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毕业求职
2002年的七月,北京的空气像一笼密不透风的蒸笼,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踩上去能感觉到鞋底微微的黏连。李飞拖着半旧的行李箱走出校门时,蝉鸣声正歇斯底里地灌满整条街道,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却驱不散他心头那层薄薄的凉意。
宿舍已经清空了。最后一个离开的室友是本地人,父母开着桑塔纳来接,后备箱里塞满了打包好的书本和被褥,临走时拍着李飞的肩膀说:“别急,凭咱学校的牌子,肯定能在北京站稳脚跟。”李飞当时笑着点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和室友不一样,他的“站稳脚跟”前,横亘着一个不敢细想的数字:三万块。
那是2002年北京户口的“入门费”。对从湖北老山区走出来的李飞来说,这数字比他四年大学的学费加起来还多,足够家里盖三间大瓦房,足够家里买几头牛了。他记得年前跟父亲打电话时,那头的声音带着烟草和尘土的沙哑:“实在不行就回来,家里的地总能养活人。”李飞没接话,只是攥着听筒的手沁出了汗。他读的是全国顶尖的985大学,学的是热门的计算机专业,他总觉得,自己不该再回到那个靠天吃饭的山沟里。
行李箱的滚轮在人行道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路过学校附近的报刊亭时,李飞停下来买了份《北京青年报》。招聘版面上密密麻麻的黑体字挤在一起,像一群跃跃欲试的竞争者。他从头读到尾,手指在“本科以上学历”“北京户口优先”的字眼上反复摩挲,最后还是把报纸叠起来塞进了背包。这一个月,他投出的简历足有三十份,从中关村的科技公司到国贸的外企,信封上的邮票换了一版又一版,却连一封像样的回信都没收到。偶尔有两个电话打来,要么是皮包公司的面试陷阱,要么是得知他没户口时,语气里的热情瞬间冷却。
傍晚时分,李飞挤在合租房的公用电脑前,屏幕上的QQ头像闪个不停。这台二手组装机是他花八百块从学长手里买的,风扇转起来像台破旧的鼓风机,嗡嗡声里,他点开了那个灰了很久的头像——“重庆智联人事科”。
消息是半个月前发的。当时他坐火车回老家过年,途经重庆时在网吧里胡乱投了几份简历,这家国有企业的招聘启事里没提户口,只写着“急需计算机专业技术人员”。他记得自己敲了一大段话,说自己是985毕业,愿意从基层做起,发送成功后就没再留意。
此刻弹出的对话框里,只有一行字:“李飞同学,见信后请于7月15日前到我司人事科面试,联系人王科长,电话023-xxxxxxx。”发送时间是三天前。
李飞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重庆?他对那个城市的印象只停留在火车站台上匆匆瞥见的长江,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泥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蜿蜒。但“国有企业”这四个字,像一根救命稻草,让他在漂浮了一个月后,终于有了可以抓住的东西。
他立刻拨通了那个区号为023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电流的滋滋声,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带着浓重川音的男声响起:“喂,哪个?”
“您好,请问是重庆智联人事科吗?我叫李飞,看到了你们的面试消息……”
“哦,李飞啊,”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收到消息了?15号之前得来哦,过了这个时间就不等人了。”
“我一定到!请问面试需要准备什么材料吗?”
“毕业证、学位证、身份证,原件复印件都带来。其他的来了再说。”王科长顿了顿,补充道,“对了,提前说一声,我们总部在主城区,但现在下面的区县分公司缺人,你要是来,大概率是要分到区县去的,这个有心理准备没得?”
区县?李飞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就算去重庆,至少也是在主城区,总比待在小县城强。但转念一想,他现在还有挑三拣四的资格吗?留在北京,户口是天文数字;回老家,对不起这四年的寒窗苦读。区县就区县吧,至少是国有企业,总比漂着强。
“我有准备,”他咬了咬牙,“只要能入职,去哪里都行。”
挂了电话,李飞立刻查了去重庆的火车。从北京西站出发,有一趟K字头的快车,硬座票价一百多,要走三十多个小时。他翻了翻钱包,里面只剩下不到五百块,是这个月省吃俭用剩下的。够了,他想,只要能抓住这个机会,一切都够了。
第二天一早,李飞退了合租房,把暂时用不上的行李寄回了老家,只带着一个背包和装着证件的文件夹,登上了南下的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泡面味、劣质烟草味混在一起,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变化,从华北平原的麦田,到中原大地的黄土坡,再到进入四川盆地后,连绵起伏的青山和层层叠叠的梯田。
越往南走,空气越潮湿,车窗上凝结出细密的水珠。李飞用手指在玻璃上画着圈,心里一会儿是对未来的憧憬,一会儿又是莫名的惶恐。他不知道那个素未谋面的重庆智联到底是什么样子,不知道那个“区县分公司”具体在哪个角落,甚至不知道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究竟是破釜沉舟,还是饮鸩止渴。
火车在第三天清晨抵达重庆站。走出站台,一股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和北京的干热截然不同,像裹着一层湿漉漉的棉被。他按照王科长给的地址,转了两趟公交车,终于找到了位于江北区的重庆智联总部。那是一栋灰扑扑的五层小楼,门口挂着“重庆智联(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的牌子,字迹有些斑驳,门口的传达室大爷正摇着蒲扇打盹。
面试比想象中简单。王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头发稀疏,说话时总爱用手指敲桌子。他翻了翻李飞的毕业证,看到学校名字时,眼睛亮了一下。
“哦,985的嘛,不错不错。”他点点头,“我们Q区分公司刚成立,正好缺技术人员,那边条件是差点,但机会多。你要是愿意去,下周一就能入职。”
“Q区?”李飞没听过这个名字。
“在渝东南,离主城远点,坐长途汽车大概五个小时。”王科长拿起一张地图,用红笔圈了个地方,“不过离你老家近,临近湖北那边,也就一个多小时车程。”
李飞的心猛地一动。离老家近?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他想象了一下,以后过年回家,不用再挤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只要坐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就能看到父母和姐姐,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我愿意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接下来的手续办得出奇顺利。签劳动合同的时候,王科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李啊,好好干。你们这些名牌大学生,到了基层更要沉得住气。分公司是新成立的,缺人,你有能力,很快就能出头。”
待遇也比李飞预期的好。试用期月薪一千④,转正后二千,公司还管住宿,是分公司附近的一栋两层小楼,专门给单身职工准备的集体宿舍。虽然条件简陋,但至少不用再为房租发愁。
