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边雪

砚边雪

民国二十六年,沪上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潮意,把沈砚之的西装裤脚浸得发沉。他刚从法租界的会审公廨出来,黑色公文包上还沾着雨珠,却在看见巷口那抹熟悉的青色时,脚步蓦地顿住。

苏听白撑着一把竹骨伞,立在“闻墨堂”的木招牌下,青布长衫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素白的衬布。他手里攥着支狼毫笔,笔尖还凝着一点未干的朱砂,见沈砚之过来,眼底先漾开些笑意:“沈律师,今日倒比往常早。”

沈砚之走近了,才发现苏听白的指尖冻得发红,想来是在雨里等了许久。他把自己的黑呢大衣脱下来,不由分说地裹在对方身上,指尖触到对方微凉的脖颈时,两人都顿了顿。“不是让你在店里等?”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责备。

苏听白低头理了理大衣领口,那衣料上有沈砚之身上惯有的、淡淡的雪茄与墨水混合的味道,让他莫名安了心。“新研了松烟墨,想着你今晚要写诉状,用这个更顺笔。”他说着,从伞下侧身让开,露出身后店里案上摆着的一方新墨,墨锭上还留着他刚刻好的“砚”字。

沈砚之的心像被雨浸软的棉絮,轻轻一按就泛开温意。他是留洋归来的律师,天天在法庭上唇枪舌剑,见惯了人心险恶;苏听白是守着祖上传下的笔墨店的匠人,指尖只沾墨香,不碰俗世纷争。本该是两条平行线,却因三年前沈砚之来买一方能写出铁画银钩的墨锭,就此缠在了一起。

后来沈砚之常来,有时是买墨,有时是借个安静地方写文书。苏听白从不多问,只默默温一壶茶,在他写得久了时,递上一块清甜的桂花糕。有次沈砚之替一个被外国商人坑了的绸缎庄老板打官司,对方势力大,他连着几晚没合眼,最后在“闻墨堂”的案上趴着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苏听白的薄毯,案头的茶还温着,旁边放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苏听白清秀的字迹:“笔锋易折,人心难摧,沈律师且惜力。”

那纸条被沈砚之夹在最常用的法典里,每次翻到,都觉得心里有团暖火在烧。

可这暖火,在乱世里总显得格外脆弱。这天晚上,沈砚之在“闻墨堂”写诉状,苏听白在旁边磨墨。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隐约能听见远处巡捕房的警笛。沈砚之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忽然开口:“听白,我接了周先生的案子,他藏了些学生的进步刊物,日本人要抓他。”

苏听白磨墨的动作没停,墨条在砚台里轻轻旋转,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知道。”他抬起头,眼底没有丝毫慌乱,“你要救他,对吗?”

沈砚之点头,喉结动了动:“这案子风险大,可能会连累你。”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大不了带着苏听白离开沪上,去重庆或者昆明,总有能容得下他们的地方。

苏听白却笑了,他放下墨条,拿起案上那支狼毫笔,蘸了刚磨好的墨,在宣纸上写下“守心”两个字。墨色浓黑,力透纸背。“沈律师守的是法理人心,我守的是这砚台,还有你。”他把笔递给沈砚之,“你尽管去做,这里有我。要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这‘闻墨堂’的后院,还藏着些我父亲留下的盘缠,足够我们去南方了。”

沈砚之接过笔,指尖传来笔杆的温热,还有苏听白留在上面的温度。他看着宣纸上的“守心”二字,忽然觉得那些压在肩上的重担,好像也没那么沉了。窗外的雨还在下,可店里的灯却亮得温暖,砚台里的墨香与茶气缠绕在一起,成了乱世里最安稳的模样。

后来沈砚之终究是打赢了官司,周先生平安离开沪上。只是他自己却被日本人盯上,不得不连夜离开。苏听白把他送到码头,临走时,把那方刻着“砚”字的墨锭塞到他手里:“带着它,就当我陪着你。等战事平息了,我在‘闻墨堂’等你回来,再给你磨最好的墨。”

