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们这头有种戏叫鼓匠,用途只有一种。哪家人有人去世,就会雇个鼓匠班子演鼓匠。鼓匠班子开大卡车来,大卡车停在当街,货箱放下改成舞台,四周架起劣质音响,人就站在台上唱,最起码唱三天三夜。等鼓匠唱完,头七也就过了一半。

车开回到村口的时候,儿子说听到鼓匠声,再往里走一些,我也听到了。把车打在我爹妈屋子前面,下车,听声音我发现鼓匠离这里不远。

儿子一下车就蹦蹦跳跳进院子里逗小狗。院子里原来的狗老死了,养了十五六年,我爹妈原本不想再养狗,但禁不住他们孙子死缠烂打,正好有人家的母狗生下一窝狗仔,就要了一只。进屋,我和爹妈聊天,我妈跟我说,天天死了。

在我的印象中,村子里有很多跟我平辈的人小名叫天天,我很惊讶,我又问一遍,是哪个天天?我妈说,是王有才的二儿子天天。我问,他今年也就六十来岁吧?咋这么早就走掉了。我妈说,五十六岁。

我回忆着天天的样子,发现我对他的印象很淡,为数不多的记忆就是他那黝黑而肥大的身躯,以及“天天”的这一小名。上次我见到他还是去年春节前,我来爸妈家,看到天天拽着地上的编织袋走,编织袋里装着他拾的瓶瓶罐罐,走路有叮叮当当的回响。那时天已经很冷,他还穿着衬衫,外面套了件黑红的毛衣,一摇一晃,裤角被鞋跟踩着。邋遢摸样,加上沉默寡言,村里村外,人们都会忽视他。我那时也没有同他说话,归根来说,这就是晚辈的不敬。

我已经想到了他父母在棺材旁痛苦的情景,白发人送黑发人,很苦。

我妈说,她今年逢九,见不得棺材,这几天她不敢出门,既然我回来了,一会儿也应该去给天天烧纸。我说,我自己去就行,妈你也别让齐星茂出去看。

我问我妈,天天是怎么死的。


嫩枝抽出新芽,天气回暖,小狗看见齐星茂,摇着尾巴叫着,四条小短腿飞快倒腾,来到小主人跟前。鼓匠声仍未停歇,尽管快到了中午,声音变成地面的震动,让人脚底发麻。

天天以前是有媳妇的,在我几岁大的时候,我也曾见过。女人是隔壁村的,说话做事柔柔软软,做什么都不紧不慢。小时候我拿着钱去村头买豆腐,碰见她,她说我:“小小的年纪真勤谨,是个好孩子。”这件事我记得很清,这是我为数不多对她的记忆。

后来天天发病,有一天下了班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倒下,吐白沫,在地上抽搐。

这件事在村里传开,人们说他这是羊癫疯,也就是癫痫。

这其中的细节我不清楚,最后天天没有了工作,整日待在家,靠自己爹妈的补贴和女人打工养活。再后来天天的媳妇跟个南方人跑了,丢下自己的儿子。原来天天和媳妇住在新村,等到天天有了病,天天搬回旧村,带着儿子,住在自己的爹妈家。

天天的爹,王有才,是个能人,用现在的话来说,非常具有投资眼光,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村大队要迁到村口,在村里的院子要卖。王有才本身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挣钱,再加上他跟众人借钱,最后凑够三千块,买上大队旧院。现在村子有了拆迁的风声,从市里来了些人陆陆续续给村子里面的每家每户量住房面积。人们给王有才家算了算,王有才家的房子估计值五百多万。

王有才也治不好他儿子天天的病,接受了天天没班上的事实,任由天天全村绕着,捡点垃圾卖钱。现在王有才一下子成了全村都看着的有钱人了,他平日里就傲得很,如今鼻孔对人,更傲了。