一周后,李飞坐上了去Q区的长途汽车。车子在盘山公路上颠簸,窗外是陡峭的山壁和湍急的河流。五个小时后,当他终于站在Q区分公司的门口时,看着眼前繁华的城区,看着宿舍窗外连绵的青山,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宿舍是四人间,暂时只住了他一个人。他把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一本《C语言程序设计》,一张全家福,还有从北京带来的那只旧水杯。他拧开水杯喝了一口水,水是凉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却让他想起了老家井里的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母亲打来的电话,用的是街上小卖部的座机:“到了吗?注意身体,别太累。”
李飞深吸一口气,回了一句:“到了,都安排好了,还安排了宿舍,放心。”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村庄亮起了点点灯火。李飞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人生要在这个陌生的区县重新开始了。前路或许依旧坎坷,但至少,他不再是那个漂在北京街头,不知何去何从的毕业生了。他有了一份工作,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还有一个离老家很近的坐标。
这就够了,他想。至少现在,这就够了。
第二章:童年
李飞是被冻醒的。
窗外的月光透过木缝渗进来,在地上织出几道惨白的条纹。他缩在被窝里,鼻尖还是冻得发疼,裸露在外的脚踝像贴着两块冰。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吱呀”的呻吟,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是他在Q区分公司宿舍的第三个月,秋意已经漫进了山区,夜里的温度降到了十度以下。宿舍里没有暖气,他盖着公司发的薄棉被,总觉得像盖了层纸。这时他总会想起老家的火塘——那口被烟火熏得漆黑的陶缸,冬天里永远燃着半明半暗的炭火,母亲坐在旁边纳鞋底,火星子偶尔“噼啪”爆开,映得她眼角的皱纹忽明忽暗。
记忆一旦开了头,就像山涧的水流,顺着石缝蜿蜒而下,直抵最幽深的地方。
1986年的春天,李飞出生在鄂西北的大巴山区。那地方偏得很,地图上要放大好几次才能找到个小点,当地人叫它“李家坳”。全村二十几户人家散落在山坳里,房子都是木头和黄泥糊的,屋顶盖着茅草,到了雨季能漏下大串大串的雨珠。
他记事起,家里就总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谷子味。母亲总爱在灶台边跟他念叨分家的事,说这话时,手里的锅铲会把锅底刮得“沙沙”响:“刚分出来那阵,你爷爷奶奶把好田都给了你叔,咱家里就剩下三十斤谷子。那年冬天冷得邪乎,你刚出生没几天,木房的墙还没糊好,四处漏风。有天早上我醒来看你,你脑门上落着一层白花花的雪,小脸冻得通红,可你愣是没哭一声。”
李飞对这段记忆没有印象,但他总觉得自己骨子里带着点山里人的韧劲。六岁那年,他已经能踩着小板凳,踮着脚够到灶台,给下地的父母和做农活的姐姐们煮一锅玉米糊糊。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星溅到他的手背上,他只是皱皱眉,用袖子蹭掉,继续往锅里添水。母亲傍晚回来,看到灶台边码得整整齐齐的碗筷,总会红着眼圈摸他的头:“俺家小飞懂事,比城里孩子强多了。”
放牛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任务。天刚蒙蒙亮,他就牵着家里那头老黄牛,往村后的山坡上走。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草叶上的尖刺划破了小腿,他都不吭声。老黄牛很温顺,总是慢悠悠地啃着草,他就坐在一块青石上,掏出揣在怀里的课本,借着晨光大声朗读。课本的纸页卷了边,封面被汗水浸得发皱,那是他从高年级学生手里借来的旧书。
有一次,他看得太入神,没注意到老黄牛啃到了别人家的麦田里。麦田的主人是村里有名的“倔脾气”,拿着锄头追出来,嘴里骂骂咧咧。李飞吓得赶紧去拉牛绳,却被老黄牛带着往前踉跄,摔在田埂上,膝盖磕出了血。他顾不上疼,爬起来一个劲地鞠躬道歉,直到对方骂累了,挥挥手让他走,他才牵着牛,一瘸一拐地往回走。那天回家,他没敢说膝盖的事,只说是不小心被石头绊倒了。晚上母亲给他洗脚时,看到伤口上结的痂,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往水里加了把盐,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揉着他的膝盖,那力道里带着说不出的疼惜。
上小学后,李飞的成绩从来没掉过班级第一。学校在邻村,要走三公里山路,翻两座山梁。夏天还好,天亮得早,路上能摘到野草莓和山枣;可一到冬天,这条路就成了折磨。他没有棉鞋,只有一双母亲纳的布鞋,后来鞋头磨破了,母亲就用碎布补了又补,最后实在没法补,就给他换了双单胶鞋。那胶鞋是父亲在镇上赶集时买的处理品,前面早就裂开了几个小洞,寒风灌进去,像刀子一样割脚。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就揣着两个红薯出门。山路结了冰,滑得厉害,他走得小心翼翼,偶尔还是会摔一跤,红薯掉在雪地里,沾了层泥,他捡起来吹吹,继续往嘴里塞。走到学校时,他的脚早就冻得失去了知觉,脱鞋的时候,袜子总会和冻得发紫的脚趾粘在一起,一扯就钻心地疼。
教室里没有取暖设备,窗户上糊着的塑料布破了好几个洞,冷风呼呼地灌进来。他的脚在课桌底下慢慢回暖,冻疮开始发痒,接着是火烧火燎的疼。有时候痒得厉害,他就用脚尖在地上蹭,蹭着蹭着就忘了时间,直到老师用粉笔头砸他的桌子,才慌忙坐直身子。
有年冬天特别冷,他的冻疮肿得像馒头,脚趾缝里流着黄水,晚上躺在床上,疼得睡不着觉。母亲坐在他床边,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脚背上,冰凉冰凉的。她找出家里仅有的一小瓶獾油,用指尖蘸着,一点点抹在他的冻疮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等开春了,妈去山里给你挖些治冻疮的草药,”她哽咽着说,“明年,妈一定给你做双棉鞋。”
可第二年冬天,他还是穿着那双单胶鞋。不是母亲忘了承诺,是家里实在没钱买棉花。家里实在太穷了,李飞还有三个姐姐,地里的粮食刚好够一家人吃,没有多余的粮食出售,李飞就更加勤快了,放学回家要喂猪、挑水、砍柴,割草,晚上还要借着煤油灯的光写作业,常常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即便这样,他的作业本永远是最整齐的,字迹永远是最工整的。老师在班会上总说:“李飞这孩子,是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树苗,别看现在不起眼,将来准能长成参天大树。”
李飞那时不懂什么叫参天大树,他只知道,每次拿到奖状,母亲都会把它小心翼翼地贴在堂屋最显眼的墙上,父亲会站在奖状前,看了又看,嘴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他觉得,只要能让他们笑,走再远的山路,受再多的冻,都值。
宿舍窗外的风大了些,吹得窗户“哐当”响了一声。李飞从回忆里回过神,摸了摸自己的脚踝,那里的皮肤光滑,早就没有了冻疮的痕迹。他起身下床,从柜子里翻出一双新买的棉鞋——那是他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三百多块,鞋底厚实,里面毛茸茸的。
他把棉鞋放在床头,手指轻轻拂过鞋面上的绒毛。明天上班,就穿这双吧。他想,母亲要是知道他现在有这么暖和的鞋穿,肯定会很高兴的。
夜色渐深,远处的山影在月光下沉默着,像沉睡的巨人。李飞躺回床上,拉了拉被子,这一次,他觉得被窝里似乎暖和了许多。那些埋在童年记忆里的寒冷和艰难,像一颗颗被岁月打磨过的石子,虽然硌过人,却也悄悄沉淀成了他脚下最坚实的土壤。
第三章:奋斗的中学生
九月的风卷着山坳里的枯叶,掠过乡政府门前那棵老槐树时,李飞正攥着那张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后背的帆布包被大米压得往下坠。包带勒进肩膀的红痕火辣辣地疼,但他盯着中学门口那块掉了漆的木牌,眼里的光比头顶的日头还要亮——这是乡里唯一的中学,是他走了六年山路、在煤油灯下啃完无数本旧课本才换来的门槛。
