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过移民比留在国内好,事实上移民是我不得已的结果。至少在此之前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为了给孩子更好的教育,我的妻子说服我让我尽早移民,她跟我说国际化的教育跟传统教育之间是有区别的,“你也不想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吧。”她的话就像魔咒一样围绕着我。
二〇〇五年元旦刚过,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坐上了飞往法兰克福的航班,新的生活,新的地址,一切似乎都跟元旦节一样在昭示我们新的命运。儿子彼时正好三岁,以后对于故土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概念了。
妻子曾经跟我调侃说移民就是一次重新选择投胎的机会,这句话不知为何就像一根尖刺一样深深扎在我的心头,如果是移民是投胎,那么这是一次带有前世记忆的投胎,我的脑子里面,我的行为模式都依旧摆脱不了故土的影子。
想要移民也绝非易事,这个苦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妻子当惯了甩手掌柜,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我自己去奔波的,卖房、准备材料、提交材料之后漫长的等待和中介的沟通......之后还面临着跟亲友的告别,那时候母亲还活着,被问及如何妥善安置她的时候我特意闭口不谈,以我当时的能力是无法把母亲一起接走的,但我还是保证在那边落脚之后会来接她之类的。亲戚们对我们的态度极为冷淡,觉得我们更像是“变节”了,受到了腐朽的资产阶级文化的腐蚀,话语间自然不缺乏挖苦和酸楚,我也都一一礼貌回应。
事情都处理完毕,我们特意选择元旦就想着这一天预示着我们将开启全新的人生篇章。
我的老家在农村,我对家乡其实还是有感情的,毕竟在老家度过了幼儿园、小学、初中的学业,高中才第一次走进县城,那时候爸爸在外面务工,妈妈一个人抚养我,学习也颇为上心,我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深知读书改变命运,可现在再回过头来觉得以前的自己还是太天真了,社会的风气无时无刻都在变,以前觉得家乡好,后来非要在一线城市落脚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再后来移民成了新的潮流,而我们就是随着这股潮流一拥而上的众多家庭中的一员。
我在国外依旧要面临很多问题,这些情况其实跟国内差不多,找工作、租房子,甚至买房这样手续还很麻烦,而且在国外每年还要按照房子征收房产税,其实成本比国内高多了,我有时候会感到悲观,但是妻子很乐观,她一直说,“既然别人可以,那么我们也可以。”
道理尽管是这样没错,可我还是感觉到肩膀酸痛,仿佛扛着铅套,我大致知道一些,心里也明白可能是躯体化的一种表现形式,这些负重的压力源源不断通过身体的硬化体现出来,长久以往我害怕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影响。
妻子总说我是杞人忧天,现在一切都在稳步开始,有啥好慌的,她告诉我开通一个社交媒体的账号,跟其他人一样顺便更新一下自己的海外日常,这样说不定也能给自己带点额外收入,人只要有事情做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我接受这个建议,于是开始在某书上晒晒日常。“嘿,大家好,我是磨磨唧唧的贞子大叔,我最近开通了这个账号主要分享自己的海外生活。我是一名80后爸爸,现在孩子3岁,刚好在法兰克福读书,我和妻子都是中国人,当然现在移民了,但不管我们在哪里都是一颗中国心。”我简单写了一段,但总感觉好像那里不对劲,就是很生硬,机械式的毫无情感可言,于是我又把它删掉,重新写,“移民这个词,对于以前的我而言有些陌生和遥远,但现在却成了我的新身份。也说不出什么感慨,就是在国外生活和在国内还是有一些区别的,我想记录一些自己的感想,跟大家分享海外生存策略,记得关注我的频道,我们一起进步,PS如果各位有对移民感兴趣的也可以留言讨论,我会知无不答。”这样写似乎好多了,我也陡然从内心深处升起一股对自己的敬意,试想一下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做到了,这难道不是因为我能力强吗?我觉得妻子说得对,我们的生活肯定会越来越好。