现在我也有了工作,在修车店干了五六年,我把一些人身上的傲气分为两类,一类傲是别人培养出来的。每天看着迎合谄媚的笑脸,人就很容易滋生傲气,另一类是自己觉得自己比别人强,莫名其妙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觉。当初那个下药猛,治病快的赤脚医生如今已经不是医生,因为给人乱收钱,因为医死过人。如今的王有才很少跟村里人讲话聊天,也很少出街,很少正眼看人,甚至很少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打招呼。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村里人才跟天天疏远,也可能人都或多或少带着些傲气,尤其对过得没自己好的,看到邋遢的没好衣服穿的天天,便不想睬理,我也是。

得了癫痫的天天经常在村子里的路上突然晕倒,然后吐沫子,起初村人火急火燎地跑到王有才家,叫王有才看天天去,王有才也火急火燎地扶起晕倒抽搐的天天,给他掐人中。逐渐王有才适应了天天的病症,再有人跟他说天天在哪里晕倒了,他黑着脸说:“让他自己醒!”

晕倒的天天躺在路上,嘴里的沫子还没干,过段时间自己清醒,爬起来,继续捡垃圾。我上学时便见过一次,我站在大老远喊他,他在地上抽搐,我赶快跑去王有才那里跟他说,王有才说:“叫他自己起!”那时我再怎么说也快成年,有些血气方刚,狠狠瞥了王有才一眼:倒地上的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要死死你儿子,你儿子要进棺材跟我甩什么脸!

前几年天天跑了的媳妇又回来了,同村人陆续见过,天天原来的媳妇住在新村。这些风头肯定传到王有才的耳朵里了,传到天天的耳朵里了,因为那段日子王有才的脸更黑,天天更难被碰到。那个媳妇没有登过王有才家门,我不知道天天后来有没有去找过。

那段时间人们说,天天的这个媳妇跟人去了南方,没过两年这南方人又没踪影,把这个媳妇自己丢在福建。这媳妇全靠自己打工挣钱才又回来的。人们说这些时,就好像自己亲眼看到一样,那时候的我每当听到这些事时,脑海里只会浮现这个女人在我印象中的身影,年轻,温柔。

王有才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天天是小儿子,大儿子和女儿的孩子都已经结婚,前些时日天天的儿子也结婚,我妈说,王有才那几天很高兴,王有才夫妻俩每天早晨忙到黑夜,安排天天儿子的婚礼。

婚礼上,天天没有上台说话,据说是王有才取了,怕天天犯病。天天在台下嚎啕大哭,一句话都不说,还使劲锤自己胸脯。七十多岁的王有才扇了五十来岁的天天好几个耳光,让天天别丢人现眼。

等天天的儿子结完婚,天天在村里握着把菜刀,和王有才争执,说了些什么,我妈也不知道,但是当时村里人好多都站在王有才院子口看,我妈说,天天把自己砍得浑身流血,王有才和他女人身上也都是血。然后天天把自己关在自己屋,不出来。

我妈让王有才打120,天天流血太多了。王有才说:“不管他!你看我身上流多少血?不都是那个王八蛋砍的!”

第二天天天还是没有出来,人们强行弄开了房门,发现天天坐在凳子上,瞪着眼,一动不动。天天死了。

接着我妈就开始抱怨,说自己怎么越逢九越碰到这种事情,自己今年是不是该带朱砂手串,用不用请人看看。

我妈推测,天天这么做是因为气闷。明明一家人,一家人都把天天当客人,王有才不多看天天一眼,天天的儿子也不多看天天一眼,这家人做什么事情都绕开天天,天天做不了这个家的一点主。天天儿子订婚前,天天都不知情,之后见过一面儿子的未婚妻,然后捧着油糕,高高兴兴跟我妈说:“嫂子,我儿子结婚呀!”

