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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武侠小说里的一些奇特人物的奇特遭遇，反映了人与环境、他人的错位关系。这是性格问题，也是环境问题、处境问题，也可以说是文化问题。《笑傲江湖》里，令狐冲自幼洒脱自如，狂傲不羁，学会独孤九剑之后，感到跟华山派以及金刀门格格不入，在绿竹巷澄清冤案后，自感找到了精神归宿，独自留下来，远离阴谋、铜臭和纷争，跟圣姑、绿竹翁呆在一起，学习弹琴，自得其乐。在五霸岗，他与江湖各路英雄真诚相待，彻夜狂欢，却被岳不群告知他是正派，各路英雄是邪派，必须断交。作为诚实本分的男子，他还依恋昔日的华山气宗、紫霞神功，不料因为自己声誉鹊起，跟魔教来往，被师父逐出师门，最后差点被师父杀害。最终，他和任盈盈跳出恩怨是非的中原武林，归隐山林。若是没有遇见太师叔风清扬、圣姑任盈盈，令狐冲可能就是华山派的继任掌门人，其桀骜之气会慢慢被磨平。他是否会学习岳不群的圆滑世故，是否会练习辟邪剑谱的邪门武功，就很难想象，但是我想大抵不至于吧。《天龙八部》里，萧峰本是丐帮帮主，武功卓绝，豪情万丈，义薄云天，光彩照人，不料被马副帮主的夫人羡慕、示爱，遭到拒绝后，开始实施疯狂的报复计划，致使其“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他决心带着心爱的女人阿朱，离开中原武林，到塞外牧马放羊，不料被其父亲萧远山做局，重出江湖，完成复仇计划。仇恨情绪和仇恨计划弥漫了整部小说，附着了所有叙事支线，使得很多人遭遇极其荒谬的变化和结局，似乎唯有扫地僧能够让两个仇家化敌为友，以佛法化解恩仇。身在此迷局中，萧峰错手杀死了阿朱。在国仇家恨的极其复杂的窘境下，他在雁门关跳崖自杀，牺牲自己，成全他人，而死于荒凉寂静的关隘山崖，其母的葬身之地，母子永远团聚，远离江湖恩怨，或许是他最好的人生归宿。《神雕侠侣》里，小龙女习惯了终南山古墓里的清净生活，却被全真教一再骚扰，被李莫愁逼出洞穴，在险恶江湖处处被骗受伤，比如被黄蓉规劝，与杨过分手，被尹志平骗奸，失去贞洁，被公孙止骗婚，声名狼藉，随后在身中情花毒的情形下，被郭芙用冰魄银针打伤，悲观绝望，跳入绝情谷底，不料独自生活了十六年。最终，她和被郭芙砍断臂膀的杨过返回古墓，继续过清净生活，不问世事。在复杂的江湖斗争、民族斗争中，这些陷于身份认同困境的“独异个人”，都选择做回自己，远离“普罗大众”。既然改变不了环境，那就改变自己。绝世武功都是外在的，宁静生活才是内在的。

《倚天屠龙记》里，在冰火岛长大的张无忌，忠厚纯朴，回到中原武林后，根本无法适应复杂诡谲的丛林社会，处处受制于人。父母双双当众自杀，他被玄冥二老打伤，被张三丰带着四处求医问药，非常可怜。他成年后，先是被朱九真做局欺骗，假装喜欢他，实则套取谢逊的下落，被其家人联合打伤，跌下悬崖，后是有幸练成神功，成为明教教主，却无法应对众多属下的勾心斗角，也无法应对几个少女的纠缠与爱恋，尤其是被赵敏步步设局，被周芷若绝情复仇。他真正喜爱的少女小昭，隐瞒了自己的实际身份和动机，盗取了乾坤大挪移的心法，送给戴着人皮面具、实则多重间谍的母亲（金花婆婆），还假装善解人意，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最后又被迫做了波斯明教的圣女和教主，离他而去。他最后放弃了明教教主的位置，与赵敏一起归隐山林。再说其父张翠山，原本儒雅风流一剑客，阴错阳差被卷入屠龙刀事件，在赴兰亭雅集时，邂逅“红颜知己”和“精神伴侣”殷素素，后者目的是套取其师兄俞岱岩的行踪，暗中将其打伤，夺走屠龙刀，光大新近成立的江南天鹰教。随后，俞岱岩被她委托龙门镖局送上武当，不料被人截杀，弄断骨骼经脉，打成植物人，而她假扮张翠山，前去将龙门镖局灭门，故意让他背黑锅，遭受不白之冤，还设法让他赶到望江楼，再次制造“美丽的邂逅”，勾勾搭搭，目的是让她为自己疗伤。此时，他明白她是魔教的小妖女，并非善类，但是被其特殊气质深深吸引，尤其是她擅长琴棋书画和文学，正好与他志趣契合，正所谓“灵魂伴侣”。