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基本就适应了当地的生活,儿子去了一家当地的公立幼儿园,语言是沟通的最主要障碍,好在妻子的德语讲得很好,也顺利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我尽管并不太会德语,但英语六级的水平绰绰有余,再加上英语和德语又同属于印欧语系,我最初的交流就是肢体语言加英语和少量德语交替使用,竟也没有出什么洋相。在家里妻子要求尽量不要使用母语,她认为既然出来了就要对过去做一个切割,直到我们彻底融入新的环境。儿子适应得比我好,毕竟他还在语言塑造期,我就麻烦了,有时候似乎成了哑巴,时间一久连母语都退化了,只有单独跟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通话的时候才会生硬地挤出一些单词。再往后我对母语的记忆越来越浅,犹如那已经遥不可及的故乡,逐渐被我遗忘在记忆的角落。
在饮食方面我还是很适应的,妻子是北方人,对面食的热爱超乎想象,以前在国内我就基本配合她吃面食为主,现在到了国外每餐都是面包,我也能接受了。语言、饮食之外最重要的是重新考一个驾照,不过这对我来说不是难事,就是理论考试麻烦一些,毕竟德国的规则跟国内还是有区别的,而且我还要能看得懂,不过一番折腾下来,仅仅一年我就都适应了,也找到了一份工作,加上之前国内的积蓄打底,生活也算过得有滋有味。
法兰克福四季分明倒是跟老家有诸多相似之处,我总是会拿现在的环境跟老家做对比,似乎这样既能够安抚内心深处对现在的认同,和离开母亲的心理负疚。
两年过去,我依旧没有想过把母亲接过来,一来这样会导致家庭成本的上升,二来妻子也并不乐意,她始终跟我强调,她也没有把自己的父亲接过来,眼下我们要一切以小家庭为主。在国内的时候我是学艺术出身的,现在我也会偶尔出去写生,用油画或人像素描换一点生活费,一般来讲普通油画在欧洲市场也就值20欧元,一周大概也只能卖出两三幅,妻子挺支持我的,觉得我胡思乱想还不如这样来得充实。
我把这些感想写出来,保存在电脑,眼睛看得累了就躺倒在椅子上,秋天的法兰克福经常下雨,外面湿漉漉的,而我的心情却是异常轻松,这是我难得的休闲时刻。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着自己熟睡的儿子——周末每天都有午睡,和老家一样,看着他,我的心情都好起来,他也在不断适应新的变化,随着年岁增长,他会在这个更好的生活环境里茁壮成长......我这样想着,嘴角开始微微上扬,直到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声音,这种声音犹如蠕动的蛆虫般摇曳着身体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动——什么?我甚是疑惑,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发现声音似乎是从墙壁里渗透出来的。
我狐疑地站起身来,走到用硅藻泥刷成的墙壁边,声音果然更加清晰了一些,可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于是又把耳朵贴到墙上,隐约中似乎传来一阵哭声,抽抽涕涕,延绵不绝......哭声吗?我更加费解了,墙里面什么都不会有,墙里面怎么可能听到声音?我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出现了幻听,怀疑是自己上午吃的面包有问题,难道过期了?可是也不对,吃过期面包也不会幻听呀,是压力太大吗——“爸爸,你在做什么?”儿子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用一脸困惑的表情看着我。“啊......没事。”我清了清嗓子,“没事。”
我不敢跟儿子解释说我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而声音来自于墙壁里,我怕他会觉得我是疯了。“额,这个,小宝你有没有感觉房间里怪怪的?”我试探性问他。
“爸爸,你窗帘没打开,所以有些暗沉沉的。”儿子打了一个哈欠。
对,窗帘拉开。我随手把窗帘拉开,外面依旧有些暗沉沉的,房间里确实比之前亮堂一点了,但是我仍旧可以听到那细微的声音。
“除此以外你有没有什么感受?”我问儿子,“你仔细想一想。”
“没有啊,”儿子很困惑,“爸爸,怎么啦?”