宿舍在教学楼后头的平房里,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混杂着汗味、脚臭和潮湿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四十来张木板拼成的大通铺占去了屋子大半,靠墙的地方堆着各式各样的布包,地上散落着泥脚印和吃剩的玉米棒。几个早到的男生正光着膀子整理铺位,看见李飞进来,有人叼着烟卷抬了抬下巴:“新来的?找个空地方挤挤。”
李飞没说话,只是把帆布包往墙角一放,蹲下来摸了摸铺板。木板边缘磨得光滑,上头还留着前人刻下的歪扭名字。他从包里掏出母亲连夜缝的粗布褥子,小心翼翼地铺在最靠里的位置——那里挨着窗户,至少能透点光。窗外就是操场,黄土地被踩得结结实实,远处的山影在暮色里连成一片青黛,像极了他每天放学回家时望见的轮廓。
“不用走山路了。”他对着窗户轻声说。以前天不亮就得摸黑出门,冬天的露水能把布鞋浸透,冻得脚趾发麻;赶上雨天,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到学校时裤腿能拧出半盆水。现在住校,省下的两小时路程,刚好够他在晨读前多背一篇课文。
每周日下午,父亲会挑着一担新碾的大米送他来学校。教务处的窗台前总排着长队,学生们把米倒进磅秤上的铁皮桶,换来一沓印着“壹两”“贰两”的菜票。李飞的米总是最饱满的,母亲说“给娃带好米,换的菜票能多打半勺菜”。他把菜票仔细折好塞进铅笔盒,每餐只打一份最便宜的炒南瓜或腌萝卜,偶尔加个馒头,就算是改善伙食。同铺的王磊总笑他“攒钱娶媳妇”,他只是笑笑——他知道,铅笔盒里的每张菜票,都是父母在田里弯腰十次、二十次才长出来的。
教室的灯比家里的煤油灯亮得多,李飞总在晚自习结束后多待半小时。他的课本被翻得卷了边,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连老师都说“李飞的字里能看出一股子劲”。他常想起父亲在油灯下搓着老茧说的话:“咱山里人,想出头就得比别人多下十倍的力气。”这句话像颗钉子,钉在他心里,让他在困得直点头时,总能猛地抬起头,继续盯着眼前的习题。
初三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山桃花刚谢,师范中专的招生简章就贴满了校园。“包分配,毕业就能当老师”——这几个字像磁石一样吸住了李飞的目光。他算过,要是能考上,三年后就能领工资,父亲就不用再扛着粮食去镇上换钱,母亲的药罐子也能换个新的。他把招生简章看了又看,纸角都磨得起了毛,夜里躺在床上,闭着眼都能数出录取条件里的每一条。
摸底考试他考了全校第三,老师拍着他的肩膀说“稳了”。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时,父亲沉默了半晌,只说“爹给你攒着路费”。那阵子他走路都带着风,连背书的声音都比平时响亮,仿佛已经能看见自己站在讲台上的样子。
录取结果出来那天,他挤在公告栏前找了三遍,从头找到尾,就是没有“李飞”两个字。他不信,又找了一遍,手指划过那些陌生的名字,指尖都在抖。旁边有人议论:“听说了吗?第三名被顶了,好像是教育组张组长的侄子。”
“张组长?”李飞猛地回头,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想起上个月去教务处交材料时,撞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拍着主任的肩膀说“我那侄子,还得麻烦你多关照”。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那男人的脸和墙上“教育组领导公示”里的张组长慢慢重合。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学校的,只觉得天旋地转,路边的山桃花落了一地,像被揉碎的希望。回到宿舍,他把那本翻烂的招生简章撕了个粉碎,碎片飘落在大通铺上,混着那些汗味和霉味,像个无声的笑话。王磊想劝他,却被他通红的眼睛吓住了——那里面翻涌着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愤怒和绝望。
“去读高中。”父亲找到他时,裤脚还沾着泥,显然是从田里直接赶来的。“县城最好的高中,爹去给你借钱。”
李飞没说话,只是跟着父亲往亲戚家走。他看着父亲在三爷爷家的门槛前,腰弯得像张弓,双手不停地搓着:“三哥,你看娃这情况,实在没办法了……”三爷爷叹着气进屋,半天摸出一个布包,数了三遍才递过来:“就这些,你数数。”到二伯家时,二婶在屋里摔摔打打,说“自家都快揭不开锅了”,最后还是二伯偷偷塞给父亲几张皱巴巴的钱,让他们赶紧走。
走在路上,父亲把那叠零钱数了又数,一共四百二十七块。他的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皮,数钱时微微发颤,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流,滴在那几张纸币上。李飞看着那滴汗晕开的痕迹,突然觉得喉咙像被堵住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爹,我读。”他哑着嗓子说,“我去县城读高中,我一定考上大学,比当老师还强。”
父亲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像网一样密布,他拍了拍李飞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能把骨头捏碎。“好,好……”他只说得出这两个字,却比任何话都重。
离开乡里的中学那天,李飞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大通铺。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依然飘着熟悉的汗味和霉味。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他背上母亲新缝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裳和父亲借来的学费,一步步走出校门。
路边的山桃花又开了,风吹过,花瓣落在他的肩上。他没有回头,只是把背挺得更直了些。他知道,前面的路会更难走,县城的高中里,肯定有比他更聪明、更有钱的同学,但他不怕。因为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一股被抢走希望后重新燃起的、更烈的火——他要走出大山,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父亲那佝偻的背影,为了那些被顶替的公平,为了证明,山里人的骨头,从来都比石头还硬。
县城的方向在山的那头,李飞迈开脚步,一步步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大山,身前是等待他去闯的世界。
第四章:动乱的高中
九月的鄂西南,暑气还没彻底散去,柏油路面被晒得泛着油光。李飞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母亲连夜烙的玉米饼和几件换洗衣物,跟在同村的两个男生身后,脚步有些发沉地走进了县城第一高中的校门。
校门是崭新的铁栅栏,上面刷着亮闪闪的漆,门柱上“县第一高级中学”几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晃眼。这是整个地区数得着的好学校,李飞考上这里时,龙乡的乡亲们都夸他有出息,说将来准能跳出农门。可此刻,他心里却没多少喜悦,只有一种踏入陌生领地的局促。
同村的王磊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咱们龙乡来的学生多,到时候抱团,没人敢欺负。”
李飞点点头,攥紧了口袋里母亲给的五十块生活费,那是家里卖了半头猪换来的。
报到处挤满了人,家长的叮嘱声、学生的喧闹声混在一起。李飞跟着流程办完手续,领了铺盖卷,被分到了三楼最东头的寝室。寝室是上下铺,住八个人,已经有几个学生先到了,正忙着铺床。李飞刚把被褥放在靠门的下铺,寝室门就被“砰”地一脚踹开。
三个比他们高大半个头的男生走了进来,为首的留着当时流行的郭富城头,嘴角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眼神扫过寝室里的新生,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新来的?”郭富城头开口,声音有点哑,“懂规矩吗?”