在钱塘江口的王盘山岛的扬刀大会上，谢逊夺取宝刀，杀死或摧残了所有与会者，最后抓获殷素素和张翠山，乘船去了海上的冰火岛，隐藏消息。谢逊之所以采取如此残忍的手段，是因为他被自己的恩师成昆伤害太深，砍下小指，发誓不再相信任何人。光明左使杨逍做了一次“信任危机”的人性试验：将武当殷梨亭点穴于旅馆，再带着他的未婚妻纪晓芙，到百花谷做一次浪漫而短暂的旅行，其后将其送回宾馆，以致殷梨亭反复追问她是否受到伤害，两人心生罅隙，渐行渐远。她留恋百花谷的浪漫经历，最后背叛婚约和师父，投入魔教杨逍的怀抱，犹如重生，生下一个女儿，名叫杨不悔。此正是：若得百花谷中情，喋血师门不枉生。师太灭绝近暴政，峨眉女儿多神经。

在冰火岛上，张殷CP结为夫妻，生下张无忌，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十年后，回到武当山，殷素素昔日夺刀杀人、灭门镖局的丑事被揭发，张翠山也不愿出卖谢逊，因而羞愤自杀。原来此前的一切浪漫和美好，都是被殷素素做了局，而“红颜知己”和“精神伴侣”殷素素，不过是人格分裂、无恶不作的“美女蛇”。殷素素也羞愧难当，自杀之前，郑重叮嘱儿子：“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她临终前将少林寺大和尚叫到耳边，胡乱嘀咕，致使自己死后，少林寺受到外界极大的困扰。然而“妈妈的教导”不顶用，长大后的张无忌果真为情所困，见一个爱一个，被美女们骗来骗去，直到故事结束，似乎尚未彻底明白该道理的重要性。这正揭示了“美女蛇”的人性定律：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根本不值得信任，但若是迷于色相，困于情网，犹豫不决，处处留情，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从阳顶天夫人、金花婆婆、殷素素到周芷若、赵敏、朱九真，乃至小昭，皆是“美女蛇”，心机满满，不择手段，善于利用色相获取利益。而且，祸害自己的往往是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比如阳顶天夫人害惨了丈夫和明教，成昆利用信任害惨了徒弟谢逊。大恶人都会戴着伪装的面具，令人防不胜防。比如圆真法师（成昆）、金花婆婆（黛绮丝）、灭绝师太、周芷若，皆为阴毒之辈。“混元霹雳手”成昆本是江湖顶级高手，因师妹嫁给明教教主阳顶天，为情所困，在密道与其偷情，被阳顶天发现，走火入魔而亡，师妹殉义自杀，致使明教群龙无首，四分五裂。他因师妹死亡而忿忿不平，利用徒弟谢逊是明教护教法王的身份，展开疯狂的报复计划，先强暴其妻，杀光全家，再逼其陷入疯狂，滥杀无辜，引起江湖对于明教的不满。他又投靠元廷，对抗明教，又潜入少林，改名圆真，隐藏自己，暗中策划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他最终被谢逊戳瞎双眼，尽废武功。黛绮丝是波斯明教的圣女和间谍，美若天仙，光彩照人，极其迷人，却是极其任性、疯狂，目的性极强。因诱惑男人、盗取秘籍，得罪了波斯明教、中原明教，不得不化妆成贫穷丑陋的金花婆婆，收徒“千蛛万毒手”蛛儿，四处游走，像是幽灵，遇见谁就祸害谁，而且事先都会咳嗽一声。因胡青牛不医治其丈夫，她杀死了胡青牛夫妇。她指使小昭潜入明教，继续盗取乾坤大挪移的秘籍。为了打败持有倚天剑的灭绝师太，她见故友谢逊据有屠龙刀，不惜与其恶斗，在地上布置机关，诱使其中计。最终，在波斯三使者的围攻下，她和小昭被迫返回波斯，黯然离场。只有在女儿面前，她才撕开人皮面具，面具之下，是一个美艳而温情的少妇。绝然对比，令人诧异。