“没事啦,当然是没事啦。”我强作镇定。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几乎都饱受着声音的干扰,一直到妻子回来情况都没有好转,夜深人静时,这个声音就更加清晰了,现在我听清楚了,似乎是有很多人在讨相骂,叽叽喳喳的,哭声、笑声、叫喊声一锅大杂烩。
“老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你疯了?大晚上干啥?”她揉了揉眼睛,“什么事情?”
“你......有没有听到我们房间里有声音?”我直接摊牌。
“你咋啦,幻听啦?”妻子有些嘲讽,“大晚上的不睡觉一天天瞎想啥呢?什么声音,你倒是说说看。”
“各种各样的声音,就从这个墙壁里传出来,我已经被折磨一天了,自从下午开始——”
“嘘!”妻子制止我,她爬下床,把耳朵堵在墙壁上,“得了,明天去预约一下心理医生,我觉得你可能生病了,是幻听。”她说,“啥声音也没有,真是服了你了。”
那一晚我彻夜失眠,那些声音不断地折磨着我的躯体和精神,仿佛在我的血肉里嵌入了一些折断的麦秸秆,使我的灵魂饱受折磨,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国外就医都要预约,有时候还要排很久的队,好在社区就有心理咨询室,最终我只等了三天就约上了,第一次到诊所,医生米娅询问了我很多个人问题,她认为我这是某一种情感投射导致的幻听,她说这些都是很正常的,毕竟患心理疾病的人也是逐年上升,而我远离家乡,尽管表面上看上去很适应,但压力一直没有被真正消除,久而久之就以这种方式发泄出来,她给我开了一些抗抑郁的药物,觉得我是有些轻微的抑郁。
接下去的几周,我都会去做心理治疗,效果不能说没有,但也不显著,声音依旧存在在我的耳边,絮絮叨叨的,有时候像是在交谈,有时候像是在哭泣,有时候像一个人的喃喃自语,妻子让我尽快跟这些声音和解,如果无法消除就试着跟它共生。
妻子本来就不相信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但我的幻听让她不得不重新思量,最终我们加入了当地的教会,一来可以融入社群,二来也是有个心理慰藉。我跟她说起过自己的担忧,我害怕是房子的问题,妻子觉得我的理由非常武断,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我们暂时搬离了房子找了一家偏僻的酒店住了几天,酒店位于乡下,平时客流很少,我们也当是出来散心。可是我仍旧可以听到声音,这些声音似乎跟随着我来到了新地方,还是墙壁里传出来的,甚至比在家里听到的声音还要凶猛,那天晚上我发疯似的在黑暗中吼叫,吓得妻子带着儿子连夜跑回了自己家,仅留下我在陌生的酒店里,我感觉心一直在疯狂的跃动,胸口喘不上气来,那些从墙上爆发出的宏大水流般的怪异声响,仿佛要把这个世界撕裂开来。
最后是酒店的值班经理发现了我的异常,他们开门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虚弱得似乎经历了一场灾难,我被送到了医院,可是所有检查都是正常的,医生开了些安神的药物便让我回家了,妻子见到我回来才面色松动,惨白的脸恢复了一些血色。
“我吓死了,我怕你疯了,把我们......”她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点点头,“我想找神父聊一聊,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吧,我也真的尽力了。”
妻子同意了我的想法。奇怪的是回到家里之后声音小了很多,而且也不再是那种类似咆哮的怒吼,这让我很欣慰,看来家里还是安全的。
神父在我的额头点了圣水,在上帝面前帮我驱魔,我也跟他说了一些自己的担忧,他让我尽量不要多想,因为那很有可能是恶魔的蛊惑。可是声音依旧存在,而且声音渐渐变成尖锐的争吵声似乎有很多人围着我的耳朵哐哐说话,这个声音莫名让我觉得像是一种骂声,似乎对我流露着诸多的不满。
为了调查清楚原因,除了心理咨询师、教堂之外,我最终找了一位吉卜赛人老婆婆,尝试用通灵的手段来看看我到底在经历什么。这一切正如电影中演的一样,老人在桌子上点上蜡烛,我的两只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这一切的流程有点类似国内的问米,但是效果依旧不明显,老太太嘴里念念有词,可只是摇头,不停地摇头。
“你这里没有什么邪祟,先生。”她说。
“怎么会?我一直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我说。
“总之我想这些声音也没有什么恶意。”她点了一支烟,“没有人想跟我说话,刚刚也没有人接茬,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我彻底懵圈了,那这么说,这一切真的是我的臆想,我是真的生病了,而且很严重。在这之后,我也基本接受了现实,正如妻子所言,不就是声音嘛,克服一下,跟它和解吧。
我也只能认了,说实话当我准备接纳这一切的时候,声音开始小下去了。这真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只不过那一晚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我乘着一条小白船徜徉在一望无际的黑暗海洋,耳畔传来母亲的呼喊,“儿呀,我的儿!”
