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夏天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39期“宁静”专题活动】

七月流火,但海风是凉的。巴士在蜿蜒的村道上颠簸,车窗框出旧渔村的慵懒轮廓:褪色的蓝漆木屋,晒得发亮的渔网挂在木架上,像散落的巨大蛛网,还有泊在岸边随波轻摇的旧渔船。林溪在摇晃中醒来,头轻轻抵着微凉的车窗。海风携着咸涩的气息涌进来,裹挟着熟稔的童年咸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灌满了阔别已久的、故乡海水的味道。

她拖着行李箱踏上晒得滚烫的石板路,吱呀推开那扇虚掩的老木门。外婆那带着岁月风霜的温煦笑容在檐下阴影里盛开:“溪丫头,可算回来啦!”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便从屋后敏捷地翻过矮墙跳入院中。是阿海,他皮肤被海风与烈日亲吻成深深的古铜色,笑容却像海面跳跃的阳光那般灿烂坦荡:“城里的大小姐,可算舍得回咱们这小破地方了?”林溪笑着丢过去一颗包里带回来的糖果:“小破地方怎么了?照样治你这皮猴儿!”阿海手忙脚乱接住糖果,那笨拙模样引得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童年并未随着潮水远去,只是暂时退却,此刻又涨满了心岸。

翌日清晨,林溪背着画板走向海边那片嶙峋的礁石。她支好画架,调开颜料,凝神捕捉那海天相接处变幻莫测的蓝调。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试图驯服那片深邃的蓝与潮水永恒的呼吸。礁石的另一端,一个陌生的少年正支着画架,专注地描摹着海景。海风淘气地掀翻林溪的速写本,纸页哗啦翻飞如受惊的海鸟。少年眼疾手快地帮她按住,林溪抬起微红的脸道谢,目光却被他画布上那片汹涌的蓝色深深攫住——他的海,竟似奔涌着令人心悸的忧郁力量。少年微笑,眼里有海波荡漾:“苏扬。”两个名字在咸湿的海风里轻轻一碰,仿佛就此锚定了某种奇妙的缘分。

阿海提着修补船体的桐油桶过来,一眼便认出了苏扬:“嘿!是你小子!去年暑假帮我爹修船那个?”原来苏扬早已是这渔村的旧相识,常随他那位海洋生物学家父亲来此。三个年轻人迅速被这夏日的气息黏合在一起。阿海驾着他那艘旧小木船,载着林溪和苏扬驶向海湾深处。小船划开如绸缎般光滑的水面,驶向被海水温柔环抱的无人小岛。他们赤脚踩着微凉的海水追逐浪花,在礁石缝隙间仔细翻寻彩色的贝壳,苏扬则耐心为林溪指认着礁石上附着的藤壶与海葵。那些微小的生命在潮汐间寂静开合,像是大海沉默的密语。

夕阳熔金时分,他们躺在老码头陈旧的木板上,听阿海絮絮叨叨他那些驾船闯荡大海的雄壮梦想,木板在身下发出温厚而古老的吱呀声,应和着絮语。暮色四合,星河低垂,仿佛伸手可及。阿海的声音被海风吹散又聚拢,他说起驾着自己的船去更远的洋面捕捞大鱼,去探索海图上那些引人遐想的空白角落。苏扬则枕着手臂,望着横贯夜空的璀璨银河,轻轻说起自己对绘画的痴迷与那些无法挣脱的犹疑。林溪静静听着,听着潮水在身下码头的木桩间轻拍,仿佛无数个清凉的吻。她悄悄侧过脸,目光掠过阿海憧憬的面庞,最终停驻在苏扬映着星光的眼睛里,那一刻的心跳,竟盖过了温柔的海潮声。

夏日的安宁被一场骤然的台风撕碎。深夜,狂风如失控的巨兽咆哮着撞击门窗,暴雨狂暴地捶打着屋顶。阿海家那艘寄托着梦想的小船在码头猛烈摇晃,像一片无助的叶子。阿海抓起雨衣就要冲入风雨。林溪和苏扬几乎同时拉住他:“一起去!”三个身影顶风冒雨冲向码头,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手电的光柱在狂舞的风雨中艰难地切开一条路,雨水像无数鞭子抽打在脸上,生疼。他们死死拽住缆绳,身体在狂风中绷紧如弓,用尽全身力气将小船向岸边拖拽,缆绳深深勒进掌心,混合着雨水的咸腥与血的微咸。终于将小船拖至安全处,三人瘫倒在湿漉漉的岸边,筋疲力尽,却相视大笑,笑声在风雨中倔强地飞扬,仿佛共同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成人礼,那根缆绳勒出的印记,也成了彼此命运交缠的凭证。

风暴过后,阿海忙着加固他那条宝贝渔船,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里,仿佛已听见了引擎轰鸣着驶向深蓝的召唤。林溪开始默默收拾行李,那本画满了夏日印记的素描本被轻轻合上。离开前夜,她再次来到熟悉的礁石滩。苏扬已在那里,仿佛一种静默的约定。两人并肩坐着,海风轻拂,月光将海面铺成一条碎银闪烁的归途。苏扬从背包里取出一本精心装订的画册递给林溪,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月光:“送给你。”林溪翻开,指尖抚过纸页:她凝神写生的侧影,她低头寻找贝壳时垂落的发丝,她聆听阿海梦想时专注的神情……每一笔线条都浸满了海潮的温柔与少年目光的灼热。她的心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一种无声的潮汐在体内奔涌。“苏扬,”她抬起头,声音微颤,“明年夏天……”后面的话语被海风温柔卷走,但月光下,彼此眼中闪烁的微光,已是不言而喻的答案。

清晨的小站,海风已带上初秋的微凉。外婆和阿海用力朝缓缓启动的车窗挥手,身影在视野中渐渐模糊。林溪紧贴着车窗,直到那熟悉的海岸线终于消失在道路尽头。她低下头,轻轻翻开膝上的画册,指尖停留在最后一页——那是苏扬画下的三人背影,并肩坐在老码头的尽头,面朝大海,头顶是浩瀚无垠的星河。画纸空白处,是他清隽的字迹:“林溪,我们会有无数个夏天。”

巴士载着她驶向山外,窗外的风景流转如时光。她闭上眼,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晚礁石上月光清冽的凉意。原来生命中最宁静的夏天,并非无声的止水;它深藏于风暴中紧握的绳索勒痕里,在画笔下无声的凝望里,在告别时强忍泪水的笑容里——心潮深处最安稳的锚地,正是那些共同搏击过风浪、又彼此照亮过星夜的人所给予的。

海潮低语,岁月漫长,总有一些人、一些夏天,会沉淀为我们灵魂的压舱石。无论日后行至多远,当潮声入梦,便知心港的坐标,永远系于那片共同仰望过的星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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