寝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新生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说话。
“问你们话呢!”旁边一个瘦高个踹了踹旁边的铁床,发出刺耳的声响,“保护费,每人两块,不交的话,这学也别想安生上了。”
李飞的心猛地一沉。来之前,村里有人提过县城学校不太平,没想到第一天就遇上了。他看向王磊,王磊脸上也带着慌,但还是硬着头皮问:“啥保护费?学校还让收这个?”
“学校?”郭富城头嗤笑一声,上前一步,猛地推了王磊一把,“学校管得着我们吗?在这学校,就得守我们的规矩!少废话,交钱!”
王磊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到了床架,眼里的火气刚冒出来,就被旁边另一个男生的眼神压了下去——那男生手里正把玩着一根铁链,铁链撞击的声音在安静的寝室里格外刺耳。
李飞的手在口袋里攥紧了那张五十块的纸币,手心全是汗。两块钱,够他在食堂吃三顿饭了。可看着对方凶神恶煞的样子,想起出门前母亲“万事忍为上”的叮嘱,他最终还是咬了咬牙,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一块钱,递了过去。
郭富城头接过钱,数了数,又看了看其他几个慢慢掏出钱的新生,满意地拍了拍手:“这就对了,识相点,以后有我们罩着,没人敢欺负你们。”说完,带着两个跟班扬长而去,临走时还故意撞了一下李飞的肩膀。
李飞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空了的手心,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后来他才知道,这所看似光鲜的高中,早已被帮派割据得像个小江湖。90年代末,港片里的古惑仔形象随着录像厅传遍了大街小巷,“兄弟义气”“拳头说话”成了不少半大孩子的信条,加上“读书无用论”的风气蔓延,学校里的帮派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按地域分,有他们龙乡学生组成的“龙帮”,有县城本地学生的“城派”,还有邻县几个乡镇抱团的“河联”,除此之外,还有按年级、甚至按兴趣(比如都爱打架、都爱逃课)组成的小团体。帮派之间划定了势力范围,食堂打饭的顺序、操场打球的场地、甚至是校门口商店的“保护权”,都得靠拳头说话。不交保护费的学生,轻则被堵在厕所里扇耳光,重则被一群人围在操场角落拳打脚踢,老师撞见了,大多也是绕着走——据说有老师试图管过,结果被一群学生堵在办公室骂了一下午,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校长在大会上喊过几次“严禁拉帮结派”,但声音传到下面,早就变了味,成了帮派间互相嘲讽的笑料。
李飞别无选择,只能加入了“龙帮”。说是帮,其实就是一群龙乡来的学生凑在一起,平时互相照应着不被外乡人欺负。龙帮的“老大”是个高二的男生,叫赵强,据说在老家时就打遍全村无敌手,脸上一道从眉骨到脸颊的疤,据说是跟人抢地盘时被啤酒瓶划的,这道疤也成了他“威风”的象征。
李飞不爱惹事,每天按时上课、上自习,可麻烦总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他。有时候去食堂打饭,会被城派的学生故意撞翻餐盘;有时候在操场跑步,会被人故意伸脚绊倒;有一次他晚自习后回寝室,在楼梯口被几个不认识的男生拦住,搜走了他口袋里仅剩的五毛钱。
他不是没想过反抗,可每次看到对方人多势众,想起家里的困境,那点反抗的念头就像被浇了水的火星,灭了。他只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习上,成绩单成了他在这片混乱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第一次月考,他考了班里第八名,拿到成绩单那天,他躲在操场角落,偷偷哭了一场——至少,他还没彻底被这里改变。
平静(如果这能算平静的话)的日子没过多久,一件让他至今想起都心头发紧的事发生了。
开学第一周的周末,寝室里几个没去过县城的男生约着一起去城区逛逛。李飞也想去看看,长这么大,他只在镇上赶过集。几个人揣着几块钱,沿着公路走到县城中心,看了百货大楼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在电影院门口看了海报,还在路边摊买了根一毛钱的冰棍,算是开了眼界。
下午回到学校时,太阳已经西斜。走到寝室门口,李飞就发现不对劲——寝室门的锁头被撬了下来,歪歪扭扭地挂在门鼻上。
他心里“咯噔”一下,冲进去一看,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放在床尾的那个蓝色布包里,母亲特意给他新买的一条卡其布裤子和一双回力鞋不见了。那裤子是母亲托人在县城买的,花了十五块;那双鞋是他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加上父亲给的钱,才凑够买的,足足二十块。那是他唯一一套像样的衣服和鞋子,准备在重要场合穿的。
同寝室的另一个男生也叫了起来,他的一个搪瓷缸和半块肥皂也没了。
李飞瘫坐在床沿上,看着空荡荡的布包,眼前一阵发黑。他想起母亲买裤子时反复叮嘱“别弄脏了”,想起自己拿到新鞋时小心翼翼试穿的样子,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想去找老师,可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看到昨天收保护费的那个郭富城头正从里面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苹果,和老师有说有笑的。他瞬间明白了,找老师没用。
他想去找赵强,让龙帮的人帮忙找回来,可赵强听完他的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丢了就丢了,下次看好东西。在这学校,丢点东西算啥?以后机灵点。”那语气,就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飞回到寝室,看着被撬坏的门锁,看着空荡荡的布包,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片混乱的冰冷。他没有哭太久,只是默默地把布包叠好,塞进床底。从那天起,他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藏在枕头下,晚上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日子在打架斗殴的喧嚣和小心翼翼的提防中一天天过去。今天是龙帮和河联的人在厕所里打了一架,有人被打破了头;明天是城派的人抢了低年级学生的饭票,被堵在操场角落里揍了一顿;后天又是哪个帮派的老大被高年级的人“教训”了,要找机会报复。
李飞的成绩一直在班里前十名徘徊,这成了他在这片泥沼里唯一的光。可他知道,自己正在被慢慢改变。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和阴郁,有时候在课堂上,窗外传来打架的吵闹声,他会下意识地握紧拳头,直到老师点他的名字,才猛地回过神来。