我妈当时未看出天天的异常,几乎所有人当时都不会觉得天天能这样做,因为这毕竟是儿子大喜啊。

人们会怎么看天天,刚过门的新娘会怎么看王有才一家人,天天的儿子会不会恨天天,天天原先的女人会不会再沾上风言风语?王有才会不会因为当晚没打120后悔,王有才以后要被全村人怎么说,天天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些问题一一摆在面前,立在王有才一家那头。也许他们到现在便没有了在乎的余地,其实旁人也没有那么在乎。其实没那么多感同身受,我只会更庆幸自己的幸福。

我妈说,后来王有才请了很多人看,道士说天天这是被鬼差收了命,不想继续这么活着,想赶紧了结这辈子。风水先生说,父母未亡,子孙不得入正坟,也就是说天天的棺材要埋在别处,等王有才两口子去世后才能迁回来,鼓匠得雇人演,但只能演三天。因为天天人胖,做棺材的人跟村里人说,这是专门加宽的棺材,很大。

等新的坟地挑好,天天的棺材做好,鼓匠雇上,音乐响起,这应该就变成一件单纯的丧事了。

我回来的这天是演鼓匠的第二天,我妈还跟我说,昨天王有才还是黑着脸,跟村里人说:“我哪怕闭了眼进了棺材也不想再见他。”


死的人进了棺材被埋入黄土,活的人站在黄土上把土夯实。

到我们这辈要求火葬,死了就死了,没有鼓匠,没有七天的守灵。儿女听到噩耗,赶快回来把尸体拉到火葬场烧成灰,把灰装进骨灰盒,把骨灰盒埋进专门买的一平方的格子地里,就完事了。儿女请假不好请,短的请假一两天,长的请假三天,请完假就得赶紧去工作了,工作误不起。

我的爹妈都是农民,我从小村子里长大,我见惯了按照死人身长体宽定造的棺材。也许很久以后的事我不该考虑,但我真的想知道,把我放在那么小的骨灰盒子里,挤不挤?

我希望齐星茂在我死后,能请下三天的假,还算我不白养他,我不知道那个时候,还能不能办鼓匠,能的话,我就死在村里,起码还有鼓匠。

我跟齐星茂说,哪怕跟小狗多玩会儿也别出门,老实待在家陪陪奶奶。

我走出家门,把门带上,鼓匠离我家很近,也因为这样我妈才抱怨这么多。进王有才家院子得先经过鼓匠,唱戏声音越来越大,我从来不爱看这些戏,我有些烦,越走越快。

砍了自己的父母,还砍伤自己,不知道算不算犯罪,那晚黑无常去找他时,也不知道会和天天说什么,是会骂他不孝,还是不自爱,亦或是自私?但不自爱和自私不是罪,可我总觉得那么多人谈论他时,像在处刑一个罪人,我缺乏一个准确而客观的答案。

我旁边的几个老汉坐在鼓匠对面一户人家的水泥楼梯上,屁股下垫着报纸,在鼓匠声中扯着嗓子说话。

“了不得啊,王有才舍得给他这个儿子雇鼓匠。”

“你说他一辈子把天天当牲口养,到最后雇台鼓匠,天天到了地底下也不会说他老子的好。”

剩下的我没听见,我踩着不断震动的大地,我走进王有才的院子,跪下去,抓了把纸钱,在棺材前的火盆烧。火星子直扑我脸,好像表达着天天生前的不满,可我必须烧完这些纸钱,抓在手里的纸钱是不能再放回去的。我突然有些恍惚,不清楚到底是先有的棺材还是先有的天天?

我抬头扫一眼棺材,在我眼里竟然矮矮小小的,怎么和我妈说的不同?

一个女人跪在我旁边一直哭,自我来时就在。她的身边站了两个年轻人,拽着她的胳膊想拉她起来,不停说着“保重身体”之类的话。我凭着记忆辨认出了这个女人,她是天天的曾经媳妇。她的嘴里喊着“天天天天天天”,纸钱燃烧的火星子同时扑向她。时隔二十多年再次在这个村子见到她,她变黑了,同时脸又变黄了,她的皮肤变成褶皱的纸,头发勉强梳在一起,扎成一束。眼泪朦胧间她似乎在看我,我有些期待她还记得我,我怕她认出我,我躲避着她的目光,飞速逃离这个摆着棺材的大队旧院。

天天,这个五十六岁的男人,即使躺在棺材里也没能让我们这些外人记住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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