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壁淇河,孤身守寺的山中老妪,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年度影响人物,她的意义在于给我开启了一种全新的对人的认知模式。活在世间,与人为伍,奔走在红尘俗世,谁都可以说自己“阅人无数”,但细数起来,生命中能够给我们带来正的方向与能量的引导与影响的人,实在乏善可陈。
2015年1月的江苏苏州拙政园,从上海匆匆赶来的我,没有赶上最好的风光季节。游人不多,与友人喜国君、红权君在园内漫步,行至远香堂西侧倚玉轩时,见侧门有一副篆书对联:“睡鸭炉温旧梦,回鸾笺录新诗”。说实话,篆书字体我看不懂,但心说自己好歹是读过几本书的人,于是摇头晃脑地卖弄起来。
突然,一枝竹杖斜刺里插入视野,一个老者的操着浓重的苏州口音训斥,“小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者不好乱讲。”一句话训得我面红耳赤,赶忙回身,就见一位清瘦老者,满脸寿斑不知多少年纪。老者身裹黑色厚棉袄,头戴灰色线帽,一副窄边眼镜架在脸上。也不容我答话,便伸出竹杖指着门侧楹联,一字一句地念于我听。
你知这对联为何称为楹联?因为室门前有柱,古称为楹,门柱之上对联通称楹联。对联是中国人独创的文学形式,其他文化是没有的。对联分门联,堂联,寺庙联,名胜联等等,不能搞错,不能胡说。
再看这副对联,简单十二个字,其中典故可不少。睡鸭炉是古代香炉中的一种,造型为鸭头藏于翅下,像在熟睡一般。炉内中空,用于焚香,香烟从隐藏于鸭翅下的鸭口飘出。回鸾笺,鸾是古代传说中凤凰一类的神鸟,也叫青鸟,被视为春神的使者,古代传说中为西王母的坐骑。鸾鸟尾长飘逸,回转时尾成“コ”状,回鸾笺就是印有回鸾纹的信笺,是古代文人装饰信笺的一种花纹形式。
老者也不看我,自顾自地仿佛戏文念白一般。又说这对联的作者名为王文治,是清朝官吏,也是诗人,对联全句意为(我在)睡鸭炉(边)温旧梦,(在)回鸾笺(上)录新诗。
我垂手默立,尴尬得无以形容。老者竟还没完,见我听得入神,一枝竹杖牵引着我在拙政园内,随手指点,那些楹联掌故就仿佛亲身经历一般信手拈来。我问老者高寿几何?老者说已是九十有四的高龄。我恭恭敬敬鞠躬,唤一声爷爷,能否收我为徒,老者说你还太年轻,有些学识智慧是需得人生历练,没有那般岁月积淀,便悟不透那些学问见识。
我便不再敢轻易搭话,任由他竹杖指引。爷爷名为鲍晓,早年参加过渡江战役,解放后进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读中文,1956年大学毕业后到苏州卫生学校从事中文教学工作。大约从1987年开始,鲍晓爷爷到拙政园内义务给游人讲解中国古代园林,我与爷爷的相遇,不是邂逅,而是必然。
我问爷爷,你这般学问如若不收弟子,难道要带去和马克思聊天?爷爷顿一顿,说你要学也可以,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部智能手机,要我帮他打开腾讯微博,告诉我他的网名,说他每日在微博上更新文章。
我两股颤颤几乎要跪,一个94岁的老人,一部智能手机,每日一篇更新文章,当身边人将大把大把的日子荒废于微博微信的垃圾信息时,一个耄耋老人却在用最潮的方式延续生命的意义。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毕竟是冬日,风有些冷,我担心爷爷的身体,叫他早些回去,他说无妨,家就住在附近。问我来自哪里,我说河南。爷爷默不作声,我说虽然路途遥远,但明年春日我定来看望您。老者悠然一笑,说那时恐怕老夫早已作古了。
活到老,学到老,于生死,谈笑间。
旅途漫长,我在动车上酣然入睡,但鲍晓爷爷,称为刻画在梦里无比清晰的年度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