“妈妈?”我有些不解,“妈妈!”
耳畔传来呼呼的风声,海浪翻涌,托着我的小船顺流而下。
“已逝之尊永长眠,万古幽溟死亦生。”
“什么——”我感觉梦境开始坍塌了,我的小白船剧烈抖动着——
我气喘吁吁地坐起身来,太阳穴两边隐隐作痛。我斜眼看了一眼旁边熟睡的妻子,她正一脸安逸,徜徉在自己的梦境里。
我随手打开手机发现有好几条未读信息,点开之后整个人头皮发麻,都是老家的亲戚发来的,内容是母亲病重在ICU,问我何时回去探望她,这个信息结合刚刚的梦境,我全身陡然升起一阵鸡皮疙瘩。
母亲在ICU,但是我没有办法回去,至少短期是不行了,我就跟亲戚们讲至少要再过半个月左右时间才能回来,而最后的结果就是母亲走了我都还没有启程。
亲戚们都怨我是个白眼狼,母亲那么辛苦将我拉扯长大,而结果却是如此寒心,问我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而我确实是抽不开身,但是也不能做多解释,毕竟自己理亏在前。
我最终还是搭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等我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入土为安了,我在她的墓前磕了好几个头,但是这都于事无补,我的舅舅,也就是母亲的弟弟,把我拎起来质问为何现在才回来,我没有解释,一把把他推开然后把自己关到农村的房间,躲起来,拒不见客。
耳边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跟随着我回到了老家,可是令我觉得诧异的是这些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躺在熟悉的小床上时,这些声音不停地传导到我的耳朵里,天花板上的白色鱼胶漆渐渐变得模糊,又慢慢清晰起来,渐渐在我的视线里形成一道人影,人影慢慢扭动,渐渐变成一个婴儿的模样,这把我吓得直接从床上滚下来,天花板上的婴儿眉毛浓密地唇皓齿白地裂口笑起来,这——
我连滚带爬地跑出去,找了几个人来房间里看,可是当我们重新回到房间的时候一切又回归了正常,天花板还是那个天花板,只不过鱼胶漆已经随着时间泛黄,变得暗淡了,哪有什么婴儿,什么都没有。
老家的人也都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盯着我,他们认为我还在倒时差,是压力太大导致的,亲戚们得知之后也放下了之前的恨意,劝我“节哀顺变”好好休息,可是当他们离开的时候我还是听到了“国外呆呆疯掉了”“神经兮兮的”类似的话。我想他们和妻子一样都觉得我有些妄想症,不过他们更多没有同情,而是本着一种看戏的姿态来看我当众出丑。
夜里,我不情愿——可是母亲的房间我也不敢去住,我还是硬着头皮在房间里安定下来,我把灯光关掉,戴上眼罩,不去看或许就不会出现问题,我就像鸵鸟一样遇到危险的时候把头埋进沙子里,以为这样就能避免冲突,视而不见问题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可是我实在是太蠢了。
声音依旧在我耳边回荡着,我分明听到了婴儿的笑声,躺在床上的时候也分明感觉到有一双小手拂过我的皮肤。
“嘻嘻嘻。”那是笑声。
我全身悚然,却一动也不敢动,或者说是一动也不能动。
紧接着,我听到了说话声,“小伟,不要调皮。”那分明是母亲的声音,我心中既惶恐又骇然,怎么母亲想干什么?小伟,小伟是谁?一些尘封的记忆又渐渐在我的脑海中泛起涟漪,小伟......我那个出生之后早夭的哥哥?算命先生曾经跟我母亲说是我克死了兄长,我一来觉得这是荒谬的,我哥哥早夭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而且我妈连孕都没有怀上,怎么说是我的问题呢?这个小伟......我直接跳起来,周围没有异常,什么都没有,空荡荡黑压压,仅有我一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孤零零的,手机上闪过很多消息都是妻子发过来的,催我赶紧回法兰克福。
我这两天已经被癔症逼疯了,我不敢去医院,我害怕自己被强制关起来,除此之外我都没有其他异常,只是耳边的声音仍旧时刻回荡着,而且有时异常激烈,我想起小时候会问米的三嫂,我把她当作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实在不行我就去问问。