沈砚之攥着那方墨锭,指尖几乎要嵌进墨里。他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喉咙发紧,最后只说了句:“等着我。”

船开的时候,苏听白还站在码头上,青布长衫在风里飘着,像一面小小的旗。沈砚之站在船舷边,看着那抹青色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雾色里。他把那方墨锭贴身放着,墨香混着他的体温,成了他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唯一的念想。

再后来,抗战胜利,沈砚之第一时间赶回沪上。可“闻墨堂”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战火把木招牌烧得只剩半截,店里的案台也碎了。沈砚之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疯了似的在附近打听苏听白的消息,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有天,他在一个旧货市场里,看见一个小贩在卖旧墨。其中一方墨锭上,赫然刻着一个“砚”字。沈砚之的心脏猛地一跳,抓着那方墨锭追问小贩墨的来历。小贩说,这是从一个姓苏的先生手里收来的,那位先生去年得了重病,临死前还嘱咐,要是有人来问这方墨,就告诉他,“闻墨堂”的后院,埋着他当年藏的东西。

沈砚之疯了似的跑回“闻墨堂”,在后院里挖了很久,最后挖出一个木盒。盒子里,除了当年苏听白说的盘缠,还有一叠信。信上的字迹,是他熟悉的清秀,每一封都写着“致砚之”,却都没有寄出。

最新的一封,是苏听白病重时写的,字迹已经有些潦草:“砚之,我恐怕等不到你回来了。沪上的雨还是那么潮,我总想起你第一次来买墨的样子,西装革履,却对着一方墨锭研究了半天。我这一辈子,守着笔墨,守着你,不觉得亏。要是你回来了,看到这封信,就把我埋在‘闻墨堂’的后院吧,这样,我就能等着你来,再给你磨一次墨了。”

沈砚之握着信纸,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像当年苏听白磨墨时,不小心溅在宣纸上的墨点。他在“闻墨堂”的后院,亲手种下一棵桂花树,把苏听白的骨灰埋在树下。每年秋天,桂花开的时候,满院都是花香,混着淡淡的墨香,像苏听白还在的时候一样。

他重新修了“闻墨堂”,还是原来的样子,案台上摆着最好的砚台,旁边放着一支狼毫笔。有人来买墨,他总会问一句:“要不要试试松烟墨?写出来的字,最是沉稳。”

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在他写文书时,默默温一壶茶,递上一块清甜的桂花糕;再也没有人,会在雨里撑着竹骨伞,等他从法租界回来,说一句“沈律师,今日倒比往常早”。

只有那方刻着“砚”字的墨锭,还贴身放着,墨香依旧,像那段在乱世里,短暂却温暖的时光,永远留在了他的心里。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砚边雪 民国二十六年,沪上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潮意,把沈砚之的西装裤脚浸得发沉。他刚从法租界的会审公廨出来,黑...
    b5db8feb06ff阅读 24评论 0 0
  • 第一章 雪魄冰魂 "五姑娘,该起了。" 青桃的声音像隔着一层纱幔传来。崔知微猛地睁开眼,指尖下意识掐进掌心——会痛...
    知的风阅读 28评论 0 1
  • 第一章 烟雨茶馆,剑影初现 沈墨给客人续水时,左手总下意识贴着袖管 —— 那里藏着道三寸长的疤痕,是二十年前围剿夜...
    句町丁阅读 799评论 0 8
  • 庐山砚人草堂记 桂相文撰 砚,文房四宝之首,文人之砚,犹美人之镜,最生亲傍。黄君爱和,生金星砚之故里,忧金星砚之未...
    庐山樵阅读 11,806评论 0 8
  • """1.个性化消息: 将用户的姓名存到一个变量中,并向该用户显示一条消息。显示的消息应非常简单,如“Hello ...
    她即我命阅读 8,571评论 0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