灭绝师太身为老尼姑，全无师太的慈悲心，满口正义道德，实则冷酷残忍，灭绝人性，亲手打死不听使唤的纪晓芙，命弟子追杀杨不悔，还教导周芷若发各种毒誓，不得跟明教有任何瓜葛。在万安寺，她拒绝明教张无忌的帮助，因倚天剑被赵敏夺走，羞愤自杀。周芷若总是装着楚楚可怜的模样，为了得到倚天剑、屠龙刀，光大峨眉派，不择手段，故意接近明教张无忌、谢逊以及赵敏，在灵蛇岛下毒手，杀死蛛儿，偷走刀剑，取走秘籍。她反复利用张无忌的感情，不惜当众背刺他，还反复利用宋青书的感情，将其当作工具人。自己本不爱他，偏跟他结婚，因为他是张无忌的同门师兄、武当弃徒，可以恶心张无忌，使其羞愧难当，且永远忘不了自己。宋青书为了得到周芷若，做了不堪入目的舔狗，不惜背叛武当，加入峨眉，在周芷若的指使下，练习降龙十八掌，迷失本性，随意杀人。这正如古人所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在灭绝师太、周芷若的领导下，峨眉派都乱成一锅粥，成了“修罗场”，离心离德，人人自危。丁敏君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告发了纪晓芙与杨逍的私情，致其被师父打死，接着处处刁难周芷若，不承认其掌门身份，抢夺掌门指环。周芷若从灵蛇岛归来后，偷偷练习九阴真经，秘密杀死这个大师姐，即便求情，也不留情。金庸笔下有古墓派、峨眉派、恒山派、灵鹫宫、五毒教、五仙教等几个女性门派，论师徒反目、同门相残，当以峨眉派为最，而这绝非首倡者郭襄所愿望的。在男女混杂的门派中，当以逍遥派为最，其原因也是女性过于香艳、毒辣，充满邪狭之气，山童姥和李秋水为情争斗，相互迫害，以致只爱娴静小师妹的无崖子躲进石洞，不愿见人。由此可见，《倚天屠龙记》其实是一部“直男防备美女指南”，也是一部“江湖防诈避坑指南”，简直处处是坑，似乎应验了古训“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故事还说明：好人没好报，即便付出再多，坏人总挑三拣四，记着你的不好一面，一有机会，就置你于死地。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不合适的圈子不要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和品性，只适合生存于特定的空间区域。格局小的人都心眼小，反之亦然。能为你付出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爱你的人。

到了《鹿鼎记》里，人与环境的问题被抹平，对位同行，和光同尘，随波逐流，唯利是图，并以黑色幽默的方式，上升至民族文化特质的审视。在金庸笔下的“正邪两赋”的奇特人物里，黄药师、杨过、令狐冲、夏雪宜都是反世俗的英雄侠士，具有帅气的面容、高超的武功、不羁的性格、邪魅的力量，大体上是活出自我风采的大英雄，是正面形象。这里的主人公不再是为国为民的英雄侠士、谦谦君子，而是具有一定正义感的小混混，让人爱恨交加的小人，大体上是反面形象。扬州妓院出身、不知父亲是谁的韦小宝，相貌平庸，言行庸俗，大字不识，不学无术，坑蒙拐骗，样样精通，而且没有门派背景，基本不会武功。但是，他有一张油腔滑调的嘴巴，有一颗急速运转的脑子，还有一件无坚可摧、防身护体的防弹衣，一把无坚不摧、背后捅人的七星刀。他自幼养成了圆滑狡黠、八面玲珑的性格，无论遇到何种男人、女人，无论遇到何种政治组织派别，他一律亲近结交，拜师傅，拜码头，黑白不分，黑白通吃，游刃有余，毫无原则。在这里，殷素素所谓“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的至理名言，似乎不再具有警醒作用，因为韦小宝深谙女性心理学，特别善于揣摩、迎合女性的特定心理，使用各种下三滥的手段，对症下药，挑逗，迎合，诱惑，欺骗，纠缠，做局，逼迫，乃至强暴，从而将七个女人全部拿下，使她们死心塌地跟随自己。对于不同年龄和性格的女人，他全部通吃，既喜欢幼稚少女沐剑屏，又接纳中年妇女苏荃，既诱惑刁蛮任性的建宁公主，又征服憎恶自己的阿珂，既拥抱始终忠诚的双儿，又接受多次背叛的方怡。方怡正是殷素素、周芷若类型的蛇蝎美人，自私自利的绿茶婊，以美人计哄骗韦小宝，让他多次搭救自己，自己却暗地里多次背刺他，置他于死地。比如她身陷神龙岛，无法脱身，就假称“神仙岛”（偷偷改了一个字）是美丽的世外桃源，诱惑韦小宝乘船登岛观光，还暗中套话，确定他身上是否携带四十二章经的书。