三嫂家里已经重新造过了,原本的平房换成了二楼乡村别墅,神龛挪到了别墅旁边的棚子下面,神像威严地摆放在一块巨大的水泥平台,神像两侧站着两位助手,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三嫂。”我叫她,“我有事情想问问。”
“我认得你,小时候还抱过你哩。”三嫂对我笑笑,“我看你被折磨得不轻,眼圈都发黑了。”话锋一转她冷峻地说。
我心里一惊,连忙端正态度,“还请三嫂指条明路。”
“哎,你不是去国外了吗?怎么样?”她继续问我。
“国外还行吧,也就这样都是为了生活,可是确实也有一些事情发生......”我支支吾吾。
“正常的,你走的那天,你的母亲哭着来找过我,她说,‘这一别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果然一语成谶。”三嫂说,“那个时候你的母亲似乎有很多心事,她说自己经常做噩梦,总是梦到那些逝去的祖先,这些祖先指责她没有将你培养好,让你忘记了自己的根。”
三嫂的话像一把刺刀一样扎在我的心尖,难道这一切跟母亲有关吗?难道我所听到的声音不是来自其他,而恰恰是那些祖先在向我申诉?我的胳膊起了鸡皮疙瘩,整个人站在原地抖了一个激灵。
“那么......三嫂,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情?”我问。
三嫂示意我坐下来,她坐到神像前面的竹椅上开始连续不断地打哈欠,随后似乎进入到了某种冥想状态,在长达五分钟的沉默之后,她便缓缓开口,但嘴里明显吐出的是婴儿的声音,“嘻嘻嘻,阿巴阿巴。”
“哈哈,啊啊。”三嫂说着声音又变了,我认得这个声音是我母亲的,“小伟,乖哦,不要闹了,那是你的弟弟。”
“妈妈!”我蹭得站起来,“妈妈,这么说真的是你?为什么要害我?”
“咿呀,咿呀。”三嫂说。
“小伟......你就是我那个哥哥吗?你的早夭实在是跟我没有关系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伤害我,这些声音都是你弄出来的吗?”
“小文,我的儿——”三嫂的嘴里吐出母亲的声音,“从来没有人要伤害你,你听到的这些声音是祖先的怒火,我一直在帮你解释,帮你抑制祖先的怒火。”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我经历这些?”我追问。
“祖先们觉得选择你是一个错误,如果是小伟就好了,你终究还是选择离开了,离开了脚下的土地,祖先们感觉到了恐惧,他们觉得你把他们都抛弃了,祖先依靠人的思念而活着,可是你总在遗忘,所以他们只能找到你,让你清楚自己的根究竟在哪里。”
三嫂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随即她睁开了眼睛,母亲居然匆匆下线了,这让我内心无比懊恼,她几乎什么也没有说清楚,只是说声音是祖先的怒火,那么要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呢?这跟我记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话永远只说一半,另一半就是经典的猜测,以为这样是在培养孩子的独立思考,简直是错得离谱。
我问三嫂,面对这样的情况是否有破题的办法,她告诉我凡是祖先的事情归根结底都是家事,既然是家事就好好向祖先请教一下,问问他们有什么需求,她让我回家去好好跟家里的祖先沟通一下,说不定就会得到新的启发。
我就这样回到了老家,耳边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下来,而我内心仿佛吃了一粒定心丸,紧张情绪一下子下来了,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开始对着墙壁说话,“各位祖先们,你们不要发怒了,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吧,需要我怎么配合的你们就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做到,我知道移民或许你们接受不了,但这已经是一种趋势了,现在很多人都出去,不为别的,也要替孩子考虑考虑,对了,小宝你们见到了吧,小家伙现在可厉害了,已经适应了法兰克福的环境,法兰克福不是法国而是德国那边的城市......全家都挺好的,就我拖后腿,因为你们的声音,我现在有家不敢回,你们这是把我往死里逼,本来生活就挺不容易了,还整这一出,实在是让我万分悲痛,各位祖先求求你们放过我吧,至于祭祀的传统我保证不会忘记每年至少回来一趟,你们看怎么样?”