高二开学时,李飞的个头蹿高了不少,常年干农活练出的力气也显现出来,加上在龙帮里混得熟了,知道哪些人不能惹,哪些事可以忍,他被欺负的次数渐渐少了。偶尔,赵强会带着他和几个老乡去“收账”——就是向新来的龙乡学生收保护费,然后把钱统一交给赵强,再由他去打点更上面的人。
第一次跟着去收保护费时,李飞的手一直在抖。看着新生像当初的自己一样,眼里带着恐惧和不甘,掏出皱巴巴的钱,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赵强拍着他的肩膀说:“这钱不是白收的,咱们得保护他们,不能让城派的人欺负到龙乡人的头上。”他只能硬着头皮接过来,把钱递上去,一句话也不说。
他知道自己正在滑向一个深渊,可四周都是泥潭,他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高三那年的春天,一场更大的风暴降临了。
那天早上,李飞和几个龙帮的兄弟去校外的早点摊吃早饭。刚坐下没多久,就看到几个城派的学生也走了过来,为首的是城派的“老大”,外号“豹子”,据说以前是县城里的小混混,靠关系进了这所学校。
豹子看到李飞他们,故意撞了一下端着豆浆的龙帮成员,豆浆洒了对方一身。
“眼睛瞎了?”龙帮的人骂了一句。
“就撞你了,咋地?”豹子嗤笑一声,身后的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龙乡来的土包子,也敢在县城的地盘上横?”
双方很快就吵了起来,推搡间,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一拳打在了豹子的脸上。这下就像点燃了炸药桶,双方立刻扭打在一起。李飞被卷在中间,有人抓他的头发,有人踹他的腿,他下意识地挥起拳头,打在了一个人的肚子上。
很快,有人跑去学校喊人。等李飞反应过来时,操场已经被人挤满了。龙帮的人从各个角落涌出来,手里拿着木棍、砖头,甚至还有人扛着扫帚柄;城派的人也不甘示弱,有人翻出了体育室的铅球,有人手里攥着碎掉的啤酒瓶。
“打!给我打!”赵强的声音嘶哑,脸上带着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弄死他们!”豹子也红了眼,指挥着人往前冲。
李飞被裹挟在人群里,只能跟着往前跑。他看到有人被打倒在地,立刻就有十几只脚踩上去;他看到有人拿着砖头狠狠砸在别人头上,鲜血瞬间流了满脸;他听到惨叫声、怒骂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场失控的噩梦。
他不知道自己打了谁,也不知道谁打了他。他只知道挥起拳头,挡住砸过来的木棍,机械地往前冲。直到警笛声由远及近,人群才像潮水一样散去,留下一地狼藉——折断的木棍、带血的砖头、散落的鞋子,还有几滩刺目的血迹。
那次斗殴成了这所学校历史上最大的丑闻。警察来了,校长被撤职,十几个带头的学生被开除。李飞虽然没被开除,但档案里赫然写着“参与聚众斗殴,性质恶劣”。老师们看他的眼神也变了,曾经的“优等生”标签被撕掉,换上了“坏学生”的标签。
他的成绩一落千丈,从班里前十滑到了中游。他坐在教室里,看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脑子里却全是操场上混乱的画面。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李飞看着那些晃动的影子,突然觉得很疲惫。这所高中,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所有人都卷了进去,没人能独善其身。而他的青春,就在这场无休止的动乱里,一点点被消磨,染上了洗不掉的灰黑色。
第五章:落榜
蝉鸣聒噪的六月,空气里弥漫着燥热与焦灼。高考的铃声像一道分水岭,落下时,李飞走出考场,腿都是软的。他没敢和同学对答案,脑子里反复回放的,是语文考试时那支被硬生生折断的钢笔——墨囊里的蓝黑色墨水洇染开来,在试卷上晕出一片狼藉,也像一块脏污,糊住了他所有的希望。
进考场前,他在教学楼的拐角被几个身影堵住了。为首的是豹子的跟班,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李飞,听说你复习得不错啊?想考大学,飞黄腾达了?”
李飞心里一紧,握紧了手里的文具袋,那里面装着他攒了很久才买的钢笔,笔杆上的漆都磨掉了一块。“让开。”他声音发沉,知道躲不过去。
“让开?”对方嗤笑一声,猛地伸手夺过他的文具袋,掏出那支钢笔,“就凭你?也配用这么好的笔?”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钢笔被生生掰成了两段。
“你们干什么!”李飞急了,想抢回来,却被另外几个人死死按住。
“干什么?”那人把断成两截的钢笔扔在地上,还用脚碾了碾,“给你提个醒,龙乡的土包子,就该待在土里,别想着往天上飞。”说完,一群人扬长而去,留下李飞蹲在地上,看着那支断笔,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开考铃声已经响起,他只能捡起地上的铅笔,冲进考场。语文考试需要用钢笔作答,铅笔填写的部分按规定是无效的。他握着铅笔,手一直在抖,看着作文题目的格子,脑子里一片空白。最终,他还是用铅笔写完了整篇作文,字迹潦草得连自己都认不出——他抱着一丝侥幸,或许阅卷老师会网开一面?
成绩出来那天,李飞是跑着去学校看榜单的。红纸上的名字密密麻麻,他从第一名开始找,眼睛扫过一行又一行,心一点点往下沉。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李飞”两个字。
他不信,又挤到前面,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对,手指在纸上划过,指尖都磨得发烫。还是没有。旁边有人议论:“哎,你看没?李飞居然落榜了,他平时成绩不是挺好的吗?”“谁知道呢,可能发挥失常了吧……”
发挥失常?李飞苦笑了一下,嘴角尝到一丝苦涩。他慢慢走出人群,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他想起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喂猪、下地,汗珠子摔在田埂上摔成八瓣;想起父亲为了给他凑学费,挨家挨户去借钱,腰弯得像个虾米,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想起自己拿到成绩单时,偷偷在被窝里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让他们挺直腰杆……
所有的画面在脑子里交织,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他走到学校后面的小河边,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呜咽,最后变成撕心裂肺的痛哭。他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他们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对不起他们夜里翻来覆去的叹息,对不起他们把所有希望都压在他身上的眼神。
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父母正在院子里收拾农具,看到他回来,母亲立刻迎上来:“飞儿,成绩出来了?考上了吗?”