奇妙的是，他们大船的船帆是紫色的，她招呼船家的手绢是紫色的，她和他的衣服都带着紫色的成分。幸好聪明机灵的他，第一次打照面时，就感到她是“贼婆娘”，此后时刻加以提防，随机应变，才不至于被她忽悠致残致死。她暗算、祸害他还摆明正义凛然，叫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她最后死心塌地跟了他，主要因为他是清廷的鹿鼎公，也是天地会青木堂堂主，未来天地会的接班人，充分满足女性的“慕强心理”。“超级毒妇”建宁公主之所以超级喜欢韦小宝，是因为天底下只有他才能以毒攻毒地“征服”自己。

在这里，正义大侠郭靖、张无忌对于诸多红颜的艰难选择，邪魅大侠杨过、令狐冲对于精神伴侣的幸运邂逅，风流王爷段正淳跟情人们的一同死去（他除了妻子，还有五个情人，六个女人之间基本相互鄙视、仇杀，还残忍报复他），似乎都是小说家的一厢情愿、有意为之，显示出一种现代性的价值观，然而都显得多余、虚弱、狂妄而可笑。在这里，那种感情层面的紧张关系、斗争关系、错位关系，不复存在了。多个年轻女性之间的“雌竞”也没有了，因为她们都是韦爵爷的后宫和陪衬，各具特点，互为补充，可以从不同层面满足他的需求心理。这不再是现代意义上的一夫一妻的婚恋文化，而是中国传统的一夫多妻的婚恋文化。这种“大男子主义”的婚恋文化，具有几千年的文化传统，虽是文化陋习，但是符合某种人性，具有某种魅力，以致至今暗中沿袭。在韦小宝眼里，女人不再是“红颜知己”和“精神伴侣”，而是“职场面子”和“肉体欢乐”。跟女人讲爱情，讲精神，只会让女人鄙视，犯贱，作起来，疯起来，从而落入“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的恶性循环。他跟众多女人睡在一张妓院大床上，又带着她们隐居于通吃岛，这本身就是一种隐喻，犹如当今高官富商拥有一百多个别墅，一百多个情人。在康熙帝、天地会、鳌拜、神龙教等各种水火不容的派别中，他始终亦正亦邪，左右逢源，逢场作戏，油腔滑调，像是妓女，只做交易，像是赌徒，处处押宝，像是说书，专耍嘴皮，而这些都是他的原生家庭和早年经验的三项核心技能。他幸得运气爆棚，每次逢凶化吉，从而步步为营，达到人生巅峰的“通吃岛”和“鹿鼎山”，实在是“天选之子”“上帝宠儿”。比如人人都怕鳌拜，拿他当瘟神，只有韦小宝不怕鳌拜，拿他当财神。刚猛凶残的直男鳌拜，视阿谀奉承的韦小宝为心腹，却被忽悠得迷失自我，最终被剿灭。阴险凶残、人人惧怕的海大富、假太后、吴三桂、洪教主，最终都败在他阴损的招数之上。

《鹿鼎记》里，正统意义上的第一大侠陈近南，时常教导韦小宝如何做人，教他武功，帮他疗伤，不要使用撒石灰的不义手段，但是几次危机关头，都被韦小宝使用撒石灰的不义手段所救。天地会的正常维持经费，大多是韦小宝的不义之财。陈近南坚定地反清复明，坚定地效忠郑经，不料卷入其内部斗争，相继被冯锡范、郑克塽偷袭，最后被利剑穿胸而死，还告诫韦小宝不要报仇，拥护郑家。另一正义之侠是吴六奇，原本丐帮长老，无法忍受丐帮没落，不忘双儿的一饭之恩。他投靠天地会，积极反清复明，假装担任清军岭南提督，被吴三桂忌惮，唆使归辛树一家围攻，被残忍斩首。还有吴三桂家将杨溢之，出淤泥而不染，温和善良，不谋私利，不知权变，最后被吴三桂残杀，被做成“人棍”。这三个大侠都是谦谦君子，光明磊落，一身正气，为国为民，最后都无法适应复杂的斗争环境，被人暗算而身亡。这些反向的案例，似乎证明韦小宝的为人处事方法是“完全正确”的。在极其复杂诡异的生存环境中，韦小宝以“天下第一小滑头”而自豪，处处阳奉阴违，假装好人，收买人心，是一个“超级人精”，犹如妓女每天笑脸迎接不同客人，充分体现了官场厚黑学和潜规则。他还继承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将一切说得冠冕堂皇，充满大话、废话、鬼话、谎话，当处事能力不足时，就耍尽下三滥的流氓手段，美其名曰“以智取胜”，且以此为乐，嘲笑他人太老实，太讲规则。韦小宝比起古龙笔下的在“恶人谷”长大的“天下第一聪明人”江小鱼，在对手段位和阴谋手段上明显更胜一筹，在道德底线上跟金庸笔下的“四大恶人”明显是一致的。