我说了一大段,周围寂静无声,所有祖先似乎都沉默了,接着是一些细微的声响好像是几个人在小声嘀咕什么,渐渐地又是一阵刺耳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很长时间的寂静,在听惯了祖先的怒火之后,说实话突如其来的寂静竟然让我有些不适应,很长一段时间里那种声音消失了,我也不知道祖先们怎么啦,为什么在听了我的这番话之后都选择了缄口不言。
我想起《圣女贞德》里面的一句著名台词:“面对人类的愚蠢,神们自己也缄口不言。”想来是我的话让他们感觉丢脸了,似乎连教训我的想法都放弃了,我的祖先大人,你们倒是给个回应啊,不回应是默认我的看法?
那天晚上,我在房间里烧了一堆纸钱,边烧边对着墙壁磕头,“我的祖先们,如果你们放过我了,我就会按照今天说的那些话好好去落实。”
那一晚耳边的声音彻底消失了,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见到了我的老父亲,他早几年就离开了,梦里的身形跟他健在时一模一样,就是人瘦了许多,似乎在另一个世界也吃了不少苦,他跟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只顾在家里喝着闷酒,我叫了他好几声,他都只是抬头看看我,接着梦醒了,我对这毫无来由的梦境感到诧异,尽管这也比较符合我父亲的角色,平时他就是这般,我想他大致是想我记得自己许下的那些承诺吧。
我跟老婆约定了返程的时间,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我即将离开,只不过最后还得在老家住一晚,那一天我把走动的亲戚都找来,办了一场丰盛的宴席,亲戚们也都说了一些祝福的话,也叮嘱我常回家看看,酒过三巡之后我迷迷糊糊,但是神志还算清楚,我告诉他们我每年都会回来,告诉他们祖先的不易,我告诉他们做人不能忘根(这一点我已经吃过苦了),更不能忘本,要好好维护家乡的尊严......一番告白之后,我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重重倒在床上,睡眠慢慢将我包围,不知不觉,沉入梦境。
我置身于一间巨大的房间里,房间似乎比一整个村庄还要大,里面立着一根根白色的大理石柱子,整个房间空空荡荡,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耳边又响起来祖先的声音,这些声音如同燃烧的火焰噼里啪啦地发出吼叫,在房间的正中央,我看到一个婴儿在床上冲着我微笑,“我猜你肯定很困惑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一个梦,”一个声音传过来,很轻但是很熟悉,那个身影从暗中走出来,我心里早就有了答案,那就是我的母亲。
她似乎比照片上还要年轻,我是说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年轻时代,她走到婴儿边上,“小伟,这是你的弟弟。”
“那么,他就是我的哥哥?”我问。
母亲点点头,“这里是被遗忘的时空,祖先们委托我来跟你说一些事情,他们希望你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在外面丢了祖宗的脸面。”母亲说话的时候婴儿也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似乎是在重复母亲的话语。
我点点头,自从祖先的愤怒折磨我之后我便知道了有些事情还是要注意的,不能跟自己的文化一刀切。
“小宝已经这么大了,我去看过他了,真好,这也是祖先们决定原谅你的重要原因,毕竟孩子成长需要爸爸,对了,以后每年都要回来,这是你自己承诺的。”母亲说。
我点点头,“我肯定做到。”