李飞看着母亲眼里的期待,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咚”地一声跪在屋檐下,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声音哽咽:“爸,妈,我没考上……”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猪圈里传来猪哼哼的声音。父亲手里的旱烟杆停在半空,火光在昏暗中明灭了一下,他沉默了很久,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像一块石头,砸在李飞的心上。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蹲下身,想拉李飞起来,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只是抹着眼泪说:“孩子,别难过,你平时成绩那么好,是不是出啥意外了?”
李飞的头埋得更低了。他不能说,不能告诉母亲学校里的帮派,不能说那支被折断的钢笔,不能说自己在考场上的绝望——这些事,只会让他们更担心,更难过。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有意外,就是我没考好。过几天,我跟村里的人去沿海打工,我会努力挣钱的,供家里用,也供大姐出嫁。”
父亲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背好像更驼了。母亲也没再问,抹了把眼泪,转身进了屋,很快,屋里传来切菜的声音,一下一下,格外沉闷。
李飞就那么跪着,直到膝盖发麻。后来父亲说了句“起来吧,吃饭了”,他才慢慢站起来,腿都直不起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飞跟着父母下地干活。太阳毒辣,他挥舞着锄头,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心里的愧疚。汗水湿透了衣服,黏在身上,他也不觉得难受,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这天傍晚,他刚把农具扛回家,准备跟父母说去广东打工的事已经和村里人说好,父亲突然放下旱烟杆,看着他说:“飞儿,你跟我来。”
李飞跟着父亲进了里屋,父亲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子,打开锁,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是一沓皱巴巴的钱,最大的面额是十块,还有不少一块、五毛的零钱。
“我打听了,”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邻县的高中招复读生,学费加上杂费,大概要八百块。这些是家里攒的,不够的话,我明天去把那两头猪卖了,再去跟你三叔借点,应该就够了。”
李飞猛地抬头,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那两头猪是母亲精心养着的,就等着大姐秋天出嫁时办宴席用的,是家里撑门面的指望。“爸,不行!”他声音发颤,“不能卖猪,大姐出嫁还要用……”
“嫁女儿是大事,读书更是大事。”父亲打断他,眼神很坚定,“我这辈子没读过书,只能跟土坷垃打交道,知道有多难。你底子好,再努力一年,肯定能考上。读书才是咱们农村人最好的出路,不然,就只能像我这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母亲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件洗干净的衬衫,递给他:“飞儿,你爸说得对,再去读一年。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妈再去卖点鸡蛋,总能凑够的。”
李飞看着父母布满皱纹的脸,看着那沓浸透着血汗的钱,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下来。他走到院子里,看到大姐正坐在门槛上纳鞋底,赶紧走过去,哽咽着说:“姐,对不起……”
大姐抬起头,笑了笑,用手背擦了擦他的眼泪:“傻弟弟,跟姐说啥对不起。你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了,姐脸上也有光。宴席啥的,简单点办就行,不重要。”
李飞咬着牙,用力点了点头。他在心里默默发誓,这一年,他一定要抛开所有杂念,拼尽全力,绝不能再让父母失望,绝不能辜负家里的付出。他要让他们因为自己而骄傲,要让龙乡的人知道,李飞不是孬种。
复读的日子在邻县的高中开始了。这所学校的秩序确实好得多,虽然也有零星的帮派苗头,但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地收保护费、在校园里大打出手。偶尔有以前认识的龙帮成员找到他,想拉他“入伙”,都被他冷冷地拒绝了。
“我是来读书的,不是来打架的。”他每次都这么说,眼神里的坚定让对方知趣地离开。
他把自己埋进了书本里,成了学校里最刻苦的学生。天不亮就起床,在路灯下背单词、记公式;晚上宿舍熄灯后,他就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书,直到眼皮实在睁不开;周末别人去逛街、打球,他就在教室里刷题,一坐就是一天。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课本、试卷和密密麻麻的笔记,曾经的阴霾被他强行压在心底,成了鞭策自己的动力。
他的成绩进步飞快,很快就稳定在年级前三名,老师都说他“很有潜力,考个好大学没问题”。
九十年代的高考,还是先填志愿再考试。李飞拿着志愿表,犹豫了很久。他想去大城市,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也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最终,他在第一志愿栏里填了武汉大学——那是湖北的老牌985大学,离家不算太远,名气也响,他觉得凭自己的实力,应该能考上。
高考结束后,李飞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放松,而是每天帮家里干活,心里却像揣着块石头,坐立不安。查分那天,他紧张得手心冒汗,电话那头报出分数时,他愣了好几秒——比他预估的低了一点,离武汉大学的录取线,正好差了一分。
那一分,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把他的希望又一次打落谷底。他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的山,心里一片茫然,难道自己真的没有上大学的命吗?
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县教育局打来电话,说他因为分数够了本科线,且服从调剂,被北京的一所985大学录取了,录取通知书已经寄出来了。
挂了电话,李飞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疯了一样冲进屋里,对着正在喂猪的父母大喊:“爸!妈!我考上了!我被北京的大学录取了!985!”
父亲手里的猪食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李飞,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母亲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一边掉一边笑:“好,好,我儿子有出息了……”
没过几天,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村里。红色的封面,烫金的校徽,在阳光下格外耀眼。村里人都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哎呀,李飞考上北京的大学了!还是985呢!”“咱们龙乡,还没出过这么厉害的大学生呢!”
