了女儿，我家离她家只有一里多路，奶奶终于求得她做了我的“奶娘”直至我断奶，期间每天风雨无阻抱着我在两家之间奔几个来回，而每次奶奶只有用尽力帮着干活的方式来报答人家。奶奶常嘱咐我一定要永远记得恩人。
可是，我最初的印象里，娘没有带给我丝毫的温暖，我没有体尝过被母亲的手抚摸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我也从来没在娘的怀里撒过一次娇。就尽量离她远远的。我已记不清我小时候到底犯了什么错，只记得感觉到娘要打我时我就漫山野乱跑，娘就挺着大肚子（大弟比我小六岁）在我后面死命追，任谁都劝阻不住，惹得村庄里的人就像看笑话似的。
我再大点时，娘再要打我，我就一步不挪动，任她打，甚至有过“打死我就算了”的念头。有一年，邻居大娘发现家里抽屉里的钱不见了，盘查时，她自己的几个孩子都死活抵赖，还诬蔑说我去过他们家，应该是我偷拿了。我根本没拿，哪里肯承认！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我娘那里，娘气急败坏地跑回家，把门关严，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的手脚用粗布条捆住，用细竹枝狠狠地抽我，边抽边骂我干嘛要偷别人家东西。我那时候死倔，不肯多说半个字，也不哭出声，就任她打，娘就越发来气，越打得狠。一直打到她自己瘫坐在一边哭，我也不曾开口求饶辩诉。最终那家人在自家的草木灰里扒出了那几张票子，窃案告破，与我无涉。我恨得看娘的眼神里几乎能吐出火舌来。人家都向她赔礼道歉了，她都不肯低头向我认个错。此事过了好久，我都不想搭理娘。只是偷人家东西这样的事我是绝对干不了的。
记忆里我七岁左右，娘就拉着我下地干农活了。若做得不好或偷了懒了娘就使劲拧我的胳膊和腿，我痛了她还不许我哭出声来。不管做什么，我从没听到娘表扬过我一句。
我到了入学年纪，父亲坚持要我读书。那时村庄里跟我一般大的女孩儿几乎不上学，或才去报了名又被拉回家做活。娘本是不肯让我一直上学的，说顶多认几个字就行了，但她不敢过分违拗父亲。那年，之前常年在外面奔波的父亲不打算再出远门了。本来有许多外出挣钱的机会，他都放弃了，我听到他跟来我家找他的人说，他若是长期不在家，我们几个小鬼以后就读不成书了，同时也担心我奶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此后，有父亲在，我挨娘的打渐渐少了，只是依然与娘疏离得很。
我读书到四五年级时，娘又叨叨要我学做针线，说二婶娘家的女儿跟我一样大，都会纳鞋底了。她就把碎布片扒拉出来，逼着我从粘鞋垫、补衣服袿子学起，说女伢子不学会缝补浆洗以后会嫁不出去会被人戳脊梁骨骂的。
父亲知道我有许多功课要做，跟娘又说不通道理，气得把娘端过来的针线筐扔出去老远，两个人吵吵不停。娘说娘的理。爹骂她：女儿以后就算赤脚没鞋穿，也不会找你要钱买。娘也不敢再强逼我了，就常常叹息，常常愁容满面，常常用一副忧心如焚的眼神看我。
娘也不懂得念书还会有家庭作业要做。娘说在学里（方言）念书，回来怎么还念书！家里人口多，田地多，父亲白天要出门做工匠的，娘就见缝插针地拉上我干农活。我也知道家里忙，尽力帮忙。没办法时，我就把作业本藏在篮子底层夹带到麦地里、田埂上，背着娘偷个空就写点。晚上熬夜她也叨叨，这样半夜还不睡觉不费电啊？父亲只是提醒我别熬得太久，莫把身体熬坏了。
我那时真觉得娘根本就不在乎我。但是有些事情过后又让我觉得怪怪的。
每年的三十晚上，娘总是不怎么睡觉的。她必是先收拾完客厅，然后就坐到床头灯下，赶着把没有收工的新鞋子彻底弄好。往往是天快亮时，她总能把新鞋子摆放到我们的床头。我也曾无所谓地说过我不用非得穿新鞋，娘说小伢子过新年一定要穿上新鞋子运气才好。我也只在心里暗笑她的迂了。
还有一年正月初七日，村子里许多小伙伴都约着去浮山玩，我自然是心痒难耐，可娘死活不答应让我随他们同去，说没有一个大人陪着要是有危险怎么办，要是爬山一脚踩空了怎么办，非要我在家带弟弟妹妹。我觉得最后一句才是娘的居心，更难过的是我已经答应人家了，那一寸面子往哪里搁呢？等到人家都走远了，我禁不住啜泣起来，泪珠儿直滚。没想到娘看到我哭急得团团转，然后立马双手合十，口里还念念有词：菩萨莫怪，菩萨莫怪，我娃不懂事，你千万千万要保佑她哦。菩萨真要生气，就报应在我身上吧！我听得目瞪口呆，然后好气又好笑！后来我才知道在娘的封建思想里，正月初七是不能哭的，哭了会遭灾祸的。我还奇怪娘那天怎么不像平时一不耐烦早就用棍子伺候我了，竟然还破天荒地哄了我一阵子。此事上我又觉出娘应该还是爱我的。
我快到初三时娘有一次跟我说，村子里的一些叔伯婶娘当着她的面问我以后考哪个大学，别念到最后还是上日光大学。我听得十分明白了，这是人家有意无意地笑谈我家让我和妹妹读书的荒谬，我忽然感觉到父母其实一直都是生活在村民的舆论压力之下，忽然感觉自己若不学出个子丑寅卯来父母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为了自己的将来，为了父母的脸面，我暗下决心，拼命努力。上了初三后，我的考试成绩越来越优秀，我若说真是作业太多，娘也就不再强逼我去做农活了。
我终是考上了，娘高兴得很。几天后，她竟命令我跟她一起去一个很远的庙里还愿，我只好顺从地挑着供品跟她走了几十里的路。此后娘再也不会阻止妹妹和弟弟们读书了，谁不发愤念书是要挨揍的。
我出嫁了，娘偷偷跟我说，希望我掌握小家庭的经济权，起码要把自己的工资留住自己花，要不然“丈夫有，隔着手”的。我一边暗笑她，也懂得她是怕我以后吃亏。我好生劝她不要担心，我会很好地处理的。
奶奶临终时，大热的夏夜，我抚摸着奶奶渐渐生凉的手臂心如刀割，娘拼命地拉拽我，让我离开，说我不能这样亲近快要咽气的人，会对我不好。我哪里肯信？哪里会放手？娘气得直抹眼泪，我知道她这一刻的泪不是为即将离世的奶奶流的，虽然她早已经在我的帮助下消弥了对我奶奶的宿怨。
如今，娘年轻时的暴脾气不知为何竟一点点地都没了，慈眉善目，对儿女柔肠百转。也多亏我神一样的父亲拼尽全力让我念了书，我才会渐渐懂得娘原本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母亲，虽然她从前爱我的方式有点儿愚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