母亲跟我聊了一些家常,跟我说父亲和祖父母的一些事情,还有一些祖先我已经记不得了,母亲告诉我当人们开始遗忘的时候祖先也会逝去,关于他们的故事,只能在干涸的历史长河中去寻找痕迹,而最可怕的是就连历史都没能将他们保留下来,他们正如许许多多的人一样成为了‘遗忘者’,祖先们都很害怕你的离开会让这一天提前到来,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紧张,这些祖先已经没有人哀悼和纪念了,你看你都已经不记得了,小宝就更加不可能记得,或者连我以后都不会记得,毕竟奶奶从未照顾过他——我告诉母亲,不会的,我这次会带走两幅油画,这是我自己画的关于父亲母亲的肖像,我打算把他们一同带到法兰克福的家中挂起来,我告诉母亲,这也是爱的教育的一部分。
母亲听了我的讲述,平静了许多,“那既然这样,我们也该离开了,你也离开吧,注意安全。”
我目送母亲和哥哥的离开,之后梦就醒了,时间正好是早晨五点半。我已经睡意全无,这个梦竟然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记忆,记忆中我还是一个婴儿,我被母亲抱着在一处坟冢,那时的我的眼里满是恐惧,几个和尚在做法事,嘴巴里念念有词,母亲一边抖着我的躯体,一边念念有词,“小伟哦,你在那边安好呀,你看看,这是你的弟弟......小伟哦......”
和尚们在坟冢上跳来跳去,手里举着法器,爸爸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地看着,唯有母亲似乎魔怔一般总是念叨着,“诶呀,小伟哦,小伟哦......”
我其实记得很多事情,只不过在漫长岁月里选择性遗忘了一些,现在我都想起来了,我分明记得母亲跟我父亲讲过是我克死了自己的哥哥,那让我感觉到身体沉重,恍如罪人。
当我稍微懂事一点,每当我盯着天花板的时候总感觉有人会从上面爬出来扼住我的喉咙,终究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只不过偶尔我会在墙壁里听到婴儿的啼哭声,现在想来那肯定是我的哥哥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跟我取得联系。
我把东西收拾好,看着时间此时的法兰克福已经是深夜,出门的时候给妻子留言告诉她我大概什么时候会到家,并且让她不用来接我,我本来想跟她说起祖先的怒火,可最终还是没有说,毕竟问题解决了,多说只会给她徒留烦恼。
起飞之后我就戴上眼罩,开始了漫长的睡眠,没有声音的干扰,我的情绪平静到了极点,很快就入睡了,一路上也没有再做奇怪的梦。一直到飞机降落,机轮摩擦地面才把我颠醒,此时我已经回到了法兰克福。
取消飞行模式之后,手机里仍旧没有妻子的回复,我本以为她会至少简单回答一个“哦。”我笑了笑,也没有多想,直接回家。
家里静悄悄的,处处透着一些诡异。“小宝!小宝!”我喊了几声。
“爸爸!”小宝颤抖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
“小宝,你在哪里?”我问。
只见洗手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跑过去拉开门,看到儿子惊恐地蜷缩在浴缸里,用一床毛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爸爸......”儿子颤抖着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你终于回来了,爸爸。”
“对,爸爸回来了,妈妈呢?今天是周六,照理——”我话还没说完,只听到房间里传来重重地摔东西的声音。
“你妈妈?”我有些惊恐。
“爸爸,妈妈病了。”儿子抽泣着,“从昨天开始就有点不对劲。我太害怕了......就躲了起来......”
“儿子,没事了,爸爸回来了。”我说着把他从浴缸里抱出来,轻轻拍拍他的背,他似乎平静了许多,但整个人都还在颤抖。
我把他放到客厅的沙发上,转身一个箭步冲上楼打开房门,地板上都是碎掉的玻璃渣子,而我的妻子则倚在床上一脸呆滞地看着我,耳朵里充满了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