李飞拿着录取通知书,看着父母脸上从未有过的笑容,看着他们挺直的腰杆,看着大姐眼里的骄傲,心里百感交集。那些曾经的痛苦、挣扎、绝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值得。他知道,自己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没有辜负那两头卖掉的猪,没有辜负自己复读时熬过的每一个夜晚。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仿佛能看到北京的模样。那里有崭新的校园,有未知的未来,更有他用汗水和坚持换来的、不一样的人生。龙乡的第一个985大学生,这个头衔沉甸甸的,但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他的路,才刚刚铺开。
第六章:卑微的大学生活
九月的北京还浸在秋老虎的余威里,李飞拖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走出火车站时,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在下巴尖聚成一小滴,啪嗒砸在磨得发亮的解放鞋鞋面上。帆布包里裹着母亲连夜烙的二十个玉米饼,用塑料袋层层裹着,防着潮气,也防着被人看见——那是他能想到的、能撑过最初几天的口粮。
报到处的学姐接过他的录取通知书时,眼睛在他那身洗得褪色的蓝布褂子上顿了顿,又很快移开,笑着指向前方的宿舍楼:“男生在三号楼,三楼左转第三个房间。”李飞道了谢,攥着帆布包的带子往前走,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周围穿梭的学生们背着亮闪闪的双肩包,穿着他只在电视上见过的T恤和运动鞋,三三两两地用他听不太懂的京片子说笑,空气里飘着一种他说不上来的、属于大城市的味道,混合着香水和洗发水的气息,和他身上玉米饼的麦香格格不入。
宿舍是六人间,李飞推门进去时,五个床位已经有四个铺好了。靠门的男生正对着一面小镜子摆弄头发,见他进来,抬头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新同学?我叫张超,北京本地的。”他指了指桌上的索尼随身听,“刚买的,音质绝了。”李飞“嗯”了一声,把帆布包放在最后一个空床位上,包里的玉米饼硌得他手心发疼。
真正的冲击是在食堂到来的。第一天中午,李飞跟着人流排队,看着窗口上方的价目表,眼睛像被针扎了似的疼。最便宜的素菜套餐三块五,一荤一素五块,带肉的汤面八块。他在心里默算,父母临行前塞给他的二百块钱,是他们卖了半亩地的玉米才凑出来的,要是顿顿吃最便宜的套餐,一个月下来光吃饭就得三百多——这还不算要买的课本、笔记本,还有冬天要穿的厚衣服。
排队的队伍往前挪,前面的女生点了一份糖醋里脊,递过去十块钱,找零的时候随手把一张一块的纸币塞进了裤兜。李飞攥着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手指在布料上掐出几道印子,最终还是转身走出了食堂。
那天下午,他没去参加新生破冰活动,而是凭着路人的指点,倒了两趟公交车,找到了学姐说的那个批发市场。市场里弥漫着纸箱和塑料袋的味道,他在一个堆满方便面的摊位前站了很久,最终用四十块钱买了一箱最便宜的红烧牛肉面。老板额外送了他两袋,他道了谢,抱着纸箱往回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纸箱的棱角硌得胳膊生疼,心里却踏实了些——这样算下来,一天两包面,再加上从家里带来的玉米饼,应该能撑到下个月。
日子就这样在计算中过了下来。每天早上,他等宿舍的人都走光了,才从床底摸出一包方便面和半个干硬的玉米饼,就着食堂免费的热水咽下去。中午和晚上,他总是等食堂快关门的时候才去,买一份最便宜的素菜,就着面汤吃,这样既能省下钱,又能避开同学的视线。张超他们偶尔会喊他一起去吃饭,他总说自己肠胃不好,吃不了油腻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不再喊他了。
他的床铺在最靠里的角落,床底下永远放着半箱方便面,用一个旧纸箱盖着。有一次张超无意中踢到了纸箱,“咦”了一声,他慌忙说里面是杂物,张超也没多想,转身去接电话了,他却在那一瞬间攥紧了拳头,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九月底的一天,班长在班群里发了通知,说周末组织全班去校外的餐馆聚餐,每人交三十块钱。消息发出来的时候,李飞正在图书馆里抄笔记,那本从学长那里借来的英语教材,上面的单词他认识没几个,老师上课说的话更是像听天书。他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三十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是他三天的饭钱,够买五包方便面,够他多撑一个星期。
他在图书馆的角落坐了很久,直到闭馆的铃声响起,才慢慢站起身。走回宿舍的路上,秋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有点疼。他想了无数个理由,最终在班群里回了一句:“不好意思,我那天可能有点发烧,去不了了。”
聚餐那天,宿舍里的人都换上了新衣服,张超喷了点古龙水,笑着问他:“真不去啊?听说那家餐馆的烤鸭特地道。”李飞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含糊地说:“头疼得厉害,你们去吧。”
门“砰”地一声关上,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掀开被子坐起来,从床底摸出一包方便面,干嚼着吃。窗外传来远处餐馆方向隐约的笑声,他把脸埋在膝盖里,嘴里的面渣剌得喉咙发疼。他想起临走前母亲往他包里塞钱时,偷偷抹眼泪的样子,想起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说“到了北京,别让人看不起”,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用力抹了把脸,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会好的,等以后有钱了,想吃什么吃什么,想请谁吃饭请谁吃饭。
生活的窘迫还能靠着省吃俭用勉强应付,学习上的差距却像一道鸿沟,横在他面前。英语课上,老师全程用英语讲课,张超他们能和老师对答如流,甚至还能开玩笑,李飞却只能低着头,盯着课本上那些扭曲的字母,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计算机课更让他无地自容,机房里的电脑他只在镇上的网吧见过一次,别人手指在键盘上翻飞,他连开机键都要找半天,老师让做的练习题,他对着屏幕看了一节课,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有一次计算机老师点名让他演示操作,他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手指在键盘上抖个不停,半天没按对一个键。后排传来几声压抑的笑声,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感觉全班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老师最终让他坐下了,没说什么,但那眼神里的无奈,比任何指责都让他难受。
期末考完试,李飞看着自己英语和计算机的成绩,红着眼圈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夜风很冷,吹得他直打哆嗦,却吹不散心里的憋屈。他给家里写了封信,说暑假不回去了,在北京找份工作,既能挣点钱,又能跟着老师补补课。信里,他没说自己顿顿吃方便面,没说计算机课上的窘迫,只说北京很好,同学很好,老师很照顾他。
寄完信的那天下午,他在学校附近的餐馆找到了一份洗碗的活,管吃住,一个月还能给三百块钱。老板领着他去看后厨,油腻的瓷砖墙,堆成小山的碗碟,抽油烟机嗡嗡地响。李飞站在那里,看着窗外阳光穿过树叶洒在地上,突然觉得心里亮堂了些。
他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那些来自大城市的优越感,那些因为贫穷而产生的自卑,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但他也相信,就像家乡田埂上的野草,再贫瘠的土地,只要肯扎根,总能熬到春天。
暑假的第一个清晨,李飞在后厨的水龙头下搓洗着油腻的盘子,泡沫溅了一身。窗外传来早班车进站的声音,他抬起头,看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嘴角慢慢向上扬了扬。
第七章:转机