最后，自己遭到康熙帝的猜忌，被命令去攻打天地会残余势力，而天地会要求他担任总舵主，继续反清复明。做人做事做到顶头，自会物极必反。此时左右为难之际，他就选择挂冠而去，两边不得罪，带着七个老婆隐居于扬州，开着妓院、赌场、茶馆，过着神仙日子。韦小宝是皇上宠爱的鹿鼎公，还是天地会青木堂堂主、神龙教白龙使，黑白通吃，又与“清廷大员F4”结党营私，饶有钱财和势力，很有头脑，很会办事，过着风生水起、衣食无忧的生活，可谓“资本雄厚，资源丰富”。正因如此，这七个女人不争宠爱，相安无事，统一步调，秩序井然。即便偶有争执，也会被韦小宝压服。她们其实跟韦小宝一样，深谙“中庸之道”，不问是非，活在当下。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七个老婆相伴多年，只生下三个子女，而且从时间线上推算，不一定都是韦小宝的孩子。这种“太监绝嗣”的角色反讽和结局设计，暗含着金庸对于“韦小宝成功学”的复杂态度，既赞赏其文化魅力，又否定其文化劣根。

“韦小宝成功学”其实就是传统的“中庸之道”，其实就是耍流氓，无原则，不讲逻辑，利益至上，无论外界和他人如何，只求自己永世富贵。这其实跟齐鲁孔门的衍圣公一样，无论是谁统治天下，一律出门跪拜，左右逢源，只求保住自己的地位。这种厚黑学和潜规则，才是大多数中国人历来的生存智慧、职场哲学，而且是“禁书”，是教科书不敢讲的。教科书所讲的“中庸之道”，跟名利场所讲的“中庸之道”绝然不同。在这里，人与环境、他人的错位关系、紧张关系，乃至何谓善良、文明，何谓邪恶、野蛮，统统不复存在，不予追问，统统变成曲意迎合，谋取私利。正因如此，儒家“四书五经”里有《周易》，而且被视为儒家思想的哲学基础，讲究阴阳变法之道，讲究阴谋和阳谋结合，外圆内方，名实分开，游刃有余，投机取巧。孔子云：“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又云：“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无论自己还是他人，无论君子还是小人，人性的本质都是利己，修道的目的是利己。那么，“中庸之道”名义上是不偏不倚，实则是圆滑世故，含含糊糊，黑白不分，也即中和而庸俗。这种“中庸之道”，无疑包含了“和稀泥”，“墙头草”，“打太平拳”，“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一套，实际一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话说一半，留一半”，“又当婊子，又立牌坊”，“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最终成为厚黑学、权谋学的核心。黑白不分，物极必反，这些也正是阴阳学说的核心。正因如此，《鹿鼎记》成为男性职场宝典，跟《甄嬛传》成为女性职场宝典一样，受到众多粉丝的疯狂膜拜，从而在职场混得风生水起，长久立于不败之地。韦小宝的“成功学”“问鼎学”其实就是传统的厚黑学、权谋学，具有较强的普遍性、代表性，比如严嵩、徐阶、张居正、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等人，都奉行这类法则。那些刚正不阿、不知变通的人，都沦为工具人、阶下囚和刀下鬼。“韦小宝成功学”貌似显示中国人的处事策略和整体智商很高，甚至比犹太人还高，能够万全于乱世，长久立于不败之地，但是这不能不触及到民族文化的“劣根性”，圆滑世故，没有原则，利益至上，原地踏步，几千年来没有一厘米的文明进步。这不是人性的宽容情怀，而是人性的自私本质。正因如此，殷素素腹黑心狠，心机深重，实则人格分裂，抢了俞岱岩的刀，又送他去武当山。正因如此，灭绝师太高喊正义，不留余地，实则不择手段，让周芷若不嫁给张无忌，又亲密接触张无忌，暗中渔利。历史精神和格局的恶性循环，貌似永远无法改变。这些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明恩溥的《中国人的素质》里，亦有类似评价。