六月的风卷着梧桐絮子扑在窗上,李飞盯着计算机课本上跳跃的光标,胃里又开始隐隐发空。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七点,食堂的廉价汤面该收摊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五块钱,最终还是关掉了电脑。
走出电教楼时,暮色已经漫过篮球场。几个穿着球衣的男生勾肩搭背往校外走,讨论着晚上要去吃烧烤,冰镇啤酒的泡沫声仿佛就在耳边炸开。李飞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边,风一吹就贴在细瘦的手腕上。
这是他在大学的第二个年头。十七岁的年纪,身高蹿到了一米七,体重却始终徘徊在九十斤上下。每次体育测试,他都是长跑队伍里被远远甩在最后的那个,班主任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叹气,说"这孩子怎么跟根豆芽似的"。他听了只是低头笑,没人知道他每天早上啃的是前一天剩下的干馒头,中午在食堂只敢买五毛钱的米饭配免费的咸菜,晚上要么是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要么就干脆啃方便面。
英语和计算机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两块石头。高中没摸过电脑的他,对着键盘就像对着天书,每次上机课都紧张得手心冒汗;英语听力更是让他头疼,耳机里叽里呱啦的音节像是在嘲笑他贫瘠的词汇量。上学期的补考通知贴出来时,他在布告栏前站了很久,直到暮色把"不合格"三个字泡得发涨。
回到宿舍时,张超正对着镜子摆弄新发型,发胶的香味呛得李飞咳嗽了两声。"飞子,今晚联谊去不去?外语系的女生组织的,听说有跳舞环节。"张超转过身,白衬衫的领口敞着,露出里面新买的项链。
李飞把书包往床底塞,声音闷闷的:"不去了,我得看书。"
"看啥书啊,再看也不能当饭吃。"张超走过来拍他肩膀,"去见见世面嘛,总不能四年都窝在教室里。"
李飞抬头看了眼张超手腕上的电子表,那是他上个月生日时家里给买的新款,据说要两百多块。他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真不去了,明天还有早课。"
张超撇撇嘴,转身跟其他人说笑去了。宿舍里很快热闹起来,大家讨论着要穿什么衣服,带什么礼物,只有李飞缩在角落,翻开了那本卷了边的英语词典。窗外的月光透过铁栅栏照进来,在他瘦骨嶙峋的手指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联谊会的那天晚上,李飞终究还是被张超拉去了。活动在学校的大礼堂举行,彩色的气球挂在墙上,扩音器里放着当时最流行的歌。女生们穿着漂亮的裙子,男生们西装革履,一个个容光焕发。李飞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门口像个误入的异类,手心的汗把衣角都浸湿了。
"去啊,跟她们跳支舞。"张超推了他一把,自己已经拉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女生进了舞池。
李飞看着旋转的裙摆和飞扬的笑靥,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他看到有人端着饮料走过,玻璃杯上的水珠折射出刺眼的光;听到有人在讨论周末去哪家西餐厅,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这些热闹都不属于他,就像橱窗里的精致蛋糕,他只能隔着玻璃看看,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一曲终了,灯光暗下来,他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溜出了礼堂。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他沿着操场的跑道慢慢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草丛里的虫鸣此起彼伏,他突然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不是委屈,也不是难过,就是一种很深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漫过胸口。
转机是在七月初到来的。那天他刚打扫完阶梯教室,正蹲在走廊里擦栏杆,系主任突然走了过来。"李飞,这里有份勤工俭学的申请表,你填一下。"主任递过来一张表格,"每天早上打扫教学楼的公共区域,一个月补贴两百二,够你改善改善伙食了。"
李飞愣住了,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他赶紧捡起来,手忙脚乱地擦着桌子:"真的吗?我可以吗?"
主任笑了:"当然可以,我看你平时挺勤快的。填好明天交给我就行。"
那天下午,李飞收到了二姐的来信。信里说她中专毕业了,被分配到县里的供销社工作,每个月能领一百八十块工资,以后可以每个月给他寄一百块。"弟,你在学校别太省,多买点肉吃,长壮点。"二姐的字迹歪歪扭扭,却烫得他眼眶发热。
他算了笔账,二姐寄的一百块,加上勤工俭学的两百二,每个月能有三百二十块。除去必要的开支,终于可以不用顿顿吃方便面了。他跑到食堂,第一次点了一份红烧排骨,看着油汪汪的肉块,眼泪差点掉进碗里。
生活像是突然透进了光。他开始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拿着拖把和抹布在教学楼里忙碌。擦栏杆时能闻到清晨的槐花香,拖地时能听到晨读学生的背书声,这些细微的声响和气味,都让他觉得踏实。月底拿到工资那天,他把钱小心翼翼地分成几份,用信封装好,藏在枕头下的旧球鞋里。
同寝室的李悦是第一个发现他变化的。这个戴眼镜的男生总是笑眯眯的,据说跟李飞五百年前是一家。有天晚上,李飞正啃着新买的面包,李悦凑过来说:"飞子,暑假想不想打工?我表哥开了家磁带公司,最近要腾仓库,缺个人手,一天五十块。"
李飞的眼睛亮了:"真的?干什么活?"
"就是搬搬箱子,整理库存,不累的。"李悦推了推眼镜,"包午饭,中午有肉。"
那个暑假,李飞几乎天天泡在磁带仓库里。三伏天的仓库像个蒸笼,一箱箱磁带压得他胳膊发酸,汗水浸透了背心,贴在背上像块湿抹布。但每次想到一天能挣五十块,想到中午能吃到带肉的盒饭,他就浑身是劲。有次搬箱子时不小心蹭破了膝盖,他抹了点红药水,第二天照样准时到岗。
二十三天后,老板把一千一百五十块钱交到他手里。崭新的钞票带着油墨味,李飞数了三遍,才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走出公司大门时,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突然想做点什么,约了李悦。
"悦子,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学校外面的小餐馆里,李飞点了红烧鱼、回锅肉,还有一个番茄鸡蛋汤。菜端上来时,热气腾腾的,肉香混着饭香钻进鼻子里。李悦吃得不亦乐乎,李飞却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看着他笑。
"你怎么不吃啊?"李悦嘴里塞得鼓鼓的。
李飞夹了块鱼肉,慢慢嚼着:"就是觉得,挺好的。"
是啊,挺好的。不再为每天的饭钱发愁,不用对着不及格的成绩单彻夜难眠,甚至能请朋友吃顿像样的饭。窗外的路灯亮了,照在桌面上,也照亮了李飞眼里的光。
从那以后,李飞的生活像是上了轨道。他一边上课,一边打工,周末还去图书馆补课。英语听力听不懂,他就把课文录下来,走路时、打扫卫生时都戴着耳机;计算机操作不熟练,他就趁没人的时候留在机房练习,直到手指酸痛。他的体重慢慢涨到了一百斤,脸上有了点血色,长跑测试虽然还是最后一名,但至少能坚持跑完全程了。
毕业那天,当校长念到他的名字,把毕业证和学位证书递到他手里时,李飞的手微微发颤。阳光透过礼堂的穹顶照下来,落在烫金的字上,也落在他崭新的衬衫上——那是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为了这一天。
走出校门时,李悦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就是社会人了,加油啊。"
李飞笑着点头,心里却清楚,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但他不怕了,就像那些在仓库里搬过的箱子,再重,一步一步挪,总能挪到终点。风从街对面吹过来,带着夏末的热气,他紧了紧手里的证书,朝着公交站走去。那里有他的下一班车,通往一个叫做"未来"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